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小白
碧水縈迴,白沙如帶,這是一處清曠而無塵囂的所在,安無傾坐在細沙上生起火來,篝火畔洛白安詳的閉着眼,火苗肆意跳動,映得他的臉似染上了赤霞,亦稍稍遮蓋了他蒼白的面色。他依舊未着寸縷,只以一件青衣遮蓋身軀。
那是安無傾的外衣,她與洛白蓋了身子,以免他赤條條暴露在青天白日下,又抬手把那堆扒下的衣服放火上烘烤。待到衣衫乾爽,她拿起打算與他穿好,低下頭去,目光在那鍾靈神秀的臉上流連,他的眼睫修長而微翹,趁他未醒,她鬼使神差地勾起纖秀瑩白的指頭,輕輕撥弄了下。
說起美男子,世人常以潘安做喻,這早已作古的人,安無傾自是沒緣見過,但她設想即使潘安爬出墳冢,恐也不及他這絕世的睡顏之萬一,若那雙眼睜開后,卻不知會平添怎樣的神采?
這時,洛白鐵青的臉色引起了她的注意,他遲遲不見醒轉,莫非出了岔子?想來在瓊樓自闕中雖受到女妖迷惑,但並未真正傷到哪裏,怎麼會昏迷至今?
之前面額上的淡淡青氣又擴散了些,心念一動,安無傾似乎記起在誅滅碧光佑之前那一枚碎裂的碧珠……再聯想到那之後不久,他就不大搭理自己,甚至背過身去,為此她連着糾結了幾日。
這些頭緒交織在一道,她猛地明白了什麼。
碧光佑是條鳴蛇,危急時吐出的碧珠必不簡單,或許那就是他的內丹,鳴蛇體內蘊有巨毒,故而他的內丹也有劇烈毒素,她本該早就想到。
人往往會受表象迷惑,這世上表裏不一的東西太多,比如綠蘿山中的一種柑,外皮皺巴巴的,醜陋不堪,內里卻鮮美多汁。洛白淡漠、沉靜的外表騙了她,相處日深,她應知曉那樣的外表下,藏着的是一顆不平淡的心。
他這般說穿了還是因着自己,可是他為什麼不吭一聲,任由她猜測、誤會?
就像他總在關鍵時刻替自己做下決定,凡事他總愛一力抗下,為何不讓她來抉擇,為何要剝奪她的知情權!
面前的火騰騰燒灼,她心中也燃起了一把小火,等人醒了,定要給他點顏色,叫他知道她安無傾可不是那麼好瞞騙的。
隨即她悵然一嘆,可他幾時方能醒轉?
鳴蛇的丹毒絕不簡單,這樣一直聽天由命下去不是辦法,但此處既無人煙,自然也尋不出療治的藥物。
從海面吹送的涼風繞在耳畔,她以十指捧起他的臉,想獲取些暖意以作寬慰,然而指尖漫開的只有冰冷的觸感。
她忽然害怕起來,生怕這張臉下一刻就在自己眼皮底下煙消雲散。
“該怎麼辦?”安無傾失了主意,此刻的她頓感無助、彷徨。
平日對靈丹仙草總是不以為然,等要救命時,才發現無數修仙者為何都不惜性命爭奪那些東西,他們一生修道,在將要成就時俱要經歷天劫,天劫挾天地之威,要挨過談何容易,在性命攸關的時刻,有那麼一點吊命的東西,比沒有,可是天壤之別。
“仙丹,靈藥!”她突然靈光一現。
安無傾是個心口協調的人,她以冷月斜在手上劃一道口子,緋紅的鮮血自身上潺潺淌下落入他的口中,他發白的唇沾上血色,有種綺艷的凄迷。
近處的空氣中瀰漫著血的腥香,不知是否因緣際會,她的血不同於一般人,甚至有股韻如白檀的葯香,服食過兩大天下少見的靈藥,這血該是十分珍貴的,那麼珍貴的血定然殘存有藥力,且不管效力如何,總之死馬當活馬醫了。
滴下的血不知足夠與否,安無傾無法篤定,不敢停下,漸漸的,她很睏倦,肌膚隨血液的流失溫度漸去,眼皮很沉。
眼前一黑,她的身子軟軟攤下,不偏不倚地壓在了洛白胸前,入了夢寐。
這一夢浮浮沉沉,起先她像是在溫泉中沐浴,溫熱而愜意,忽的,身子似被抽離了溫度,有噬骨寒意沁入體內,向四肢百骸蔓延,不知不覺地她抽動眉心,抱緊了雙臂。再然後,那股暖意重又臨身,密密包裹着她,驅走了披靡寒意。
迷濛中,手腕處有些微癢,那感覺形同被貓兒舔舐,癢到了心尖化作說不清道不明的快意。
當眼內恢復清明,安無傾遙見天邊掛了一輪明月,無數半明半昧的星斗灑下澄輝合著慘白月芒,為這如墨天穹蒙了一層寒煙。
身邊的男子轉過臉來,一尾外焦里嫩,飄逸濃香的烤魚遞到了她手中。
洛白衣衫齊整,面上青氣退去少許,安無傾的目光移下,心不在焉地盯住那尾魚。
她忖着,適才衣衫烘乾後有否替他穿上,若忘了,那豈止是糟糕,簡直大大的不妙。原想在他蘇醒前,將一切辦妥,神不知鬼不覺,無奈中途昏睡了過去。因失血之故,她記憶退化得厲害,昏睡前的那幕總也記不真切。
一念及此,她暗暗頭疼,洛白卻先開了口:“是你將我拖上岸的?”
安無傾惶惶點頭。
“你以自己的血喂我喝下?”
她略略遲疑,又頷首稱是。
“是你替我除衣?”
這一回,她想都沒想,再度把頭一點。
待回味過來,安無傾大為窘迫,立馬擺手道:“我——什麼也沒瞧見!”
聲落,一瞄跟前的男子,在他清湛眸光下,她感到無形的壓力迫來。
“其實,只見到一點,真的,只一點點……”聲音低了下去,最後安無傾直想挖個地洞鑽一鑽。
眼瞅着越描越黑,洛白的目光好比三伏天的日頭,愈見毒辣。
她以手支頤,無地自容。
一向對自個的口才極有自信,即使不及雄辯家們舌燦蓮花,也能勉強算得伶牙俐齒吧,對上眼下這樁事往日那靈巧的舌頭怎麼就打起結來?
不久以後,安無傾隱約想通那是因為她心虛,心虛得緊,至於是因何這般心祛,卻又無從分辨。
為稍作掩飾,她不得已,胡亂岔開話道:“天上好圓的月!”
洛白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指天道:“傾兒,今日正逢月初。”
這聲“傾兒”喚得安無傾心跳如鼓,眉宇一陣糾結過後,她抬首,自自然地沖他一笑道:“瞧我都忘了,今日恰是初一,這個初一與十五均是一月中最為特別的日子,我最近勞頓,記岔了也屬尋常。洛兄,啊不,我想我們如今也算生死之交,如此稱呼似乎拘緊了些。”
洛白打斷道:“所以你想?”
安無傾做出一副思索狀:“唔,叫你小白怎麼樣?”
接下來,輪到洛白檸眉呢喃:“小白——小白……”
隔日,臨近天明,望了眼洛白安靜的睡顏,安無傾輕移步子,走到一塊海邊的亂石上坐下,對照碧清的海水,拾掇起凌亂烏髮。
水中的女子鵝蛋臉盤,肌骨勻稱,無需胭脂玉腮紅潤,燦如春桃,那雙眸子皎潔明亮,絕無媚俗之氣,反而透着典雅、深婉的神韻,目上的眉不似尋常小家碧玉細長,卻自成彎彎一道,天然娟秀。
這女子便是她了,自打那日情勢危殆之下,恢復了本來面目,她就一直維持這般模樣,只因那斂容之術本是天瓊子創下的,安無傾素日憊懶慣了,只習了解法,卻未曾習得施術法門,如今天瓊子不在身邊,這一旦變回來就再也化不成男身。
她隨意綰了個髻,從身上取出一枚發簪試着插上,玉蓮古樸,襯上她如雲的發,秋水為神,玉為骨,酷似古畫中神女模樣。她一轉念又將蓮簪取下,如此反覆數次,卻見水中的倒影多出了一道,那是名俊美無匹的男子,與水中女子湊成雙,恰似一對珠聯璧合的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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