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匯中飯店（下）
“噹啷……”一聲不大的脆響，劉為手中的紅酒杯被來福打掉在地上，那杯1885年的法國紅酒濺在他新做的那件白色燕尾服上，留下了一塊如同血跡般的污痕。
正拉着一位英國貴婦的手，準備湊到嘴邊的劉為，被這突如其來的一下打愣了，獃獃地看着臉都漲紫了的來福。
同樣愣住的還包括了大廳中的所有人——除了維爾-史密斯，雖然他並沒要求來福這麼做，卻早在剛剛進入大廳的時候就接到了來福遞來的詢問的眼色，他當即回了一個肯定的眼色給來福——不是嗎，與其貿然相信一個低賤的翻譯的話，去挑戰一位紳士的尊嚴，不如先讓這個低賤的翻譯去試探一下……匯中飯店經理的位置，也不是那麼好坐的。
“你……”剛緩過神來惱羞成怒的劉為話還沒出口，就被來福的破口大罵窩在了嘴裏：“你這個下等的賤民！竟敢用你那骯髒的嘴唇去接觸大不列顛最高貴的夫人的手背！難道你還要繼續假伴下去嗎！
“你根本就不是什麼英國紳士韋特-麥克阿瑟，你只不過是上海街頭的一個最下等的，口袋裏沒有一個大洋的小癟三而已！靠着偷來的洋服（劉為心中暗道，他是怎麼知道的？）和你本不配說的大英帝國的語言，竟然冒充高貴的紳士！今天，我就要拆穿你的齷齪伎倆！……”
說著說著，來福越來越覺得自己理直氣壯，他慷慨激昂地用自己那由於長期的馬戲團生活變得語調滑稽的英語，數着劉為的種種罪狀和不是紳士的證據，其中甚至包括了睡覺不穿睡衣這種及其私隱的事情，並竭力將中國人說得下賤不堪，渾然忘記了自己身體中流淌的是什麼血。
“……總而言之，站在各位面前的，並不是什麼有着大英帝國血統的紳士‘韋特-麥克阿瑟’，而是一個徹頭徹尾的，低賤的中國雜種！”來福終於說完了，他像一頭好鬥的公牛那樣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氣，兩隻充滿血絲地眼睛死死地瞪着劉為。
“對不起，各位。”劉為先向著四周還沒緩過神兒來的女士先生們欠了欠身，然後不失優雅地走向來福，猛地一巴掌將他那發育不良的身體打得飛了出去。然後緩緩地重新戴上手套，開始了他的演講。
“各位尊敬的女士們、先生們，首先請允許我向在場的各位致以最由衷的歉意，我的僕人讓各位尊貴的耳朵聽到了人世間最惡毒的毀謗。
“我不清楚各位聽到這個連自己的祖先都可以說得一無是處、竟然以自己的血統都肯侮辱的卑微的人的話語，會是怎樣的一種心情。我本人，來自英格蘭北部約克郡的韋特，感到萬分的恥辱和羞愧。
“雖然我本人非常想將這個侮辱我的賤民撕碎、並從這裏扔出去，但作為一個守禮的紳士，我覺得我有必要對這個人對我的毀謗做出一個讓人信服的解釋。”
說到這裏，劉為的超人演技完美地展現了出來，他先是用拳頭擋着嘴輕輕地咳嗽了一聲，然後臉上呈現出一個“下定決心、不怕屈辱”的傳神表情，才用有些顫抖的聲音許許道出：“首先，關於我有些東方人特色的面孔，我想在座的很多人都不免有些好奇——的確，我的身上確實有着東方人的血統——具體的事情，我想各位也不會有興趣知道——重要的是，我同樣擁有着來自於大不列顛的高貴血統。”
在周圍英國人聽到“確實有東方人血統”，併發出一聲聲“優雅的低呼”時，劉為頓了一頓，說出了更加令人驚訝的話：“而我的姓氏，我想很多純粹的英格蘭人應該也有些疑問——的確，我不姓麥克阿瑟。”
就在所有人都等着聽他的下文時，劉為卻出人意料地停了下來，漲紅着臉，做出一副躊躇的樣子，接着怕人發問似的急忙說道：“不過我可以保證我對偉大的女王陛下和大英帝國的忠誠和愛戴。我決不會向眼前的這個中國人這樣，對自己的祖國，對自己的祖先，做出任何形勢的侮辱和詆毀，為了挽回我的名譽，為了挽回我親愛母親的國家的名譽，我向這個中國人，發出決鬥的請求！”說完，依舊一副十分激動的模樣。
“啪，啪，啪。”好一會兒，一陣輕微的掌聲從大廳的角落中傳了出來，一位頭髮花白的老年紳士也跟着掌聲成為了眾人的焦點，老人走上前來，微微向劉為欠了一下身道：“年輕的紳士，我為您捍衛母親的尊嚴而鼓掌，卻為您選擇的錯誤方式而汗顏，您怎麼能以一個高貴紳士的身份向這種卑鄙的人要求決鬥！我決不允許！”
接着，表情嚴肅的老頭兒轉向各位聽眾繼續道：“我想事情發生到現在這個地步，各位應該已經清楚了——這位可敬的紳士為了自己異國的母親的名譽，不惜放低身份與這個卑鄙的中國人進行決鬥！這樣的人，難道我們還要懷疑他對自己的父親，以及自己的祖國的感情嗎？！
“況且，這個年輕人的倫敦西區口音是那麼的明顯，難道還有人會懷疑他曾受過良好的教育嗎？！而且，我，彼得沃克勛爵，還想告訴大家一件事——就在昨天，這位年輕的紳士曾在上海總會中和我交換對莎士比亞作品看法！我個人決不能夠相信一個中國人能夠對莎士比亞了解得如此透徹。”
老人的話引起了驚呼連連，而他大英帝國爵士的身份更讓所有人對此深信不疑，劉為這個心裏發虛的傢伙更是恨不得想抱着老頭狠親一口了，同時心裏連叫萬幸，如果不是昨天認識老傢伙的時候一時性起賣弄了一下，今天還真不容易過去。
老頭兒很滿意眾人的表現，在接受了眾人的恭維后重新轉向劉為，神秘地說道：“而事實上，關於這個年輕人的身份我也有所耳聞，出生於約克郡，有着一個中國母親，還不得不隱藏真實姓氏的可憐人，我恰好也知道一個。來吧親愛的，在場的各位都不是枉談別人**的人，您可以放心地將您的姓氏說出來，那絕對不會傳到國內令親的耳朵里。”
看着老頭兒臉上的皺紋，劉為恨不得一口吃了這個好奇的要命的老傢伙，還“都不是枉談別人**的人”，你自己就是第一個喜歡窺探別人**的傢伙！
可事成騎虎，劉為也只能賭老傢伙只是在賣弄自己的博聞，流着冷汗說出了自己唯一知道的約克郡家族的名字：“巴克里。”
“噢～！”大廳中表示驚嘆的聲音此起彼伏，在老頭兒含笑點頭之後，大家都想表現一下自己與這個古老的高貴家族是多麼的熟悉，各自捉對吹噓去了。事以至此，自然沒有人再去懷疑劉為的身份——來到中國的多是一些在國內沒什麼身份地位的人，能夠認識一個古老家族的後代——雖然是私生子，也是一件多麼令人興奮的事情呀！
劉為走到還在地下趴着的來福身邊，拎着他的領子，用只有他們兩人可以聽到的音量以中文說道：“小雜種，我不怪你想拆穿我，可你TM給我記好了，作為一個中國人，剛才你說的那些話夠讓任何中國人殺了你的了！**在你幫了我不少的份兒上，我讓你走，不過，別讓我再看見你！”
來福乾枯顫抖的嘴唇上已經咬得滴出血來，可他也知道，在現在這種情況下沒人會再聽自己的話，現在他的腦子裏一片空白，甚至連自己的下場都沒有辦法去擔心一下，唯一知道的，只有後悔——也許為了出賣劉為，也許為了劉為最後的話……
劉為此時的感覺很奇異，他清楚地在嘈雜的人聲和音樂聲中分辨出了維爾-史密斯的腳步聲，這種奇怪的感覺和躲開悶棍時的感覺如出一轍，不過他並沒時間多想，放開來福的衣領，冷冷的看着正在竊喜自己沒有妄動的維爾-史密斯指揮人將來福扔了出去。
接下來的晚會上，劉為和老頭兒成了絕對的主角，所有人都聚集在他們身邊，身份不夠湊上來的各位也都在談論關於他們的話題。而劉為品味獨特的晚禮服（做衣服的時候他按照21世紀的審美觀點要求裁縫做了一些修改）被一位眼光銳利的貴婦人發現了，談論的主題，自然也就到了時裝上面。
劉為聊得很開心，因為他終於找到了一件沒什麼技術難度，自己又能夠憑此發財致富的路子，雖然他對服裝的裁剪一竅不通，可生意場中的浮沉讓他對各種高檔服裝的了解還是跟得上時尚的——而且還是21世紀的時尚。此時他不知疲倦地點評着各種西裝的優劣，和女性晚禮服的特點。
劉為的表現，讓在場的人們對他的評價又高了一層。不是嗎？一個來自約克郡古老的貴族家庭的私生子，受過非常優秀的教育，長相英俊，談吐斯文，不但有着為了異國母親的名譽以身犯險向下等人挑戰的勇敢，更有着通曉時尚走勢的博學多才……對於這些出身並不高貴的人們來說，還需要別的嗎？也許有着漂亮女兒的各位已經開始籌劃着怎麼讓她和劉為見面了。
當晚會結束，各位貴婦依依不捨地將玉手伸到劉為面前時，這個剛才還受人質疑的“有些東方面孔的小子”的身份，已經換為“頂級服裝設計師”了。我們毫不懷疑，明天一早，當劉為還來不及到大街上招聘幾個熟手裁縫的時候，找他設計時裝的人，就已經在酒店門口等着了。
而可敬的維爾-史密斯先生也再三表示，新的翻譯將在明天一早到達，而且為了表達酒店方面的歉意，和對巴克里先生的尊敬，酒店決定這個月為巴里克先生提供的所有服務，費用全免。種種跡象表明，和作者打好了關係的劉為，運氣已經開始越來越好了……
劉為不知道的是，就在他對着各位貴婦半露着的酥胸品頭論足的時候，酒店的後巷正在發生着這樣的場景。
“你是來福？”一個穿着西裝的年輕人逆光站着，對被扔在垃圾堆里的來福說道。
“是的。”來福掙扎着回答。
“哼，你鬥不過那個雜種的——他沒有你想像中那麼簡單！”年輕人好像知道所發生的一切似的冷笑道。
“你到底是誰？你想要幹什麼！”精神剛受到重創的來福歇斯底里地叫道。
“你還想不想放倒那個假洋鬼子？”沒有正面的回答，可話，卻說到了來福的心裏。
“想的話就跟着我！如果跟上來的話，你可以叫我小八爺！”沒等來福回答，小八爺轉身就走。
夜深了……街上的煤氣街燈，將來福搖搖晃晃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