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下灘(上)
第三十七章下灘(上)
一直到六零年春末的一天,韓文德才從西候路工地回來,晚上十點多鐘到家。
惠芳見了他就哭了,對他訴苦說三個孩子餓得面黃肌瘦,頭都抬不起來。
韓文德心裏感到很內疚。他返回時,用工地上發的毛巾和衣服,在當地村民手中換了十幾斤紅棗和五斤米背回來,讓惠芳洗了些棗,熬了些棗米湯,到晚十二點把孩子叫起吃。
只見他們從夢中爬起,坐在炕上,也顧不得叫爸爸,端起媽媽舀來的飯呼嚕呼嚕吃,被熱飯燙了嘴也不顧得。一邊緊着吃着一邊還問,媽媽,還有沒有?
韓文德知道他們是怕鍋里沒有了,就說,別急,慢慢吃,多着哩。今後爸爸一定想辦法讓你們吃飽。再不挨餓了。
誰知韓文德許的願兌現不了,以後生活越來越不行,後來總吃苦曲菜,樹葉,榆樹皮,洋槐樹葉。
這天,韓文德和郭蹁子又在一塊做糞,郭諞子手裏拄着挑糞擔子對韓文德說,你是好人。
郭諞子說這句話的時候,韓文德正在舀大糞,稜角分明的四方臉上肌肉忽然抽動了一下,黑乎乎的胡茬子隨着肌肉的抽動往起一鼓,像要刺出去的一根根黑色鋼針。糞瓢在他手裏一顫,隨着劃了一個弧形,那有濃有淡、像稀湯寡水飯食一般的糞便隨着他自如的操作,滑落進一個骯髒得難以形容的鐵桶中。郭諞子的話讓他想起當年的戰爭歲月,他忽然覺得手裏的糞瓢就是哪挺捷克式輕機槍,“嘎嘎嘎”吐出一串串火舌,掃成一個扇面,把那漫山遍野像蝗蟲般往山上爬的鬼子兵打得人仰馬翻。空氣中糞便散發的腐臭彷彿一場大戰後敵我雙方漫山遍野陣亡屍體的味道。他從張古山出來的時候,那漫山遍野屍體腐爛后所發出的臭味比這個大糞臭多了。
也只是略微愣了那麼一下,他立即就明白了自己的身份,說,我是歷史反革命分子。
我也是壞分子,咱倆都是好人。
歷史反革命分子和壞分子都是好人?韓文德笑了,笑得有點凄涼。這是啥邏輯?韓文德雖然文化程度不高,邏輯兩個字的含義還是懂得的。郭諞子沒文化,不懂得邏輯,說出這種話不足為奇。
兩個糞桶舀滿以後,站在一旁的郭諞子說,你別笑,我說的是真話。便斜着肩,先勾住一隻糞桶,又蹲下身,把另一隻糞桶勾住,一挺身咧咧嘴、伸腰站起,邁着晃晃悠悠的步伐把一擔糞水擔出校門,拐個彎向西走了一段,橫過馬路,把糞便倒在一塊空地的土堆上。那大土堆中間是一個淺坑,倒進去的糞水便在上面像湖水一般蕩漾,飄在上面的糞便浮萍般來回晃動。看着晃動的糞便,郭諞子就想起了鍋里的稀飯,肚子就餓了。早上喝了一碗稀得能照見影子、沉浮着幾片野菜的稀飯,挑上兩擔糞、尿上一泡尿就不見了。他把空桶挑回廁所,對韓文德說,我挑不動了。韓文德就把手裏的糞瓢交給郭諞子,把挑糞擔子接了過來。
韓文德的肚子也餓了。裏面空空的似有一把火燃燒。
這是公元一九六一年初冬的一個上午,有一絲小風悠悠的刮著,陽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三十八歲的歷史反革命分子韓文德和四十六歲的壞分子郭諞子在兩河縣第三中學的廁所為生產隊做糞,方法就是把從人類器官里排泄出來的黏糊糊的東西像烙千層油餅一般,用土一層層的裹起來。土是白面,粘糊糊的的東西便是油和蔥花。郭諞子舀了幾瓢糞,忽然對韓文德說,老三,你去夾灘路熟,聽說那兒沒有心的荒葉子白菜便宜,去買些回來吃。
夾灘是縣上最邊遠的地區,靠渭河,土地含沙量大,有幾千年的種菜歷史,夾灘的獨特地理環境出產的菊花心胡蘿蔔在清朝就是給皇宮的貢品。
韓文德聽了郭諞子的話,仰頭想了一會,慢悠悠的說,咱們都是受管制分子,出去得請假,隊長上縣了。
貧協主席沈殼子在家,給他說一下就行了。
我不想給他說,
不說那就走吧,趕天黑就回來啦,又不耽誤做糞。
我沒錢。
我借給你五塊錢。
韓文德的心動了。自從受管制回家以後,他還沒出過一次遠門,買點菜回來度飢荒也不為過。於是說,把這些糞弄完就走。
郭諞子說,走吧,回來再弄也不遲。
放好糞桶和挑擔,兩人回家裝束齊備,歷史反革命分子韓文德和壞分子郭諞子在村口會合了。車襻挎在脖子上,兩輛獨木輪地老鼠車像老鼠一樣“吱兒吱兒”叫着向前走。郭諞子家人口多,想多買一些,怕推不動,還領着他的大兒子、一個同樣餓得面黃肌瘦的二十歲左右的小夥子。他推着車,兒子在後面跟着。
地老鼠車“吱兒吱兒”的聲音給寂寞蒼涼的程途增添了一絲活意,推着車子的韓文德個子雖然不大,身子也不顯得很結實,但是依然腰板挺直,軍人挺拔的姿勢不變,剃得光溜溜的腦袋在陽光下一閃一閃發亮。
郭諞子穿着一身黑色的土布棉襖棉褲,袖着手,佝僂着腰,縮着脖子,像一頭負重的黃牛般一顛一顛的牽着往前走。郭諞子被定為壞分子是因為肚子餓,偷扳生產隊的玉米、偷挖生產隊的紅苕。他的經歷在村裏的四類分子名單上微不足道,卻壓得他抬不起頭來,他不理解歷史反革命那麼大那麼重的帽子咋壓不彎韓文德的腰,還成天樂呵呵的像吃了喜娃媽的奶。
村裡鬥爭韓文德的時候,貧農出身的郭諞子跳上台,食指點在韓文德的腦門上說,人沒尾巴比驢還難認。他以為已經認識了韓文德。後來他也做了壞分子,與韓文德一塊做糞,才真正知道沒有尾巴的人確實比驢難認,他不認得瞎驢好驢,就更認不得壞人好人了。
太陽正南的時候他們到了馬家崖。馬家崖村在一條隆起的土塬上,一道大斜坡從崖上通到崖下,又陡又長,去夾灘一般都從這道斜坡下塬。郭諞子對韓文德說,國民黨三縣總指揮雷春旺就是從這兒下塬的。韓文德說,我知道。這是當年震動全縣的一件大事。
也是這樣一個陽光燦爛的中午,雷春旺身披黃呢子大衣,腰挎盒子炮,威風凜凜的站在這道斜坡上,身後七名全副武裝的年輕精壯護兵虎視眈眈,保護他下夾灘去請大炮熊英和鐵腿魏安做縣保安團正副團長。委任狀早派人送去了,就是不見上任,所以雷春旺親自出馬,要迫使二人就範。馬家崖村的馬保長、一個戴瓜皮帽的四十多歲的中年人在雷春旺身邊勸說,不敢下去,那是個土匪窩子,大炮和鐵腿睜眼不認人,殺人不眨眼。雷春旺自恃有七名身經百戰的護兵,又是大白天,他們還能怎麼樣,也不願折威,就硬着頭皮下去了。結果鐵腿魏讓還沒動手,被大炮熊英一個人把他和六個護兵的屍體曬在沙灘上。有一個護兵是夾灘的外甥,給腿上鑽了一個槍眼,打發回去報信。
馬家崖村有韓文德的一個表親,他們三人先到表哥表嫂家打聽情況。進院子后聞得一股煮肉的香味,韓文德吸了吸鼻子,叫聲表哥表嫂,說,煮肉哩。表哥說,隊上死了一頭驢,把驢皮剝了,分了二斤驢肉和幾塊肉骨頭,正在鍋里煮着。表哥吩咐表嫂給一人舀了一碗驢肉湯,湯裏帶點驢肉。心疼得表哥表嫂像害牙疼似的直吸溜。韓文德打聽夾灘的白菜行情,表哥說,價錢不貴,有人擋菜哩,不許菜車子出來。並提醒韓文德說,夾灘還有你一個表姐,去了可以找他們。韓文德說,我們又不買好菜,弄一些不值錢的荒葉子白菜。表哥說,那些人不跟你說這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