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下灘（中）

第三十七章下灘（中）

三人各有一碗驢湯墊底，隨後起身下坡，到夾灘村日頭已經偏西了，韓文德他們邊走邊打聽表哥所說的表姐，一個吸溜着鼻涕的孩子把他們領到表姐家，表姐夫是一位五十歲左右、臉上有一道半寸長傷疤、穿着件破棉襖的老頭，表姐臉黃黃的沒有一點血色。表姐問韓文德吃飯了沒有？韓文德知道客氣不得，說，沒哩。表姐就給他們煮了一點稀包穀珍，裏面下了些白菜葉子，三人吸溜吸溜香得像吃山珍海味一般。最後連碗都用舌頭舔了。表姐夫和表姐直嘆氣。

表姐夫問他們想買啥菜？韓文德說，荒葉子白菜，好菜也買不起。姐夫聽了說，行。然後出門去給他們聯繫，他和表姐在家拉家常。

表姐問他的爸媽，問他的哥哥姐姐，問他的妻子兒女，臉色蠟黃的表姐因為說話和興奮，頰上已經泛了血色。表姐說她見過韓文德的前任妻子，那個名字叫桂英、長得漂漂亮亮的江西妹子。表姐提起，韓文德就感到隱隱的心痛。表姐看他難過，就不說了。

姐夫好一會兒才回來，說，菜找好了，二分錢一斤，馬上過去過秤裝車。

荒葉子白菜就放在一間空房內，堆得滿登登的像一座小山。年景好的時候人們不吃這種白菜，只用來餵豬，現在倒成了好東西。姐夫幫他們過好秤裝好車，然後對韓文德和郭諞子說，你們現在不要走。等天黑再走，村子裏有幾個瞎東西專擋菜車子。

韓文德問，擋菜車子是鄉上村上的規定？

姐夫說，沒有，鄉上村上沒有這話，但誰也惹不起他們，你們如果不小心碰上了多說些好話，給他們點錢，不要惹他們。

韓文德掏出煙鍋，挖了一袋煙抽着，鼻子裏就冒出青悠悠的煙，說，早聽說夾灘是土匪窩子，解放了這麼多年，還有土匪？

姐夫說，啥土匪，就是村上民兵排的那些愣頭小夥子。

白菜的主人說，不管土匪不土匪的，你們碰上了千萬別說買我的菜，就說在村外路邊買的。

韓文德說，記下了。

他們坐着喝水抽煙，眼看着暮色下來了，韓文德說，走吧。

推着菜車子出了村，郭諞子買的菜多，孩子推車，他在前面用一根繩子拽，韓文德緊跟在後頭。出村有五里路遠近，突然聽見一聲“站住“的喊聲，一個年約二十五六歲、穿着件黑色破大衣、露出白棉絮的小夥子從路邊閃出來，擋住了前面的郭諞子，洶洶的說，買誰家的菜？往回推。

郭諞子抱拳作揖地說，大兄弟，實在沒辦法，家裏窮得揭不開鍋了，買一點爛白菜搭間着吃，不然要餓死人的。

那青年惡狠狠的說，我管你餓不餓死人，菜不能出村。

郭諞子說，想給你些錢，我們可憐只剩了兩毛錢，拿不出手，老哥給你磕幾個頭吧。屈膝跪下連磕了三個響頭，倒把那青年磕躁了，狠狠的向地老鼠車子前輪踢了一腳，說，磕頭也不行，乖乖的拐回去。

郭諞子站起身，回頭問韓文德，韓老弟，咋辦？

韓文德把車子放下后一直在冷眼旁觀，見這個毛頭青年不通情理，像個沒燒熟的生生貨，郭諞子磕頭都不管用。悄悄把車子襻卸下來，突然說聲打狗日的土匪，掄起車子襻帶着風聲就奔那青年而去。

韓文德是從千軍萬馬中闖出來的，打游擊的時候槍一響，韓文德的眼睛就亮了，這時候，他的眼睛就像貓一樣閃光。他手裏的車子襻是用那種二寸寬的硬板帶做的，打起人來得勁。那青年見車子襻掄過來，頭一偏，肩膀上上重重挨了一下，叫聲媽呀，拔腿就跑，郭諞子見狀，也把車子襻抽出來，韓文德大聲喊，攆狗日的打，當郭諞子認真要攆的時候，韓文德把他攔住了，說，郭哥，快跑吧，當心他們一會來追。

跑了一段路，韓文德說，歇口氣。放下車子抹了一把汗。郭諞子也累得氣喘吁吁的說，民兵們都有槍，被他們黑夜開槍打死了太冤枉。韓文德說，日他媽的，要像在隊伍上有一桿槍，也不怕這些龜孫子。

郭諞子說，你膽子大，敢打他們？

韓文德想想，如果真有槍，他敢不敢開槍？不敢肯定，就哼了一聲說，一夥奶毛未乾的小夥子還能比日本人厲害？四五年日本人投降的時候我帶一個中隊的兵保護接收大員到端昌縣受降，連闖七十里敵占區，到縣城日本人駐地，那個日本團長穿着襯衣，挎着戰刀，眯着眼，傲慢的說，你們是投降皇軍的？我說不，你們天皇宣佈無條件投降，我們是受降的，那個日本團長說，日本投降中國沒有的，永遠沒有的，中國投降皇軍大大的有。我說，你可以請示一下你們的九江大本營。那團長讓我跟他去打電話，正走着，忽然抽出戰刀，回身向我劈過來。我也早有準備，腰裏的兩把匕首在順手處，也嚓的抽出來迎上去，滄浪一聲迸出火星。我罵他，日你媽的B，想幹什麼？他收刀一笑，說，生氣的沒有，玩笑的有。他還誇我膽子大大的有。我說，你狗日的膽子也不小，敢砍老子。當時端昌縣有一個團的日本鬼子，我們不到百十人，如果日本鬼子翻臉，弄不好就沒命了，那得需要多大的膽量和勇氣。

韓文德又說，其實，剛才那個小夥子也不是壞人，壞人有時候也能變成好人

吹了一會牛，他們不敢多歇。又緊往前趕，天很黑，把數百斤重的菜車子推上馬家崖那一道大坡后，他們都眼冒金星，沒有一絲兒力氣了。韓文德想到表哥家弄點吃的，或者再喝一碗驢湯。拿了一捧白菜去給表哥表嫂，去一看，表哥開會去了，兩個娃正在哭着喊餓，表嫂愁眉苦臉，哄孩子說，等你爸回來煮點蘿蔔菜吃。韓文德見狀，沒敢提吃飯的事，只說買到菜了，送給表嫂點。把那一捧白菜放下，然後回到車子旁，苦笑着對郭諞子說，沒飯吃了，忍忍吧。

三人推起菜車正要走，聽見塬下遠遠有人的呼喊聲和呼哨聲，回頭看看，手電光亂閃，估計是夾灘的民兵追來了，趕緊加快腳步。走了一會，韓文德見有條岔道，說，走小路。這回韓文德在前面領路，讓郭諞子跟着走。走不多遠，猛然覺得車軲轆往下一墜，急忙身子往後一坐拉住，彎腰往下把車腿死抵住地，呼喊郭蹁子過來，摸着上前借星光一看，黑乎乎一口大井，如果不是他黑夜推車趁着勁，不但車子要掉下去，弄不好連人都要帶下去，饒是他膽大，當時也嚇出一聲冷汗，再也不敢動了，坐着歇了一會。郭諞子拿出煙鍋要抽煙，被韓文德禁止住了。

大約五六分鐘，只聽見一伙人呼喊着打着胡哨從斜坡上了塬，順大路往前追，有人還拿手電向這邊晃了一下，聽見有人說，不在這邊，這是條半截子生產路。隨即向這邊“啪啪”打了兩槍，一溜火光從頭頂過去。韓文德聽出是日本人的三八大蓋，日本人投降繳槍的時候堆得像山一樣，國民黨的正規部隊以後用的都是美國人的槍，這些三八大蓋就發給了地方武裝。解放后民兵配備的大部分也是這種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