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踏陣
望着柳江風期待的目光,林思元突然就失去了故弄玄虛的初衷,他老老實實地說道:“大人,此次交涉,收穫非小。胡商們已經答應,只要大人的建議得到今上同意,他們都願意捐銀買個公平。下官初略算了一下,此項收入,大約可以支撐西北邊軍十五個月的花銷。”
眼角眉梢齊齊聳動,柳江風身軀禁不住開始震粟,竟然有些控制不住自己。肩負起捍衛帝國安全的重任已經太久,而國庫空虛輜重匱乏的苦惱始終揮之不去。如果真能得到這樣一筆資金,起碼可以組織一場像樣的反攻,從根本上改變西北被動的局面。
瞬間劇烈的衝動過去后,他又把冷卻下來的目光轉向林思元身旁,直到看見章揚也默默的點頭示意此事屬實,這才終於從椅上一躍而起。“事不宜遲,我這就進宮陛見,早日將此事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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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浚之站在殿堂中央,表面不動聲色,內心思緒卻亂如麻團。柳江風突如其來的建議,完全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這些年來,因着自己主管制定賦稅,從稅吏手中也不知多少好處。柳江風這提議一旦通過,就意味着自己從此少了一大筆進項。可偏生這提議是把稅率提高充實國庫,怎麼看都對帝國有利。非但皇帝為之心動,就連滿殿大臣也紛紛點頭贊同。若是強行出頭反對,只怕連自己的一班死黨都未必敢附和。
他正在焦躁不安時,柳江風已然將自己的意見說了個透徹:“改稅明率后,帝國可用胡商捐銀整頓軍備,如能重新編組訓練半年,便可搶在秋季鐵勒進犯之前先行出擊。此前十數年,帝國拘泥於守勢,鐵勒要攻便攻要退便退,我軍則東奔西走疲於應付,實非上策。而今不需動用國本,便能有一年用度,不妨主動進擊,拔其根底撼其巢穴,一戰而求邊疆十年安息。”
兩眼一眯,錢浚之的眼中充滿了找到缺口的得意。柳江風啊柳江風,你太急於求成了。如果你不是這麼急着攤開底牌,我還真不好反對。可是現在嘛,鹿死誰手就難說了。
“柳大人的建議不妥!”他突然踏出班列,在大殿中央作出大義凜然的模樣。“商賈稅率兩成原本已十分沉重,若再增加一成,實有橫徵暴斂之嫌。況胡商雖非我帝國子民,但吾皇寬容大度,胸懷包吞四海,豈可因此而賢名受損?”他偷眼見王台上的皇帝稍稍動容,一顆心越發放鬆。“再說,鐵勒屢擾我邊疆,決不能等閑視之。錢某不才,也知兵家之事謀定而後動。柳大人慾以一年為期,掃平塞北,未免太樂觀了。一旦事不能成騎虎難下,帝國哪裏還有餘力拖延下去?”
他寥寥幾句,便把群臣注意力從稅率引到戰事上來。確實,鐵勒雖小,卻屢屢為患,以一年之期欲傷其元氣,實在有些叫人難以置信。柳江風心中着急,偏又無法在此大庭廣眾之下宣揚帝國的困頓處境。至於不反擊就是慢慢等死之類的明白話,更是說不出口。
短短小半個時辰,大殿之上已經吵做一團。文官持重武將多勇,一時壁壘分明,就有幾個如鐵貞般明白事理的文臣相助,也依然沒能取得壓倒性的意見。錢浚之冷眼旁觀,自是心中暗喜。這般圍繞戰局爭論,要想得出個結果,哪裏容易?所謂天下事逃不過一個“拖”字,只要雙方固執己見互不相讓,這讓他頭痛的建議自然不了了之。
“咳”的一聲,王台上忽然傳來皇帝的聲音。遠遠望去,他有些蒼老的面容毫無表情,讓人無從猜度在他心中偏向於哪一方的意見。金黃的龍袍在高處一閃,帶起的寒風雖小,卻讓群臣盡皆閉口無言。
皇帝就在眾人敬畏的目光中站了起來,目光飛快的於大殿上轉了一圈,然後便是那蒼老的聲音出人意料的響起:“朕自有定論,此事無需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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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日飛雪到,永泰宮內,駐楓亭旁,但見紅梅欺雪,有松柏凌霜。幾名艷服宮女,靜靜的站在熙芳池旁。此時雪勢已小,落在她們眉梢肩頭,不等伸手去拂,早就化作點點水跡,了無蹤影。從熙芳池向亭內望去,一支袞金銅爐里,炭火正燒的通紅。暖意從爐邊散開,帶着一股股清煙,直飄到雕梁之上。
爐旁,皇帝安坐在軟椅上,手中舉起一把白銀酒壺,笑着對柳江風道:“來來來,柳卿,此乃西域屬國所貢,名曰‘明光’。據貢者所稱,這酒需冰窖三年,於雪中酌飲,始能得其妙處。今日你我君臣難得一聚,唯有此酒,方可一述朕心中快意。”
柳江風神情一變,連忙自錦墩上起身道:“微臣不敢,此酒既是貢品,只有皇上才配得上。”
搖搖頭擺手示意他坐下,皇帝持着酒壺道:“柳卿何出此言?天下之大貢品之多,若全讓朕來消解,豈不是撐也要撐死了,朕叫你喝,你喝就是了。”
見柳江風不再堅持,皇帝身旁的中侍趕上一步,接過銀壺給他二人分別斟上。那酒色碧綠清澈,因為冰的久了,入得玉杯之中,更是隱約有一股寒氣順着酒盅邊緣流動。
“好酒!”只是淺淺一嘗,柳江風已覺出這酒果真有不同尋常之處。入口冰洌芳甜姑且不說,光那冷中帶熱,去勢如線便讓他明白這酒後勁定然淳厚。皇帝手執玉杯,笑而旁觀,卻不停的催促着他多飲幾杯。三五盅下去以後,柳江風只覺得渾身如火,非但體會不到這數九寒天中的冷意,反而感到這冰窖美酒爽快淋漓,忍不住起身脫去了外袍。
注視着他雄壯的身軀,皇帝感慨道:“當年柳卿驍勇天下聞名,而今一晃數十載,朕已是許久未見柳卿的身手,倒也有些懷**。今日有此良機,柳卿可願為朕作一劍舞?”
那酒意湧上,柳江風正是滿腔奮烈無從發泄,這時聽到皇帝的吩咐簡直就如雨後甘霖求之不得,當下毫不推託,起身束了束衣袍,恭敬道:“皇上有命,臣敢不獻醜?”說罷縱身行到亭外,自禁衛手中接過一把利劍,掂量了幾下,雙手並把對着亭內一禮道:“微臣有一請求,望皇上能召集庭樂,奏一曲‘踏陣’以助聲威。”
皇帝雙眼頓時一亮,略顯蒼白的面孔上也多出許多血色。二十年前他還是太子身份時,柳江風正是他手下的一個侍衛統領。那一年的冬天,也是在雪季,潞州王起兵反叛。一時之間,朝野震恐於潞州王麾下八萬精兵能征慣戰,老臣宿將,畏縮不前。自己在柳江風苦苦勸說下,終於狠下決心,親自率領兩萬羽林雪夜進擊。兩晝夜急行軍后,趕在大雪融化前越關繞嶺,奇襲了潞州王的老巢。那一戰雖然以有備對無備,可是能夠一舉擊潰潞州王的三萬中軍,陣斬叛賊首級,實為自己一生中的驕傲。‘踏陣’之樂,也因此而生。然而,自己有多久沒聽這首曲子了?一年?兩年?還是十年?
“來人!傳樂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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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板聲錚然一響,如冬日驚雷,震得永泰宮內人人盡皆戰粟。皇帝手中酒杯微斜,旋即五指用力,死死扣住了玉杯,那躺卧於軟椅上的背脊也不由自主地挺了起來。亭上積雪淅淅落下,散了樂師一頭,本已花白的頭髮被皚皚白雪一襯,越發讓人感到蒼茫。
這一組樂師原是帝國皇帝登位時的舊人,早先三天兩頭,不時於宮廷內外獻技。而今一晃二十年過去,許多年輕人漸漸成了老者,表演的機會卻愈加減少。這一次難得聽見召喚,眾人皆抖擻精神,一心要把磨練長久的功底顯露一下。
鏜鏜作響的鐵板聲剛一停止,幾把胡琴轟然隨着餘音而起。曲聲交錯糾纏,你高我低,紛紛雜雜芸芸亂亂。只是任它千迴百轉,卻總也洗不去眾人耳中鐵板鏗鏘。忽然,一聲琵琶脆響,如清谷迴音鸞鳳初啼,一舉蕩滌聽者胸中的煩躁。就在此時,彷彿被曲聲牽動,柳江風乍然左足猛挑,滿地雪花凌空而舞,把他的人影遮了個嚴嚴實實。
眼見白雪朦朧,人影恍惚,一名樂師急忙將手中鼓槌砸下。鼓聲方起,雪花中但見劍光一閃,如狂風拂野霹靂當空。眾人只是眨眼之間,柳江風已踏出了三五步,巍巍然橫劍站在場中。稍稍頓了片刻,他怒吼一聲,紅袍無風自動,瞬息卷作團團光影。利劍過處,刺撩轉引,去勢譬若奔雷,回手恍如驚電。那漫漫風雪,能吹得松搖樹動,卻偏生無法掃亂他的衣袖襟邊。不消半支香的工夫,柳江風的劍光越舞越急,慢慢的連樂師手中的鼓槌也有些追趕不上。此時旁邊幾人俱都停下手來,全把目光投到了鼓手的身上。只見那人花白的鬢間額下,到處都是汗珠漣漣,更有幾滴順着眉毛淌進了眼中,激得他雙眼眨了又眨。饒是如此,那鼓手漲紅着臉依然勉力支撐,兩隻手直把大鼓敲得地動山搖。
皇帝卻閉上了眼睛,他似乎聽到了往日萬馬嘶鳴風狂雪疾,將士浴血沙場裹創苦戰。然而這一幕幕一回回,讓他氣血翻湧豪情無限的往事,究竟是在何時被自己遺忘?他一聲嘆息,伸手向旁邊探去,有知機之人連忙送上一枝翠笛。皇帝手中剛滿雙目頓張,老邁的身軀從椅上站起,立時生出君臨天下的威儀。
“夫雄也,威加公侯將相;夫壯也,氣吞四海八荒。”他高吟兩句,翠笛向唇邊一湊,幾聲顫音拔空飛出,轉眼凌於鼓聲之上。伴着那笛聲進進退退,柳江風身軀微震,手中劍勢卻更加雄渾。這一刻,滿宮內外,彷彿成了他們兩人的世界。那高牆深院,再也無法鎖住莽莽豪情。這一刻,亭中依然有火,池中依然有水,林中依然有雪,院中依然有花。然而,這一切的一切,在他二人身畔,俱都如風中沙海中水,平淡的讓人無法注意。
笛聲引領下,眾樂師齊齊附隨,那曲調浩蕩奔放,恍如高山之奔流,過龍門闖天宮,一路勢不可擋。等到那笛聲三轉,越發高亢時,鼓手再也支撐不住,口中噗的一聲竟噴出血來。這鼓聲一停,曲調不禁為之雜亂。皇帝手按翠笛,引而不發,眼中瞬時充滿了遺憾。
“老了,朕與爾等終究都老了!”話一出口,剛才還凜若天神的身軀隨之一軟,再也不復片刻前的雄壯。見皇帝晃了幾晃,柳江風連忙棄下手中長劍,趕過來將他攙扶到椅中。
輕咳了幾聲后,皇帝抬頭對柳江風道:“柳卿,這些年來朕安於宮廷,往昔崢嶸一一淡忘。今日重溫舊夢,這才知道,朕的血液里已經留不住剛烈了。”
“皇上!”柳江風急呼了一聲,上前道:“皇上春秋鼎盛,只要有心,剛烈奮勇也不過輕而易舉。”
微笑着搖了搖頭,皇帝揮手示意樂師侍衛等人退到一邊,這才開口道:“柳卿不必虛言相慰,人生數十寒暑,總有油盡燈枯的一天,朕的身子自己清楚。說起來當年先皇過世時,就曾對朕說過,滿朝文武,只有柳卿是他替兒孫輩尋得的良臣。當時朕自恃身體安泰,暗想雖比你大上十幾年,也未必就去在你的前面。如今看來,就算有這永泰宮,朕也不得不承認先皇判斷過人啊。”
“臣惶恐。”柳江風聽他語氣晦暗,不由倉皇道。
皇帝忽俄一笑,道:“其實想想朕的運氣也着實不錯,有柳卿如此良臣輔佐終身,比起先皇來委實輕鬆了許多。”
“皇上!”
“是朕多話了。”看見柳江風急得滿頭是汗,皇帝不由啞然失笑。他示意柳江風重新坐回位子,伸手把玩着玉杯道:“今日召柳卿前來,原有大事相問。沒想到被你這一場劍舞,竟勾起頗多感慨。罷了罷了,往事難追,還不如把眼光放在現在。”他身子前傾,盯着柳江風的目光如炬,慢慢問道:“朕心中有一事不解,柳卿乃知兵老將,何以祈望於一年之中便可掃平鐵勒。朕雖老邁,頭腦卻還清醒,就算傾盡帝國全力支持你準備半年,區區十幾個月,要想消滅鐵勒恐怕也難有三分勝算。”
柳江風猛地抬頭,眼光毫不畏懼的迎向了皇帝,他回答道:“皇上所言原本有理,鐵勒為患邊關十幾年,帝國卻始終拿他沒有辦法,要是按照以往的戰法,就算打上個三年五載,也未必能消弭戰亂。但是皇上,如今帝國不但應該出擊,而且必須出擊。再要拖上個一兩年,只怕帝國錯失良機,從此有心無力。”
皇帝的目光急速冰凍下來,冷得足以讓人心頭髮寒。他向後靠上了軟椅,眼睛卻始終盯着柳江風。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碰了又碰,只見皇帝的眼中不停變換着猜測、懷疑、困惑、不解。終於,在柳江風堅韌頑強的眼神里,皇帝的面容漸漸溫暖起來:“柳卿既然這麼說,定然有柳卿的道理,不過朕雖然將軍國大事託付給你,卻也想聽聽你的理由。”
柳江風只覺得喉頭髮苦,一時不知該怎麼對皇帝述說。天下的君王再賢明,恐怕也接受不了民生凋零國庫枯涸的惡名。可是,自己還有選擇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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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胡商出關?大人不是開玩笑吧?下官一不通地理,二不通胡語,去了又有何益?”章揚瞪大雙眼,彷彿剛剛被魚刺卡住了喉嚨。他怎麼會想到,柳江風急匆匆的把他叫來,卻是要叫他隨胡商一同西出散關。關外千里戈壁倒在其次,這等轉手販賣的商賈之舉要他做甚?
柳江風此時提筆行書悠然自得,顯然心情極好。“你莫要急,叫你出散關,又不是叫你去做買賣。我且問你,鐵勒位於帝國西北,那瀚喀羅兩族又位於鐵勒何處?”
“那瀚位於鐵勒以北,喀羅位於鐵勒以西,慢着,難道大人的意思是……”章楊隨口答到一半,隨即便有所領悟。
“不錯!”柳江風在紙上重重的收了一筆,滿意地看着幾個龍飛鳳舞的大字道:“西出散關,實是讓你繞道鐵勒,與那瀚喀羅兩族取得聯繫。今上有命,只有等我確定那瀚喀羅會協助帝國才允許我發兵進攻。你此行關乎帝國命運,可不是一件輕鬆的差事啊。”
“另外,派你自然有原因。”柳江風俯身對着紙上墨跡輕吹了幾口氣,慢慢道:“一來你在蟠龍峽大營見過畢爾達和密丹,有這兩個孩子引薦,起碼可以省去許多口舌。二來么……”他從袖中掏出一封書信,在章楊面前晃了晃,繼續道:“董兄來信向我要人,我思量着你呆在京中也有些虛耗青春。若是這差事辦得快,你回程路上可以直接到董兄帳下報到。”
他直起身掃了一眼章揚,忽然換了鄭重的語氣囑咐道:“你千萬莫要小看這件事,帝國興亡,可謂在此一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