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外語(5)

關於外語(5)

其二,任何詞一經譯成中文,就帶上漢字的字義的影響。就說“影響”譯自德、英或法文。我們從“影響”兩個字獲得一種形相。“花影寂寂,迴響乃聞”。與德文Einfluss、英文influence、法文influence“隨之而流”的感覺如何相合,如何相解?再進一步,假設一個考究的比較語言文學的研究者,必將某文本用“拉丁語直譯法”直譯成中文,再由中文硬譯回為該本文,將如何?我建議張春潔將幾個漢譯的《少年維特之煩惱》各抽取同一段,會同德國漢學家反過來譯之為德文,再對比來回的差錯,必有所發現。

綜上所說,我提倡對中國現代漢語關鍵概念(尤其是抽象概念)進行“四面切法”。一切其譯義:西文原文;二切其典義:希臘羅馬的詞源;三切其釋意:佛教漢語和梵文原文;四切其詁義:漢字的字源和古文獻中的訓詁。四面切齊,就可以成為思想的大殿的基石,如果學外語以此為歸根,何患中國現代不出思想大家?學問大師更可翹首待之。

再論第三點,母語問題以外語處理。去年中文系師長們集會,我就冒昧地發言,質疑中文系用“中文”研究“中文”乃是把“目的”混同於“工具”。其實我有切身體會而申求同氣。在德國我用德文或英文寫有關中國問題的報告,發現許多原來被母語掩蓋的問題全都突顯出來了。因為母語是自然學成的,意義之傳達部分依賴語言,部分則依賴“言外之意”。每個民族的人都有自己的“賦、比”以外的“興”(言外之意),而中文還有一個特色,就是在一句話中不作完整的邏輯表達(未生成規範化語法),而是留下一些“語意飛白”,由操本語的成員依賴習慣和文化薰習出的素養來自動填補,在詩詞中尤為明顯,這就是中文!(至今我也讀不下去西文的詩,包括模仿西文譯作而發展出的許多中文新詩。)但是用中文作為科學語言,目的就不在語言的美而在符碼功用,將中文作符碼用,就要有意識地補充本來依賴習慣和文化薰習填充的部分(請看《關於科學語言》)。填哪些,怎麼填,最方便的辦法就是用外語寫(真正的外語表達方式,而不是中文的外文套用方式),最好是用語法規則刻板的德文、法文或拉丁文。最近我與德(色色小說國教授商量,爭取組織國學方面的年輕學者去德國完成學位,就是出於以上的考慮。

後來讀到Gombrich和Panofsky的文章,這兩位藝術史大師級人物都有在二戰前後離開母語(德語)環境而在外語(英語)環境中工作的經歷,都通過運用外語而更深刻地反省了母語,精純了自己的思想。尤其是前者,出國之前已是大學者,衰年變法,其體會令人深信。

我本人學習語言缺少能力,總是事倍功半,加之少年無機會學外語(見《自我檢討》一信),不能以身立教,但是我每天都還在學。

誰與歸矣?吾待子!

朱青生

1999年10月30日於Bonn萊茵河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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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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