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孽(4)
給父親送葬的時候,我的大姐、二姐都痛哭着說,父親在世時,沒能讓他看上一場(僅一場)他想看的電影,然後她們都以此痛罵她們的“不孝”;我看見哥哥聽了這話,本已止哭的臉上,變得慘白而又扭曲,淚像雨注樣橫流下來。於是,我就知道,這件事情在我哥哥和大姐、二姐心裏,留下懊悔的陰影也許比我的更為濃重。而獨屬於我的頓足的懊悔,則是在1984年國慶,我沒有給新婚的妻子買一套衣服,沒有買一樣禮物,我用借來的一百二十元錢打發了我的婚事,打發了妻子一生僅有一次的婚姻。當我領着毫無怨言的妻子第一次回家看望父母時,正趕上中秋突來的暴寒陰雨,父親突然病危,使家裏一天一夜慌亂不止,請醫抓藥,輸氧熬湯,一家人不敢離開病床半步。那一夜陰雨剛過,天空有些放晴,我家上空的星月清冷而又稀薄,屋子裏充滿了寒涼和對父親的擔憂,大家連走路說話都慢步輕聲,似乎生怕驚了父親微弱的呼吸和細弱的魂魄。終於到父親的病情有些緩解,大夫把我和母親叫到另外一間屋裏,說父親的身體太虛太弱,需要一些貴重藥品的滋補。問:“家裏還有錢嗎?”母親搖頭。而我這時,把頭深埋在自己懷裏,很久沒有一句^H小說言語。望着我們一家,大夫長嘆一聲,以他特有的職業語氣說:“只要二叔(我父親)活着,你們家怕不會有好日子過;你們家要日子好了,二叔也能多活幾天。”不知道這位在父親生病期間盡心儘力的鄉村大夫,那時候是對父親生命將盡的判斷,還是對我家——世界上一個普通農民家庭生存的一種總結。說完,他們就又到父親床前去了,而我卻不知為什麼站在那兒沒動。站在那兒,腦子裏嗡嗡嚶嚶,似乎從大夫的話里,預感到了一種不祥。說不上在那兒站了多久之後,我獨自從屋裏出來,孤零零地立在寒夜裏,抬頭望了一下冰色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