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言書(9)
東海花園緊鄰墓地,走過一條窄小的荒草間的徑道,楊先生簡陋的小屋就在路的盡頭,掩映在一片大鄧伯的藤曼之中。
我第一次見到楊先生,他正坐在屋前的藤曼架下,手裏一支新樂園香煙,穿着圓領舊汗衫,灰長褲,趿着木屐,向我點頭微笑,招呼我在另一隻舊藤椅上坐下。
他遞煙給我。指給我看屋前種植的大理花,以及幾個義務來幫忙除草澆水的學生。
我未通報姓名,楊先生也當我是原來的相識,便隨便聊起來了。
此後,常常看到有年輕人去他的住所,自然是愛慕敬佩他的文學與為人的,楊先生也大半親切地招呼他們坐下,閑談一些花園種種,也彷彿是久已相識的朋友一般。
楊先生似乎相信着一種人與人的友愛、互助,是可以不通姓名的;而他似乎也知道,踏着那荒冢間的小逕到這路的盡頭來尋他的青年們,自然是懷着和他共同的理想、淑世與愛人願望的後來者,許多默契便皆在不言之中了。
熟悉以後,屋前藤曼下漫漫的夏日,有蟬嘶,有蟲鳴,有楊先生簡單樸素到近于格言的話語,都使我忽然有一種驚悟,原來這瘦削矍鑠的老人已這樣像一尊雕塑,是用他一生的堅持完成了一種動人的風骨。
這雕塑是勞動者的素樸與勤勞,是信仰者不懈的堅毅之力,是在即使災難、挫折、屈辱、威嚇之中仍然不失理想的真正革命者動人的風貌。
在此之前,我一直以為革命者是霸悍狂暴的,有着英雄的浪漫風姿。然而楊先生卻以近於卑微的勞動者的素樸,第一次使我看到了真正的革命者,是懷着對和平、善良的信仰,懷着對平等、正義不懈的堅持,可以忘懷個人的榮辱,可以坦蕩到無私人的怨怒與委屈。
楊先生有一次指給我看他屋前一片茂盛的萬年青,他說:“我喜歡這植物,它只要有一點水就努力往上生長。”
楊先生的身上洗凈了知識分子驕矜的習氣,他蹲在田瓏上和我聊天,是一個大地上靠勤勞和節儉生活着的農夫,而他那永不改變的溫和善良,在誣陷和劫難之中,仍然不放棄對生命樂觀的、健康的#小說看法,恐怕正來源於那從土地與自然中得來的智慧吧。
每天清晨,五點鐘左右,天微微亮,東海大學的操場上總可以看見楊先生赤足跑過,或在單杠上做運動,從不中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