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孽(5)
突然,我的腦子如天裂樣劃過一個念想,那可怕的念想如流星樣一閃而失,帶着轟鳴,帶着劇烈的光電,在我的頭腦砰然地炸響——我一點都不知是為了什麼,完完全全是猝不及防,我腦子裏又重複了半句大夫說過的話:“只要二叔活着,你們家就不會有好日子過……”我如果把大夫那完整的一句話重複完整也就好了,如果把這話里存儲的別的含意想想也就好了,可當時,那半句話在我腦際戛然而止,如冰凍樣結在了我的腦際。明確說,停在我腦里的不是那話,是那話最直接的含意——“只要父親在世,我們家(也許就是我)就不會有好日子過。”或者說,那含意就是我對父親故逝的一種預盼^H小說,對父親長年有病受到拖累的一種厭煩,一次逆子私慾的無意識表白。那時,當我立馬意識到我腦里閃過大夫那半句話里,似乎有“我希望父親早一天離開人世”的含意,似乎“想以父親的死來換取我們家(我)的好日子”時,我頓時木呆震驚,身上有了一陣冰冷的哆嗦,叮噹着從我頭上朝腳下轟鳴響去。彷彿害怕父親能夠聽到我的念想,害怕母親和哥、姐們突然出來,看見我內心的罪過和卑劣,我慌忙從院落往宅后的空院躲去。那所空宅院落里,那所父親在我當兵后因每夜走動而再次染疾的空院裏,潮濕而陰暗,寂靜而神秘。多半落葉凈盡的桐樹和椿樹,淡影婆娑,梢葉微動;濃厚的濕氣和腐氣,有聲有響地在空院裏滾去滾來。立在那空院的中央,我彷彿被孤零零地推到了寒夜裏無邊無際的山野或海的中間,渾身都漫溢着孤獨和寒涼。想着我那一瞬間產生的卑劣、罪過的念想,為了懲戒我自己,我朝我臉上狠命地打了一耳光,接下來,又用右手在我臉上、腹上、腿上往死里擰着和掐着……
然而,一切都來不及了。老天好像要讓我自己給自己的心靈上留下永久的懲罰樣,他行使了他權力中的召喚和應驗,在我對我父親有了那一念之間的罪惡想法的兩個月後,便把我的父親召喚去了。讓我的父親,永遠地離開了母親,離開了我們兄弟姐們和他的那些如親子樣孝順的侄男和甥女,及他苦戀着的這個活生生的人世和鄉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