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命定相逢
尚值三月,臨安城內的積雪還未徹底融化開,湖邊的柳樹慵懶地依着碧波,枝頭已有綠芽怯怯地探出頭來。
由於天還將亮未亮,除卻生計所迫的販夫走卒,寬闊的馬道上幾無一人。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攸忽打破了這難言的靜謐,只見馬道的盡頭,一騎負着一人,以快得不可思議的速度疾馳而來。
從外表看,馬兒絲毫不見神駿,滿身的黑毛很是普通,四蹄的雪色也因着未化的積雪狼藉不堪。但細心看去便可發現,此馬眼睫極長,毛色油滑,速度極快力竭而不衰,蹄音暗合一定的節奏,不雜不亂,顯然是難得一見的良駒。
就在馬兒即將疾馳至垂柳處時,樹后突然轉出一個冒冒失失的湖綠色影子來。眼見便要相撞,騎客不慌不忙地一拉僵繩,馬兒嘶鳴着立起前蹄,被硬生生地勒轉了方向,然而饒是如此,馬兒也只是落地後由於慣性前蹄亂攢了幾步,隨即便鎮定下來。
未等險些被撞的少女出聲斥責,馬背上那個戴着斗笠身量極高的騎客便先出聲,“衝撞姑娘了,抱歉。”聲音竟是令人驚訝的年輕。一陣微風拂過,吹皺了一池春水,也將那人的面紗掀起一角來。少女只來得及看到那人一雙狹長的桃花眼,以及白衣上的點點落梅。血?頓感眼前一黑,然後失去了知覺。
用手刀切暈那個少女后,騎客袖中滑出一柄白玉摺扇,不知使了什麼手段,扇骨中彈出了一柄薄如蟬翼的利刃,騎客將之架在少女頸項間,微一用力便切出一抹血線,看樣子竟是想將少女格殺當地!
然而就在這時,委頓的少女懷中突然探出了一個毛茸茸的腦袋。一隻小奶狗拖着一條似是有傷的後腿緩緩爬將過來,傷處裹着一條帕子,由於還小不會叫,小狗邊爬邊哀哀地嗚着,似在害怕騎客手中的利刃,又似在擔憂暈厥的少女的安全。
看到此情此景,騎客面紗后的眼睛裏閃過一絲亮如妖鬼的光芒,隨即暗淡下去。望着地下少女似是熟睡的平靜面龐,沉吟半晌,終是復將摺扇攏入袖間。
看着逐漸透亮的天色,集市上逐漸增多的民眾,騎客輕嘆口氣,自嘲地笑笑,隨即將少女負上馬背,然後自己也坐了上去。摧動韁繩,向著出城方向去了,頭也不回。
除卻雪地上稍顯凌亂的馬蹄印,以及被放在葯廬門口,裹傷的布帕被換做銀縷織就的錦帕的小狗外,無人見證命運的齒輪緩緩開始轉動,正如無人知曉不遠的將來,他如筆立鋒勁外則溫和內則桀驁的狼豪,而她如靜時普通平淡卻越磨越妍的墨,二人互相護持,共同在亂世之中塗抹出屬於自己的妍麗畫卷。
待得清醒過來時,青蕪便已在一輛出奇大的馬車內。打量自身,除卻鞋襪不知所蹤外一切都如暈倒前一般無二。
細看周圍的佈置,車廂的底部鋪着一大塊白色的不知什麼動物的毛皮,看樣子竟是沒有絲毫拼接,身上所裹的狐裘褥子色作雪白,紫金手爐中尚有一些燒得通紅的木炭,甚至還有一方紅木的小桌擺在伸手可及的地方,桌上擺放着幾樣時興的糕點,以及一本脆黃的書卷,翻開的那頁上是一首杜甫的七言——腸斷春江欲盡頭,杖藜徐步立芳洲。顛狂柳絮隨風舞,輕薄桃花逐水流。
青蕪看得入了神,直到肚子發出一聲不爭氣的咕聲,才發現已經許久不曾用油水祭過的五臟廟裏如今更是空空如也。想要取些糕點吃,卻又有些猶豫不決,怕是歹人所做的誘餌,裏面不知放了何種du葯,只誘她吃下去。
輕手輕腳地掀開轎簾,想先看清楚自己身在何處后再做打算。然而就在這時,一陣細微的鈴鐺聲傳來,定睛一看,轎簾的一角連着一條極細的絲線,想來是那個擄她來的人佈置的一個小小的陷阱,專等她一步踏進來。
就在青蕪局促不安之際,轎簾突被掀開,一股冷風夾雜着冰雪涌了進來,隨後出現的是一個一襲白衣的身影。
面前的人身形頎長,臉上覆著一張白玉面具,堪堪遮住半臉,露出的皮膚幾與面具同色,劍眉飛入鬢端,一雙桃花眼狹促地眯着,鼻樑高挺,薄唇微抿,淡淡地看着青蕪,閑適得彷彿轎內的青蕪如何來的此處與他無關。然而從身量與只模糊看過一眼的眼睛上來判斷,青蕪還是認出了面前的人——那個將她打暈擄至此處的騎客。
既然對方有能力帶她來此,想來自己胳膊也拗不過大腿,自幼養成的學會察言觀色的習慣教得青蕪決定靜觀其變。
饒有興味地盯了青蕪半晌,眼裏的沉靜與戲謔逐漸退去,似是終於按捺不住好奇,面前的人開口了,聲音如高山上的溪水般清澈冷冽,“姑娘不怕我是歹人?”
聽得林夜闌開口,青蕪明顯地鬆了口氣,彷彿終於確定了什麼,選了個舒服的姿勢倚在了身後的馬車壁上,甚至取了一塊剛才還碰都不敢碰的糕點,放入口中細細咀嚼、咽下后,方才開口,一字一句,如珠入玉盤般清脆,“本來是怕的,然而剛才發生的一些事讓我確定了自己的處境,你既不是壞人,我又何需驚懼?”
看到對面那人問詢的眼神,青蕪略微停頓,然後接著說下去,“地毯上另有一處壓痕,想來那木製的小桌原來並不在此,只是主人為了與人方便挪至此處。我雖足不出戶,卻研讀過不少書籍,可沒看過哪個被擄走的人有這般待遇,或是擄人的人這般心細如髮的,這是其一。”
豎起右手手掌,掌心向外,屈了食指后,青蕪繼續將剩下的原因娓娓道來,“醒來后我便檢視過自身,衣物完整,身體並無不妥,況公子俊美無儔,青蕪陋質,想來公子也是看不上的,此為不為色;馬車內飾華貴內斂,甚至盛放點心的玉盤都玉質上乘雕紋精美,這般注重細節,顯然主人家不似普通暴發戶,而是自幼修身嚴謹家境富足,此為不為財;公子右手指尖及虎口處有一層薄繭,位置與尋常讀書握筆之人略有不同,應該是常年演兵習武所致。雖不知公子使用何種兵器,武功深淺如何,對付青蕪這般手無縛雞之力的弱質女子卻綽綽有餘,但公子並未動手,想來並不願害青蕪性命。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點……”
將整隻手放下,嘴角噙了一絲狡黠的笑意,吊足了面前之人的胃口后,青蕪檀口輕啟,說出一句讓人哭笑不得的話來,“你說,哪裏有壞人會問別人怕不怕自己是壞人的?”
本來驚異於青蕪小小年紀便有如此強的洞察力,饒是再聰明,聽到這最後一句也楞怔了一下,看着面前少女強行憋笑的臉,終是明白自己被這個丫頭耍了。
面前少女笑得見牙不見眼的樣子,使得林夜闌有一瞬的恍惚,隨即林夜闌伸出手,攫住轎簾上垂下的一處流蘇,細細把玩,似是無意地說:“可是,我來是想告訴青蕪姑娘,桌上的糕點幾日未讓下人收拾,吃了怕會鬧肚子。”
“……”青蕪被剛拈進嘴裏的一塊梅花糕噎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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