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飛蛾撲火
馬車平穩地疾馳了半日,看着青蕪依舊沒心沒肺的樣子,林夜闌忍不住好奇,“你就不怕我將你拐去很遠的地方,讓你此生無望見到家人么?”
聽得這話,一路上都嘁嘁喳喳的青蕪難得沉默了。將頭埋入膝蓋間,聲音有些悶:“娘去世啦,爹也不要我了,所以,去哪裏,跟什麼人去,又有什麼關係?”
突又抬起頭,眼圈泛紅,眼裏亮閃閃的,卻是沒有哭,勉強扯出一個笑,像只落入捕獸夾中乞人解救因而討歡的小獸。
林夜闌準備遞帕子給青蕪擦淚的手僵在原處,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想了想,拐了個彎,幫青蕪擦去了嘴角食物的殘渣和油漬。頰邊的溫暖一觸即收,饒是青蕪臉皮再厚,也鬧了個大紅臉。正待數落林夜闌不合禮數,車廂外突然傳來一聲低低的稟告,“渡主,已到渡口了。”
渡口,難道還需走水路不成?
然而,這點小小的疑惑很快便被眼前的美景沖淡。青蕪穿上車外那人遞上來的鞋襪,跳下馬車后,看到的便是一片鋪天蓋地的素白。
不同於俗世里的喧囂,這兒靜謐純凈得不沾染一絲世間的煙火氣息。大朵冰蓮盛開,清冷的蓮香縈繞不衰。蓮花或含苞待放,或儘力舒展,吐露出中心那點色作金黃的嫩蕊兒,就連翠綠的蓮葉也被掩映在蓮瓣下,看不真切。
看着如冰玉雕琢、脈絡分明的花瓣,青蕪忍不住伸出手去觸摸,觸手處卻是花瓣柔軟的質感。
不知使了什麼法子養着的,這些花竟是真實地、寂寂地盛開在這冰天雪地之間。
便在這些冰蓮的中間,鋪着一條白玉製成的小徑,上面雕刻着精美的紋路,既能防止人跌倒又極為美觀。看着那隻青碧色的蝴蝶向著小徑盡頭飛撲過去,林夜闌的眼裏染上了一絲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色彩。
一旁侍立着的車夫適時地上前,在林夜闌跳下馬車后便不動聲色地將一襲雪白的大氅披上林夜闌的肩。
那人抬起頭來,面容刀削斧刻般冷峻,分明很年輕的一張面容,然而眼裏的滄桑卻似歷盡了人世間的冷暖。太陽穴鼓出稍許,氣勢隱而不發,不動時彷彿與周圍冰冷的氣息融為了一體,細小的雪粒落在其身周一指處便被看不見的氣勁絞得粉碎,顯然也是練家子,並且修為不低。
便是那樣一個一等一的高手,此時也只是恭謹地站在一旁,經過一整天的駕車后,絲毫未顯示出疲態或不滿,靜靜地等待身旁男人進一步的舉措。
林夜闌只是停留了一瞬,便沿着小道向前行去。他雖御着輕功,速度極快,雙腳只是在雪地上輕擦而過,留下的印記被風輕輕拂過便了無蹤影,但仔細看去便可發現他左腳略跛,不知是受了新傷抑或有舊疾。
此時的青蕪已然奔到了小路盡頭,突然燃起在瑩白天地間的烈火讓青蕪生生止住了腳步。
冰蓮簇擁着一團烈火靜靜地盛開在寂靜的雪原。仔細看去,便發現是一座狀若澤芝1的亭台,用紅玉雕琢而成的蓮花形色兼具,每片蓮瓣上細細地紋着烈火,烈火之下是一個個掙扎的人形,人形姿態各不相同,卻無一例外大張着嘴,面容扭曲,滿臉恐懼與痛苦,似是在向著她無聲地求救吶喊。
待得看清楚蓮瓣上所紋的圖形,青蕪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一步。這些扭曲的人形讓青蕪想起了古籍上記載的三種地獄:“大叫喚地獄,四方上下皆為熾燃鐵屋,其中眾生睜大凸怖之眼,強忍劇苦驚號狂奔,但十方毫無出路,因絕望痛苦而慘厲哀叫;焦熱地獄,其中眾生不僅被烤炙燃燒刺貫割截,且被獄卒用熾熱鐵水烊銅灌口,順次燒融喉舌內臟后溶液混着血肉從九門流出,又被三叉戟從**縱貫身體刺穿頭頂雙肩,之後又往傷口中倒入熾紅溶液,慘不忍睹;阿鼻地獄,在高廣二萬由旬的鐵屋裏猛火常劫不息,無數巨大銅鍋中充滿沸騰的鐵水熔銅,四方都有猛火燃燒,其中眾生被煎熬燒煮翻騰攪拌。此中眾生由內而外皮肉骨血處處與熔漿熾火混為一體,其劇苦剎那不停直至劫盡,故名無間。”
到底是未見過世面的小女孩,看見這有如地獄的情景,心裏的退意越來越強烈。尤其是看到一絲青煙兀地從蓮心處冒將出來時,青蕪嚇得幾乎要轉身奪路而逃。
然而,身後的林夜闌已經帶着那個沉默的侍從趕了過來。看到青蕪蒼白的臉以及蓮心處冒出的煙霧,林夜闌大概猜出發生了什麼,與身旁的侍從對視了一眼,彼此眼裏居然有些許無奈。
隨即,也不招呼青蕪,林夜闌逕自走向了那朵巨大的紅蓮,他身後的男人也緊緊地跟隨上去。青蕪回頭看了眼空曠寂靜的荒原,那匹拉他們來的馬兒由於距離遠的緣故已然看不到了,只有風呼嘯而過,發出的聲音細聽之下瘮人得像是鬼哭。
跟上那兩個還有些人氣兒的男人,總比一個人留在這唯有寒冰冷風的荒原上要安心些吧。青蕪跺了跺腳,做出了決定,終是向著那兩個快被花海淹沒的男人追了過去。
所幸林夜闌帶着逐水走得不緊不慢,青蕪終是追到了他們。
很久以後,想起那天的那一幕,青蕪的心裏都會泛起一些酸軟。倘若那天她沒有去追他們,他與她只是錯身而過。他走向他的江湖,繼續過他快意恩仇的生活,而她返回原處,乘着馬車離開,返回俗世里,嫁一個普通男子,每日做些繁複卻是每個普通婦人該做的事,百年後子孫繞膝,是不是會更幸福些?
然而,那時的青蕪只是仗着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如同一隻飛蛾,向著那朵盛開的紅蓮飛撲了上去,焚盡了一生也未曾悔過。
注1澤芝:蓮花別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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