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水青獨白（下）

我不知道如何解釋自己現在的處境，也許是前世，也許是移魂，也許，兩者都不是。

總之，在滿眼爆炸的火焰過後，我驚醒在一九二六年上海東門路十六鋪碼頭家中的床上，好像關於水青，關於劉為的種種，只不過是顧北燕的一場大夢……

醒來后，我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名字、身份、朋友，甚至早已故去的父母。也清楚的記得，自己如何從一個來自東三省的燒飯丫頭，百般省儉地撐起了自己的小吃攤子，在異常艱辛地開起了今天這家“軟香居”

甚至還有屬於顧北燕的那個他，和關於他的故事……

我懷疑着自己的真實身份，卻無法忘記關於水青的任何一個微小的細節——學校、家人、朋友、幸福……最忘不了的，是那個叫劉為的胖子，臉上的那抹微笑。

整整一天，我都躲在自己那間狹小的房間裏，不敢出來。聽着外面街上那陌生的人聲，看着不時從窗口和各種縫隙里擠進的霓虹燈的光芒，我緊緊地抱着自己的雙膝，縮在牆角的木板床上，聲嘶力竭地進行着無聲的吶喊……

第二天，我出來了。沒有理會夥計們的關心和疑惑的眼神，掛上了裝修停業的牌子。然後，將二零零五年看到的一篇小說中的“秋娘小廚”搬到了現實中的舊上海，變成了我的“北燕南居”。

看着那本只存在於幻想中的小飯莊，我開心地笑了——這還是我來到這裏之後第一次笑——為了“北燕南居”，也為了給自己信心。

我努力地改進着店子裏的菜色，將有些發甜而寡淡的蘇幫菜，加進了最能呈現出材料原味兒的廣東菜的元素，畢竟飲食也在不斷地進步，二零零五年的廚藝雖然未必比得上一九二六年的廚藝，可水青的廚藝卻比顧北燕好得多了——都是劉為那死胖子攛掇着自己一起參加的廚藝培訓班兒，然後每堂課都想盡辦法地開小差……

慢慢地，“北燕南居”的生意一天比一天火了，來的人也一天比一天不同了。而全情投入到“顧北燕”這個角色中的我，也逐漸地適應了這種生活。

店裏的每個人都很開心，也都覺得作為老闆娘的我應該很開心。誠然，每天幹活兒的時候，我都盡量讓自己變得完美，完美的衣着、完美的髮型、完美的笑容，因為我是“北燕南居”的老闆，我是顧北燕。

沒人知道我是怎樣度過夜晚的。我賣回了能賣到的最細長的枕頭，想用它來代替胖子那條結實的手臂，卻總也不能滿意。我甚至不能確定自己是否睡過，只知道每晚都彷彿回到過二零零五年的家裏。

整夜整夜的失眠和餐飲業無休止的操勞讓我眼眶上的粉底越來越厚，卻總也無法遮掩住那兩個盛滿疲倦的黑眼眶，久而久之，人家都說“北燕南居”的老闆娘是個“病西施”。

對此，我只是一笑。因為我自己清楚，西施與我，只有一點相似，那就是臉上的笑容——她是為了心愛着范蠡，卻要委身與別的男人；我是為了愛人不在身邊的那份孤獨。

我曾獨自對着鏡子練習那種淡然的笑，成功后，卻猛然愣住了——我終於讀懂了劉為那時的臉上的笑意，只有那種身在人海，卻滿心孤獨的人才能領會的笑容。那一刻，我淚流滿面。

“北燕南居”，本就是為劉為而開的。我希望在未知的某一天，他會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中走進這家店，就如同那時他偶然地進入我工作的網吧。

我沒有想到那一天來得如此之快，快的我還來不及屢屢額讓的頭髮。也沒想到他會變得如此之快，快的我還來不及高興，就如墜冰窟。

他身邊站着一個美麗的外國女人，那女人挽着他的手臂，還不停地和他說著情話。從他回答那女人時的眼神里，我讀出了那種熟悉的溫柔。

他還對我笑了，那種熟悉的笑容讓我一時間失了分寸，我連忙別過頭去，整理我那被猛然攪亂了的心。

我知道他認不出我，因為就連我自己也認不出自己了。

我卻清楚地認識他，劉為，那個曾海誓山盟過永遠愛我的男人，那個曾經每天晚上都要握着我的手才能恬然入睡的男人，那個每天早晨都像個孩子似的叫我“媽媽”的男人，那個動不動就拱到我懷裏撒嬌的男人……那個正在我面前與其他女人卿卿我我的男人……

沒有人知道我當時心裏有多麼的氣苦，可我卻堅強得讓自己都不信。

我不知道應該做出什麼樣的反應才是合理的，因為畢竟這種事情別說遇見過，就是聽都沒聽過——何況我的心當時失那麼的亂。於是我淡淡地笑着，像個好客而出色的老闆娘那樣，體貼地站在他身後為他布菜。

布菜的時候，我好想用手裏的餐刀就這麼插下去，先插進他的心臟，再插進自己的心臟，卻怎麼都狠不下這個心。

終於，在他和別的女人的歡聲笑語中，我知道了自己應該怎麼做——巴里克先生是嗎？雖然你不再是以前的那個劉為，我卻還是要讓你知道我依然是那個水青，更要讓他知道男人對女人的誓言，並不是換個名字就可以違背的！

於是我離開了，去廚房做了他最喜歡的清蒸桂花魚，蒸魚的時候，蒸汽蒸濕了我的眼睛。我沒有哭，還在上菜的時候告訴他，這道菜就是小說中的高興，而我，今天真的很高興認識“巴里克先生”。

當時他愣住了，眼裏儘是不信的神色，我知道他終於想起來我是誰了。我本想當場質問他，卻沒辦法說話，因為我怕說出那些話的時候我會哭。我不想再讓他看到我的眼淚，女人的眼淚，是只能留給自己心愛的人看的。

於是我在向夥計們交代清楚后，回到自己的房間裏，將那個細長的枕頭一點兒一點兒地撕爛、撕碎、撕成一地的慘白。

第二天早晨，當我還沒決定應當如何進行對他的報復的時候，卻被夥計們“這不是昨天來的那對兒洋人嗎”“他們原來不是夫妻呀”的對話吸引了。

夥計的手中，是一張當天的晨報，頭版頭條上正是劉為和昨天那個外國女人，以及一個沒見過的外國老頭子的照片，並用醒目的大標題寫着：

《英商馬地臣夫婦昨晚在滬遇害，至交巴里克先生離奇失蹤》！！！！

“啪”地一聲，報紙掉在了地上，而我，也失去了知覺……

應讀者大大的意見，筆耕盡量縮減了這一章的字數，但個人覺得劉為到北燕南居吃飯那天兩人不同的感受和反應實在是整個故事發展下去的重點，況且如此熟悉的兩人因為心中感覺不同而產生的種種誤會也應該是值得大家一看的，所以還是希望各位讀者大大能耐心看完這章，大概六點半更新的那章，保證讓大家看得過癮。

不過在此之前，各位不妨參照着第十二章劉為吃飯的那段看看這章，應該也是件有趣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