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紀寫真：非人故事

二十世紀寫真：非人故事

流行文化界豎起耳朵聽奧古斯?山德（AugustSander）這個名字，大概始於范德斯以山本耀司作題材的紀錄片《都市時裝速記》。范德斯近年作品明顯的力不從心，但對時尚的觸覺倒沒有退減--他那隻不知道是金手指還是綠拇指，隨便一點便沾上了潮流浪花。《都市時裝速記》與山本先生惺惺相惜，其中的關鍵正是山德的巨型攝影集《二十世紀的人》：他們不約而同披露，這本書是創作的靈感。

我很記得山本耀司在鏡頭前翻開書，興高采烈指指點點的情景。照片里的模特兒是當時的典範，沒名沒姓，唯一的身份代表是他們的職業，服裝無意中成了主角，穿上怎樣的衣服，就成了怎樣的人。對一@個時裝設計師來說，這無疑非常具啟發性，式樣、裁剪甚至手工，都是抄襲和revamp的對象。然而我實在記不起范德斯興奮的是什麼。

在倫敦的國家肖像畫廊看山德攝影作品回顧展，我馬上想起的是這個問題。展覽叫“攝影中沒有未經解釋的影子”（InPhotographyThereAreNoUnexplainedShadows），主辦者一面正經，並沒有考慮山德這句座右銘的反諷意味。攝影當然不是客觀的寫真，未經解釋的影子不但重重疊疊，而且可能永遠不能解釋--不同的時代，替它塗上不同的色彩。像現在，新納粹主義方興未艾，我就不能假裝看不到山德照片潛伏的危險性。

為血肉之軀定型，本身的定義已經夠政治不正確，更教人不安的是，落在心術不正的政客手中，它的破壞性可以十分嚴重。所謂《二十世紀的人》，其實鞏固了納粹思想可怕的最佳人種優生論：既然相中人都是德國人，訊息再明顯不過了，納粹黨致力建立的，亦是這種唯我獨尊觀念--分別不過是，山德鏡頭下的德國人不是個個金髮藍眼身壯力健。這也是他當年不容於納粹當政者的主要原因，照片里頹廢的逍遙派、穿男服的女人和精神病患者都與政客宣揚的形象背道而馳。可是在廣義上，極端民族主義略為溫和的時候，這可也不是一種驕傲？

要是山德知道自己被質疑替納粹主義興波作浪，一定會暴跳如雷的--根據記載，他是個不折不扣的受害人。滄海桑田總有類似的啼笑皆非。到了今時今日，不戴政治眼鏡東張西望，幾乎像不戴安全套，到頭來吃虧的是自己。我們什麼時候開始變成這樣的？這種問題真令人不愉快，還是暫時飾演鴕鳥，把頭埋在沙里罷。當二十世紀成為“上一個世紀”的時候，政治氣候極可能不同了，肯定的是山德的照片仍然會是見證--所謂不怕洪爐火的真金，大抵就是這樣罷。

九七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