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秘密是最後的童貞(2)
《時間的灰》是一本適合清晨讀的小說,它不是一本不費腦子的偶像童話,也不是帶來歡樂的冷笑話集錦,它很美,很機智,很沉痛。
它需要讀者有一顆被清洗乾淨的腦袋。
剛從睡夢中醒來,生活的繁冗還來不及接入呼叫,你就像一部還沒搜索到信號的空手機去驗證這一本字符。當你緩慢而深切地去閱讀,就會看見作者的真誠,看見原來每個人自以為修葺完好的院落里,一定有座荒蕪的後園,藏着所有的童年、背離、說不出口的話、無意義卻美好的的靈感,你靜靜駐足,看着薄霧裏的空水槽、不再晾衣服的竹竿、一隻拖鞋、倚牆的腳踏車、半盒磁帶、奶奶喂你湯藥又被遺棄的調羹,直到黃昏如鳥雀般降臨,炊煙升起,星空浩蕩,對樓的燈火、河流、孤獨的被觀察而不自知的人,和你自己一樣。
這樣一個後園,終究會被發現,繼而推倒重來,成為城市的新的肌膚,這就叫“從良”——只是你是否願意?
《時間的灰》是絕望的,就像中系的祖母所說,“惦記他們有什麼用呢?”,就像那列載着14歲阿瑟逃亡的列車,帶給他一個禮物,又毫不留情地奪走,就像那面曾獵獵迎風的“海賊旗”,最終被一個臃腫的胖子降下來。中系早就看清楚了這一點,她早就明白生命無非是一個走向死亡的過程,她很聰明,她在這一點上沒有被輕易騙倒。但是,作者系顯然知道,如果任何一個用“理智”洞見生命本相的人就只能被絕望囚禁,那生命簡直太索然無味了,幸好,還有那稱為“愛情”的閃光。木對於莎樂美的還念,中系對阿瑟的沉醉和痴纏,這都是生命中的歌詠,你可以說在“落花流水春去也”的大背景下這歌詠是蒼白和無力的,但是,這歌詠的深入骨髓只有體會者方才明白,這閃光和歌詠,除了愛情,還有寫作,“你可以寫作寫到死,這是你終身的工作,你自己終身僱用了你自己”,這既是小說里狗的原話,也是作者系的態度,一個認清了生命本質的人,才能成為一個“自己雇傭自己”的人,否則,你只是一個生命騙局裏的臨演,拿着稿酬和盒飯。
尼採的“永劫回歸”像一段生命冷漠的咒語,塞林格在《威格利大叔在康涅狄格州》借埃洛依斯之口也細緻表述了這種悲慟——
“我那會兒是個好姑娘,”她懇求地問,“我那會兒是的,對嗎?”
當嫁給花匠多年之後的中系如果用同樣的口吻問木,是否自己曾是一個好姑娘,是否自己曾擁有一段奇特的愛情,是否自己和別的人有着哪怕一丁點的區別,木只需告訴她——
親愛的,你曾杜撰了一隻看不見的丹頂鶴,你曾經目擊了一隻準備吃花朵的鹿,你有過一座宮殿般的合租房,夥伴們,唱片們,酒們,你和一個男人睡在帳篷里一整晚卻什麼都沒做,就像我,莎樂美只能是我夢裏的愛人,不屬於任何別人。
所以,祖母究竟看見了什麼就不重要了@,就像你看完這本小說,急匆匆地去上班,去應付和上一個和下一個一模一樣的日子,你也會回味那座塵封的房子裏曾經有過的所有故事,生活把我們生命中的珍寶一件件偷走,我們只能死死留下一些秘密,伴着我們衰老,坐在爐火邊,自己回味,那是曾經來過的青春和最後留下的童貞。
2012-3-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