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曇花夢

第十八章 曇花夢

碧空雲捲雲舒,海面濁浪排空,海天之間,濤聲、呼嘯聲交織,又一陣轟隆巨鳴,波及方圓百里,蓋過所有聲響,二十八宿星陣內,光幕撕裂,一條藍鱗巨龍衝天飛舞。

適才星陣內加入四名丁甲護衛,陣勢一時穩如泰山,但碧光佑亡故后,他的本命丁甲也應他命數,消於無形,上方又降下令旗一道,星陣內變化翻天,龍姑趁勢破陣而出。

她龍軀蜿蜒,於空中飛騰咆哮,正好掃見安無傾情況,龍軀金光爆起,恢復了人形,待落至安無傾等人跟前,她衣帶蹁躚,搶近嬌叱:“霄瀾,想做什麼,還不快放了她!”

安無傾上前道:“龍姑別誤會,霄兄是自己人,並未對我有何不軌!”

龍姑目光游移,急問道:“那碧光佑何在?”

霄瀾揚眉一笑道:“他已神形俱滅了!”

“是你?”龍姑不可思議地看着他道:“那適才陣勢突變,本宮能夠藉機脫身,也是你有意為之了?”

見霄瀾頷首,她怔怔道:“你——臨陣巨變,到底有何圖謀?”

霄瀾聽后大笑,一貫沉靜的面容竟變得有些猙獰,聲音轉為森寒:“圖謀?為龍族基業,為報舅父之恩,假意投敵,碧光佑在軍中頗有威信,我與他巧言周旋,趁機除之,然後收復衛隊,這便是我的圖謀!”

一番慷慨之語,說得龍姑啞口無言,霄瀾與她對視一刻后,忽然長嘆一聲:“也對,你從不懂我,又怎知我心中所想?”

龍姑吶吶道:“若你所言是真,且看你如何收復這龍族衛隊。”

霄瀾斜睨她一眼,走上前去,面對下方大隊兵卒,朗聲道:“各位兄弟,碧光佑相從叛賊,不忠不義,已被我親手誅殺。今有龍姑在此掌事,她知爾等世代效忠,而今不過是被幾個叛臣控制、利用,絕非與他們同流合污,只要爾等棄暗投明,龍姑一律不予追究,日後平叛有功,還各有封賞!”

海上衛隊兵卒,自龍姑逃離星陣后,又不見上頭號令,大都不知所措,各自在心中猜疑起來,但他們受訓多年,畢竟不同尋常,雖有疑慮,卻秩序井然,不曾生亂。

他們大都是龍族徵召的海族,經過嚴格訓練,年深日久,習慣了惟命是從,先頭是碧光佑威信頗高,他帶頭判反又有令符在手,下面人也不管其他,只知依令行事,如今碧光佑被誅,霄瀾便是頂頭上司,他一番陳詞,說得兵卒們面面相覷,紛紛議論起來。

下方情景一目了然,霄瀾心中有了幾分把握,又加力述說道:“天帝親下御旨,許龍族執掌四海之權,龍族可是受命於天,龍姑又是龍君親姐,暫代他執掌北海,實乃名正言順。若有任何反叛者,那就是與天作對,必遭天譴,跟從者與其同罪,是要順從龍姑平叛建功,還是要為叛賊效死,被天地所不容,眾位心中可要思量清楚!”

接着他將手一揚,神氣沛然道:“該說的都已說完,想必大家心裏已有決斷,凡願意效命龍族者,皆跪下叩首三拜!”

此言一出,下方兵卒黑壓壓一片跪倒在地,從者如雲,有些許未跪者,眼見人心所向,猶豫一會,也都相繼跪地,冥頑不靈者只是極其少數。

霄瀾見狀大喜,餘光瞥見那些仍立於原地者,大聲號令道:“不跪者,既為效忠叛賊,一個不留,殺無赦!”

一眾兵卒剛投效龍族一方,正缺機會立功,聽得號命,哪有不響應之理?皆爭先恐後動起手來,不肯歸順者本屬少數,頃刻間就被殺盡。

一場小規模廝殺過後,蔚藍海面,腥風吹過,浮開朵朵血花。

龍姑俯瞰一切,不知不覺,看向霄瀾的眼神有了些許轉變。

她道:“如今龍族衛隊盡皆歸順,平叛之舉是否會一帆風順?”

霄瀾沉吟道:“事情並沒那麼簡單,這三萬龍族衛隊雖然歸順,但你們可知參與這場叛變者,有一人位高權重,統兵數十萬,極難對付。”

龍姑眉尖一蹙,問道:“本宮被寒須針暗算,早早逃離龍宮,之後發生何事皆不知曉,叛變者除了碧光佑、龜行烈,還有何人?”

她忽而想到什麼,失聲道:“難道,難道是他?”

霄瀾知她已經猜到,長吁一聲:“不錯,是他,北海左衛大元帥——霍秋,不但如此,他的身後還有一秘密組織,那組織的頭目號稱開天始祖,不過我們始終未見開天始祖一面,真正主事者還是霍秋。”

安無傾一側聽着,心忖:“開頭始祖那不是盤古,這人好大的口氣,竟要效法盤古大神?”

她如此思量,對那位開天始祖產生了些微興趣。

只見霄瀾意味深長的看了龍姑一眼,道:“為今之計,我們只有請求虯子龍元帥,他與霍秋旗鼓相當,得他助力加上這三萬龍族衛隊,定能成事!”

龍姑心中一沉,遲疑道:“虯將軍因當年你我之事,對本宮成見已深,恐怕本宮去求助,他不會應允!”

霄瀾淡淡一笑:“恩師跟前,我會儘力勸說,成與不成,只看天意。”

龍姑花唇微顫,欲言又止。

一路旁觀下來,安無傾也瞧出些端倪,龍姑與這霄瀾從前是有過婚約的,但龍姑迷上了那位夜郎,婚事自然搞砸了。這樁事龍姑做得瀟洒,不料日後有弊端隨之而來,霄瀾的授業恩師想必深為愛徒之平,若有求於他,就很難開口了。

看來仙神亦不能隨心所欲。安無傾覺得世人都嚮往成仙,仙神有異能在身,又看似無所不能,而凡人弱小,大地自然諸般異象都令他們畏懼惶恐,所以他們膜拜神靈,虔誠祈禱,殊不知仙或神與泱泱眾生並無不同,他們也有自己的悲喜。

凡人的難處可以祈告神靈,可神靈的難處又該祈告誰?

默然半晌后,龍姑面有慚色,溫聲道:“表哥,當年那事,因我少不更事,所作所為有欠妥當,令你失卻了顏面,今日你摒棄前嫌,鼎力相助,我甚為感激,為北海龍族萬世基業,我——”

她頓了頓,面無表情道:“我願意下嫁,履行當年的婚約,你我一同將這事稟告虯元帥,他聽后必定心悅,自然會答應出兵!”

“表妹,每當你口不對心時,都愛蜷起左手中指和食指,這個習慣許多年都不曾變化!”霄瀾淡淡一語,令龍姑愕然。

“你,你怎知道這樣清楚?”龍姑一時語塞,他怎能連一個小動作都觀察地這般細緻入微?

霄瀾笑了,笑聲有些惆悵,又有些凄冷,他目放遠處,緩緩道:“早年舅父接我住到了龍宮,記得我第一次見你,你笑的那麼美,比如今多了幾分純真可愛。”

他收斂目光,沉浸在回憶中:“那時我倆經常一塊玩耍,你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在我心裏,雖然你是一人之下,可我瞧得真切,你並不很快樂。”

“我是個外來者,註定活得小心翼翼,甚至在思念至親時,都必須躲開旁人。你雖然是眾星捧月的公主,但你面對的多是曲意逢迎,在那水晶宮裏,我倆都沒有真正的朋友。”

“可每當我見到你的笑容,那些煩惱、寂寞都被一掃而空,而我,我願意分擔你的一切。”

龍姑重重搖頭:“不,那都是兒時的事,年歲稍長后,你對我從來都是避而遠之!”

霄瀾轉過頭,對着她的雪顏俏靨,含情凝睇,悠悠吐露了深藏多年的心聲:“表妹,情字雖好,你可知身為一個男兒,還會有更多的抱負要去施展,我寄人籬下,本就有好事者在背後說三道四,我不願被指為靠你的裙角攀上權位,更不願以一文不名之身,要你下嫁,所以我刻意隱忍。”

他張開的唇微微顫抖:“你……還記得那枚種子嗎?”

“那一日,有外來的水族獻上珍貴花種,龍宮裏有珊瑚成簇堆成的群芳圖,有白玉雕琢的玉蘭,卻唯獨沒有真正的花。”

“因而你捧着它,歡喜地與我看時,我對你說北海的水冰涼刺骨,並不適宜生長這些,那時你神色一黯,花種從你手中遺落,不知為何,我的心揪了起來,從地上拾起了那顆種子。”

他抬眼,眼底彷彿映出那時的情景,她垂落的纖白玉手,鏡潭似的眼中黯去的眸光:“我暗暗發誓,無論付出多少代價,用多少時間,我要讓這小小種子生根發芽,開出最美的花朵。”

“於是年復一年,我用盡各種方法,種子還是種子,而我們漸漸長大,你越來越美,我卻不敢再像從前那樣靠近你,我不知在怕什麼。”

“直到我從極遠之地取來息壤,又結成了法陣,將種子放在裏面,隔絕森冷的海水,半個月後,它發芽,又半年,結出了花苞,一天夜裏,它終於開放,那是碗口大小的雪白花朵,美極了,我想將這份喜悅帶給你,卻看見……”

霄瀾心中的時間倒回了那一夜,他興緻勃勃地去尋她,卻發現她一人悄悄溜出了龍宮,他放心不下,偷跟了上去,恰好竊見了那一幕,朦朧夜色下,那人手捧一束怒放的幽蓮放到她的手心。

接過花時,她的眼比海底明珠更璀璨,她的臉燦如春華,全不似平日的倨傲,那盛開的笑靨直可消融世上所有冰雪,這是成年之後他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她。

有誰知的,那一刻,他的心酸澀難言。

她將頭安枕在那人的胸口,與那人依偎着度過一夜,那晚的夢應也是香甜的,她不知道的是,在一處不知名的角落,他卻吹了整晚的冷風。

霄瀾收住回憶,喃喃道:“當我回去,見到的是滿地落英,才曉得一直守護的那枚花種,竟是曇花種子,註定只能花開一現,在最美的瞬間凋零,真可惜,你沒能瞧見……”

“或許這就是我,隱忍、自持,一直在等候,等種子發芽,等花開放,可他,他卻遠赴南疆,千山萬水的為你采來子午睡蓮,所以你那時絕不會看到在遠處默默無聞的我。”

龍姑垂眸,惻然道:“表哥,對不起。”

光陰荏苒,原來那千年的痴念所換取的僅只是一聲抱歉。

霄瀾茫然四顧,深沉的嘆息從口中溢出:“你拒婚之後,我時常將自己鎖在一方天地,極少與你相見,海中水族皆以為我是結親不成,心生怨恨。”

“或許連你也這麼想……”他自嘲一笑:“這就是你心目中的我,你既無心,霄瀾也不會痴纏,只願你能時時歡喜就好,我時常自我對弈,實是要修性養心,苦心創出二十八宿星陣,是為完成舅父的託付,更為了能護你周全。”

“今日你決心下嫁,並不因為對我情真意切,實是為了龍族基業,不得不權宜行事,可我亦有自尊,這樣的結合,這樣的承諾,霄瀾情何以堪?我不會接受!平叛之事,定當全力相助,你放心就是。”

旭日東升,海面金光跳躍,微鹹的風嵐迎面吹拂。

龍姑脈脈聽着,這一刻,她才像真正認識了他,可她的心早已交託別人,還能收回嗎?這千年的情纏,又該如何了斷?

心已累了,不能多想,也不願多想……

霄瀾的背影淡遠寂寥,望着那樣的背影,聽着那樣的故事,雖不是自己的,安無傾依然心緒難平。手心微熱,是洛白握緊了她的手,她本該甩開,卻遺忘了掙扎。

他的手很大,很溫暖。

她曾在書中讀到過曇花的故事,曇花原是花神,愛上了一位養護她的少年,奈何天帝不許,貶謫了花神,將她變為每年只花開一瞬的曇花,還把那位少年送去靈鷲山,賜名韋陀,令他忘記前塵,一心修行。

曇花一現,只為韋陀。可惜韋陀始終沒能記起她,就像霄瀾同樣等不到龍姑。

他們皆是有**,卻無法將情意互許,就像兩個走在平行線上的人,各自執着不悔地前進,只是看不到交集。

安無傾想此生如有人這麼執着的對待自己,她該會如何抉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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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化不登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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