第二個故事(阿姐鼓1)
86_86955我的阿姐從小不會說話,在我記事的那年她離開了家。
從此我就天天天天的想啊,阿姐呀……
——朱哲琴阿姐鼓
我家住在一個非常偏遠的小山村裡,偏遠到了什麼程度呢?不通公路,不通電話,沒有有線電視看,沒有手機信號,就連最重要的電,也常常一停就是大半天。
我家現在只有我一個孩子,但是從前曾經有兩個:一個男孩,一個女孩。也就是說,我曾經有個姐姐。
我的姐姐是個啞巴,只能發出低啞的啊啊的聲音。她比我大了近十歲,我幾乎是由她一手拉扯大的。之所以我們的年齡差距會這樣大,是因為在她之後的幾個孩子,都沒有保住。有的沒滿月就去了,有的是剛生下來就沒了氣息——父母是這樣告訴我的。但是,曾經有人偷偷的對我說過,因為那幾個孩子都是女孩,所以才養不活。我不敢去深想這話背後的含義,畢竟,他們是我的親生父母,給了我他們能給的一切。
姐姐沒有上過一天學,一個字都不認識。輪到我時,父母砸鍋賣鐵的送我上了學。小學,中學,大學,一路讀下來,直到現在,我已經大學二年級了。家裏的條件再差,父母再是節衣縮食,也從沒短過我的用度。我知道,他們在我身上寄予了厚望,因為我是他們的獨子。我很感激他們,也期望着畢業后多賺些錢,好好的報答他們。但其實,我想要報答的,還有另一個人,我的姐姐。
姐姐失蹤了很多年了,父母都說她是自己離開了家,說她是忍受不了家裏的貧窮,想到外面的世界去過好日子。小的時候,我是相信的,還為此而怨恨過她。直到我逐漸長大,我開始懷疑這話的真實性。姐姐是個啞巴,又不識字,從來都沒有離開過家鄉。她性子溫順又膽小,怎麼會做出這樣的事呢?
然而,不管我相信與否,日子一天天的過去,姐姐始終杳無音訊。我開始說服自己相信父母的說辭,相信姐姐在某個地方有了自己的家,有了丈夫和孩子,過得平淡而幸福。
大二這年的暑假,我回到了家鄉。這是我上大學后第一次回家,前幾次長假甚至於過年都沒有回家,一是因為要利用假期打工來賺取生活費,二是為了節省路費。我讀書的學校離家鄉非常遠,回一次家所費不菲。對於我來講,是一筆不小的開支。
一路火車汽車的坐下來,幾天後我終於遙遙望見了家所在的那片大山。不通公路,我只能靠步行。這對我來說不是什麼難事,從前是走慣了山路的。
走下汽車,稍微休息了一下后,我便背起碩大的背包開始翻山越嶺。空山寂寂,只有飛鳥振翅的聲音偶爾響起。背包沉重,我的腳程不像從前那樣快。直到黃昏時分,我才走了大約三分之二的路程。看來,要走夜路了,幸好我帶了手電筒。
都說黃昏是妖鬼出沒的時刻,將黑未黑的幽黯天色里,一切都顯得陰滲滲的。一個人走在這樣的大山裡,縱使我素來膽子不算小,也難免有一點膽寒。穿行在一片茂密的松林里,黑壓壓的松枝將天空遮蔽,陰森而黑暗。我小聲的哼起了歌,給自己壯膽。
走到半途中,忽然一陣大風刮過,松林嘩嘩作響,在松濤聲和我走調的歌聲中,響起了一個低啞的人的聲音,像是“啊”的一個短促的音節。
這聲音雖低,卻讓我渾身一凜的站住了。“什麼人?”我四處張望,卻沒有看到松林里有別人在。松樹雖然多,卻都不甚粗壯,並不足以藏住人。
是聽錯了嗎?不,我確實聽到了別人的聲音。想起小時候聽說過的那些山精野怪的傳說,我三步並作兩步飛快的跑出了松林。剛走出來,遠方隱隱傳來一陣沉悶的鼓聲,當我側耳細聽時,鼓聲卻又消失了。
不敢在這裏多逗留,我回首看了一眼密暗的松樹林,加快步伐往前走去。莫名的,我覺得在林中聽到的那個短音有種熟悉感,卻想不起來在哪裏聽到過。
離開松林后沒走多久,天就完全黑了下來。我取出手電筒來照明,山路崎嶇,我走得十分小心。一個人走在黑夜裏,指引我的只有手電昏黃的一道光芒。夜風微涼,還帶着野花和青草的香氣,夾雜着泥土淡淡的腥味,混合成了一種令我感到安心的氣息。
轉過一道彎,一個黑黢黢的生物撲啦啦扇着翅膀撞到我身上,唬得我手忙腳亂的把它打開。那東西掉進路邊的草叢裏,很快又展翅飛走了。我晃着手電照了照,應該是個小蝙蝠。鬆了一口氣,我正準備繼續趕路,轉過臉卻見到前方路邊一塊大石頭上面坐了一個人。那人躬着背低着頭,一動不動,背對着我這邊。
我覺得有點奇怪,在山裏走夜路碰上人這種情況雖不常見,但也不是沒有過。可這人-大晚上的坐在路邊是在幹嘛?一般碰上人的時候對方都是跟自己一樣的在趕路啊。
“老鄉,你坐在那兒幹什麼?有什麼要我幫忙的嗎?”我把手電光移到那一邊。
那個人依然一動不動的坐着,也不回話。他身上的藍色粗布衣裳洗得發白,還打了好幾個補丁,身形非常瘦小。這個背影,我好像曾經見過……我在記憶里翻找着,手電光照到那人垂下的右手,是個六指兒。六指?我忍不住脫口而出:“是陳二叔嗎?”陳二叔的家就在我家附近,他的右手是天生的六指。他在這裏做什麼?
“陳二叔,你出來做活晚了嗎?我們一起回去吧。”我又開口道。
陳二叔還是不動不說話,我便抬腳向他走去,邊走邊說:“陳二叔,我是孟家的小子啊,這一兩年沒回來,您就不記得我了?”我走到他身後,正待抬手去拍他的肩,突然,在松林里聽到過的那個低啞的聲音再次響起,依然是個短促的音節:“啊。”
“誰?誰在那兒?”我慌忙回身,手電在周圍掃來掃去,一側是陡峭不能站人的山壁,一側是草地,空無一人。
到底怎麼回事?我不明所以的轉身,看向旁邊道:“陳二……”只說了兩個字我便再也發不出聲音來,身旁的大石頭上空空如也,哪裏有陳二叔的身影?我東張西望的找了半天,也沒有再看到他。一股寒意悄悄爬上我的背脊,我不再耽擱的趕緊離開了這裏。
接下來的路程里,我總是疑神疑鬼,總感覺有人悄悄的跟着我,稍有風吹草動就能把我嚇着。一路提心弔膽,好不容易終於到家了,我才鬆懈下來。
回到家中,父親母親見到風塵僕僕的我,自是一番驚喜交集,母親更是撫着我淚如雨下。我看着二老花白的頭髮皺紋密佈的臉,心裏一陣酸痛。
吃過了晚飯和父母講了一些我在學校的事,我便困意難當了。睡覺之前,我裝作無意的問母親:“媽,陳二叔家還好嗎?”
母親愣了愣,說:“怎麼突然想起問這個了?他呀,唉……”她搖搖頭,嘆着氣,一邊給我兌洗臉水,一邊說道:“他也是命不好,去年上山打柴火,不知怎麼的摔到崖底下,抬回來當天晚上就斷了氣。”
聽了母親的話,我心頭一片冰涼,一個身子彷彿不是自己的了,飄飄浮浮,踏不着實地。我飄浮着洗了臉洗了腳,飄浮着來到床上躺下。母親一直在我旁邊遞毛巾,遞鞋子,掌着煤油燈送我進裏屋睡覺。她絮叨着關心我的身體和學業,沒有發現我的異樣。
躺在床上,身體很累,卻怎麼也無法入睡。我翻來覆去,枕頭裏的穀殼隨着我的動作咯吱作響。我一直不相信鬼神之說,沒想到今日竟然長見識了。也許那句話說得很對:盲目的相信科學,本身就是一種不科學的態度。
這個世界上科學難以解釋的事情太多了,想想也是,宇宙和地球以及人類已經存在了多久了?人類的科學才開始發展多久?不過是剛剛起步罷了。鬼神之說縱不能全信,也不能完全不信……亂七八糟的想着各種事情,我終於進入了睡眠狀態。
我做了個怪異的夢,夢裏見到了我失蹤已久的姐姐。
在夢裏,我從床上飄了起來,浮在了空中。低下頭望向床,那上面躺着的自己睡得正熟。我看了自己一會兒,覺得那張臉既陌生又熟悉,漸漸的變得有些不像自己了。我抬起頭,穿過發黃的舊蚊帳,飄出了裏屋。
外面堂屋裏空蕩蕩的沒有人在,兩扇大門卻敞開着。我飄到門口向外望去,便見到了我的姐姐。她還是我記憶里的那幅模樣,但是她正在哭泣着,滿面淚痕。
“姐姐,你怎麼了,為什麼要哭?你終於回家了嗎?”我聽見自己在問。
姐姐站在一輪滿月之下,流着淚。她抬起一隻手,指向一側遙遠的大山。山的那一邊,傳來一陣沉悶的鼓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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