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紅色的人生
粉紅色的人生
越活越覺得,幕後操縱光陰的一位,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過了有如未過的時段層出不窮,不可能只是當事人的幻象。譬如坐在自動洗衣店這對男女,除了隨身攜帶的聖經由《歐洲一日十五元》變成《野生旅遊指南》,和七十年代以浪人姿態橫掃歐陸的可畏後生一點分別也沒有。
男人在彈結他,伊伊哦哦把七零八落的單字貼在旋律上,教人想起今季時裝界盛行的魔術貼,省卻了開鈕門拉拉鏈這些煩瑣尚屬其次,撕拉時的“嚓”“嚓”帶來的時代優越感才是存在理由。女人膝上放着超薄型手提電腦,雙手在鍵盤飛舞。@熟極而流的東摸摸西碰碰,無聲無息,永遠差一點搔着癢處,有如經驗老到的脫衣舞娘。所以雖然兩個人各干各的,仍然是眉來眼去的夫唱婦隨。
“前天下午我們去了什麼地方?”女人問。“羅丹博物館。”“羅丹是Rudain?”她念作“羅甸”,那串法和發音倒是一致的,一錯再錯。男人作出更正,她皺眉提高嗓子重複:“什麼?Rodin?”如果是女秘書,必定是和波士有染的女秘書,口吻中的不耐煩來自對肉體關係的厭惡。她堅信自己憑真本領也能有一番事業,男人抬舉她的美色簡直變相坑了她。
“昨天呢?”“羅浮宮。”怎麼記性這麼壞?還是只不過撒嬌,讓他感到被需要?旅行日誌由她記錄,地位顯然非同小可,等於將回憶的鑰匙交了給她。或者他不在乎?夢每個人都做,有些人醒來后什麼都不要記得。
“歌劇院那區叫什麼?”這次他沒有答案:“好像在市中心以北?我們之前去蒙馬特。”任何地理記號對她都一樣,反正是某種交待,於是念念有詞打進電腦:“蒙迪馬特迪。”嘴裏含着未經消化的意大利尾音,不假思索拌入法文語系,炮製一客熱鬧的拉丁雜錦沙律。他們的關係有若新鮮出爐的蒸糕蒸餅,就算是素食也是肉騰騰的,碰一碰都沾到油。幸好年輕的腸胃不怕膩,大口大口吞噬對方,長食長有。
男人放下手上的樂器,打開洗衣機,低聲從牙齒縫吐出一字真言:“屎!”四個字母魚貫登場,末了化成呻吟。“怎麼了我的寶貝?”女人的關注甚具戲劇性,聲調高而平板,合該出現在舞台上--通常是對受傷的狗說的。還用問?當然是衣服脫色。他由洗衣機扯出來的粉紅色物體,在不久的從前可想是雪白的內衣內衭。
有一首老舊的法語流行曲,名叫《粉紅色的人生》,原唱者依蒂?皮雅芙。如果這場戲由我配樂,最方便莫如這首了。“當他把我擁在臂彎……我看見粉紅色的人生……”心裏有鬼,自顧自笑起來。
九八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