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言書(8)
我和曼君在飯館吃晚飯,她告訴我她的先生、她的工作,她也很仔細地描寫起她住的那個城的種種。她告訴我,每天要開四十分鐘的車子去工作,有時候遲出門,只好開快車。有一次超速給警察攔到,開了罰單,跑到法院#小說去,卻看到一群開快車被罰上法庭的老手,他們就教曼君,一等法官喊人,站到被告席上,別等法官開口,自己先舉起右手說:“我錯了(guilty)!”這樣就不會被罰,只要去駕駛學校補上課就好了。
曼君說到這裏,舉起右手,一副無罪的賴皮像,說:“guilty!”我們都大笑起來,笑完了卻半天沒話說。
我們彷佛忽然懂得了什麼是生活,就像一種無休無止的駕駛,你不可能維持一樣的速度,所以你不為什麼就想越軌一下,譬如說開快車之類,然後去法院說:“我錯了!”連這悔罪也是一種耍賴。
我們慢慢學會了自嘲或耍賴,用來打發生活的疲倦與單調,跟生命開一點無傷大雅的玩笑,為此而快樂許久。
吃完飯,我陪曼君去士林夜市。她看到地攤上才一百元一雙的皮鞋,驚叫了起來,把一手的包包盒盒全塞給了我,俯下身,一雙一雙地試穿起來。
我在一旁看她專註認真的樣子,忽然有一種感動。我想:生命畢竟不是我們年輕時想的那樣奢侈,可以任性地揮霍。曼君飛了大半個地球回來,豈是為了這廉價的地攤上一百元一雙的鞋子?然而她遵守着一個小市民主婦的姿態,毫不馬虎地試着試着。十年前,有過那麼多奇異夢想的曼君,也許落實下來了,她選的實在不只是一雙便宜的鞋子,而毋寧是她在這社會中的角色吧!
悼楊逵先生
楊逵先生的故去,對我而言,是平靜多於哀痛的。
多年來,楊先生給我的感覺,毋寧是更接近於雕塑的吧。雕塑是不再死去了的身體啊,因為生命活出了一種風範,容貌舉止便都在歷史之中了。
我的認識楊先生還是從他的作品開始。特別是《送報夫》一篇;我當時正在國外求學,被其中的人道精神及社會關懷的熱情激蕩着,讀後久久不能自己。
回國之初,藉在東海大學兼課之便,有緣結識了楊先生;此後,每周上課之暇,楊先生的東海花園便成了我常去造訪的處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