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那聲響離屋子並不算太遠,隔着假山,就在竹林另一端,雲岫思忖了一下,跨出了屋子,聞聲尋去。
夜晚寒氣逼人,異常冷清,竹林一端的空地上,卻有兩人正打得熱鬧。
顧忍一身紫袍,另一人一身耀眼紅衣,交手時,彷彿雪地上只有一紫一紅兩道身影,快如閃電、疾如勁風。
顧忍身輕如燕,朝對方一個照面直踢,騰空再踢,接二連三,落地時雙臂已平舉立掌,就勢一掌,動作好似行雲流水一般,可見輕功了得。
那紅衣男子也不甘示弱,虛閃一招,輕嘯一聲,直直地躐起身形,接着一個烏龍擺尾,兩手襲來,已化成前手掌、後手鉤,雙管齊下,全力打出,只聽掌風破空之聲,呼呼作響。
兩人棋逢對手,只震得地上積雪四濺,竹林之上的雪粉似的「撲簌簌」朝下掉,雲岫躲在假山之後觀戰,雖覺寒風刺骨,卻是大氣也不敢出。
半晌,兩人都收手,各自後退三步旋身站定,卻是彼此橫眉冷對,劍拔弩張。
顧忍這人不是善類,卻有着一副好皮相,生得極為貌美,一張臉美如葛巾紫,五官俊美絕倫,如刀削的眉斜飛入鬢,一雙黑眸墨如深海,綻出絲絲睨睥眾生的嘲諷和狂狷,俊挺的鼻樑下,薄唇無情。
可立在他對面的年輕男子,相貌竟可與之相提並論,這就少見了。
雲岫是認得那人的。
戰場上,總是一身刀槍不入的黃金鐵甲,胯下一匹通體火紅、四蹄踏雪的寶馬良駒,金銅護盔,青絲如瀑,一張雌雄莫辨、俊美至極,使人忍不住讚歎的面容,活脫脫比那傾國傾城的妙人兒還要令人驚艷三分。
那樣的一個人,明明就應該是養尊處優、輕袍緩帶的貴族公子,卻寧願在血流成河的戰場上摸爬滾打;明明合該是錦衣玉食、坐享齊人之福的風流少爺,卻偏偏是個不解風情的。
那個人,姓苻名卿,字少卿,當今皇后的親侄,亦是大名鼎鼎的苻家少將軍。
這兩個理應八竿子也打不着的人,其實也並沒有想像的相處融洽,因為他們在交完手后,一人站一邊,對着看上去並不圓的月亮,你一言我一語的……鬥嘴。
只聽苻卿嗤笑一聲,語帶鄙視地道:「搞了半天,在這麼個鳥不拉屎的小鎮一待就是大半年,就是為了貪圖享樂、沉醉溫柔鄉?嘖嘖,姓顧的,你也不過是個俗人嘛!」
顧忍偏過頭,注視着竹葉上簌簌朝下落的雪片紛紛,神情看似悠閑,風輕雲淡,渾身籠罩的氛圍卻令人不寒而慄。
「哪比得上少將軍有興緻,大半夜的千里迢迢跑到我這裏來聽房,若是熬不住,不妨多納幾個通房泄火,如今你家裏也沒人敢拘着你不是?」他薄唇輕掀,就是一通嘲諷,顯然是因被這苻少將軍壞了好事不滿。
苻卿自然也不是個好欺的,常年在軍中摸爬滾打,渾身上下都散發著囂張恣意,半點不像皇城中嬌生慣養的公子哥兒,平時又跟軒轅侯府的小侯爺交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嘴皮子利索極了,嘴一張就是一通冷嘲熱諷。
「這就不勞你費心了,小爺我只是好奇,姓顧的你究竟是在給何人賣命的?早年為了脫身,投靠了戚家,如今看你這兩年的舉動,又似是不願意把人交給你主子,難不成又打算要跟戚家那老頭子撕破臉了?俗語說,一仆不侍二主……你這可是打算跟幾任主子才算完?」
「此事也不勞少將軍操心,倒是你家那老妖婆不是善茬,你怎麼不想着替你親娘報仇?倒是替本公子操起閑心來。」
「小爺我樂意啊,老妖婆留着慢慢收拾,但你這人嘛,也是個禍害,早年可沒瞧出來,嘿,這年頭薄情寡義的見得多了,就沒見過你這樣的,說來還是個稀罕物呢!」
「承讓。」顧忍似不願跟此人過多糾纏,眉頭微皺,滿臉不耐,「你要的人,領了去就是,廢話什麼?」
「說起來還沒跟你算這筆帳。」苻卿同樣一臉嫌惡地指控,「你對我家小結巴倒是心狠得緊,大冬天連件好點的禦寒衣服也不肯給,真是鐵石心腸。」
顧忍嗤之以鼻,「廢話!那丫頭又不是我家的女人,浪費那個閑錢做什麼,凍死活該!」
「我靠!小爺的女人就活該凍死,你家女人就是寶貝?」苻卿為之氣結,「要不是看在你能替我家小結巴解蠱,小爺才不將人放在你這裏受氣。」
顧忍冷哼一聲:「本公子也是這個想法,若不是你在宮內幫了我的忙,閑雜人等哪能隨便近得我娘子身邊。」
苻卿突然醒悟般指着顧忍道:「哦哦,我就說嘛!這回小爺可是明白了,你這般無節操地背叛一個又一個主子,為的是什麼?原本不願給小結巴解蠱,後來又要跟我講條件,又為的是什麼?可不就是三個字,不捨得,哇哈哈,你這種黑心的傢伙居然也會捨不得。」
「好走不送!」話不投機半句多,顧忍懶得再跟他多費口舌,直接下逐客令。
怎知苻卿牛皮糖似的還不依不饒起來了,「欸,姓顧的,你那娘子真正是個好女人,有才有貌,怎麼就跟了你這麼個混蛋?可惜可惜,這好白菜怎麼都教豬給拱了!」
顧忍聞言,悖然大怒,「我娘子跟不跟我,關你屁事?」
苻卿聽了,知道戳中對方痛處,不禁連連大笑,「這話說得可不對,若不是她家生了變故,哪裏輪得到你撿了這麼大個便宜,唔,我還記得,當日待選入宮的……」
顧忍臉色驟變,「住口!姓苻的,你若再多說一字,今日休想活着離開此地!」
苻卿不是從小嚇大的,偏不怕死地捋虎鬚,「老子偏就說了,怎麼,你倒是心虛得緊,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有膽子做,沒膽子承認?」
顧忍雙手握拳,兩目噴火,用盡全力壓抑着怒氣,臉上倏地露出一絲冷笑,緩緩道:「你倒是有膽子,你那小結巴打哪裏偷出來的,當我不知道?有本事你就藏她一生一世,萬一被人知曉了,可是禍殃九族的事,你那皇后姑姑恐怕也保你苻家不住吧?」
苻卿沒料到有這一茬,一愣,下一秒臉色也開始不太好了,也感染了小結巴的毛病,「你、你、知道多少?」
顧忍眉一挑,「不多,但也夠讓你苻家滿門抄家的。」
「姓顧的!」苻卿睚管欲裂,威脅道:「你若敢透漏半個字……」
「我有何不敢,擋在我面前、礙了我路的都只有死路一條,大不了大傢伙兒玉石俱焚,同歸於盡。」顧忍陰惻惻一笑,「當然,就看少將軍是不是一心求死了,哦,對了,還帶着你的小結巴,做一對同命鴛鴦?」
一場嘴仗下來,苻卿處於下風,眼見要敗了陣,氣得俊臉發黑,暗中已吐了數升血,大叫:「姓顧的!老子話擺在這裏,你不讓老子活,老子也不讓你好死!」
顧忍一拱手,眼中冒着熊熊烈火,恨不能將他制於死地,「彼此彼此!」
這兩人一人一句,專撿對方的心頭剌挑,連戳帶挖,字字見血、句句狠毒,誰也不肯吃半點虧,說出之言語刁鑽刻薄,實在不能與其絕世容貌風姿相匹配。
苻卿指着顧忍大罵:「你他媽的果然是個陰險小人,有本事再與老子結結實實過個幾百招,死傷由命,你意下如何?」
顧忍也半點不讓,「本公子若不多幾分心眼,早不知見了多少次閻王,你要打,自是奉陪到底,你若是丟了命,算你自個兒倒霉!」
話音剛落,兩人再次交起手來,直打得昏天黑地,才一前一後施展輕功躍出院子,轉眼不見蹤影。
這片竹林,每一枝竹葉上都覆蓋著積雪,在月光的照射下,泛着一片幽幽亮亮的白光,透出絲絲陰冷氣息。
一陣寒意襲來,雲岫回想着剛才二人的對話,某些前塵往事,走馬燈似的浮現在腦海中,一轉瞬間,頓生疑惑。
雲岫頓時覺得全身上下一股涼颼颼的感覺,她不敢再想,彷彿有種恐懼從骨子深處渾然冒上,教人毛骨悚然。
事不宜遲,有些事情,再不能拖了。
第二日,顧忍一夜未回房,雲岫起身,果然小結巴已不在家中了,家裏的幾個下人們彷彿習以為常,又彷彿後知後覺,如平常一般做着差事,無人提起。
雖奇怪小結巴怎麼會與堂堂苻家的少將軍扯上關係,但云岫想到從此往後,自己大概再也見不到那個可憐的小丫頭了,又不免心下悵然。
至於小桃,道兩日時而連人影都不見,雲岫雖覺得奇怪,但也只得罷了隨她去。
如往常一樣,她照常用膳、午睡、做針線活,半點不讓旁人看出自己的心事重重。
隱忍不發,一擊即中,其實並非只屬於男子的專長,有些女子會做得更好。
到了下午,伺侯的婆子說,顧忍還未回來,雲岫便說自己身子不爽利,要她到鎮上請郎中來瞧瞧。
她本來身子就弱,如今顧忍又不在,婆子們見她臉色着實憔悴,整個人沒什麼精神,生怕有什麼差池,便應了趕緊出門,很快便帶着鎮上的郎中葉子清回到家中。
葉子清到了顧宅,當然他也沒能再次看到這家的女主人,隔着低垂的簾帳,在下人的眾目睽睽下,他替那顧家小娘子診脈,又仔細地詢問幾句,聽小娘子說自己略有些頭暈,加之胸口悶得慌,葉子清便大筆一揮,開了些理氣補益的滋補藥。
婆子們也不識字,便拿着藥方到葯舍,聽掌柜的說不過是些人蔘、雪蓮、煙草、青木香之類的常見草藥,便放心地抓藥來煎。
待顧忍回來,已然是夜幕低垂。
雲岫早早地遣散了下人們,閉了後院,自己在屋中埋頭刺繡,下人們都知她性子冷淡,為人又固執,偏被公子爺看得如珠似寶,勸說不能,只得依着她。
整個後院異常靜謐,走廊里,小小的泥爐子上熬着葯,散發出濃濃的葯香,穿着一襲雲錦斜絡紋長袍的顧忍,正從外面疾步走進來。
他的臉色有些蒼白,卻宛如堅玉,整個人從頭到腳都散發著一種不自知的風流倜儻。
一進院子,遠遠地就聞見葯湯味道,腳步略一頓,再抬腳,幾乎是小跑着進了屋,他生怕她出了什麼事情。
進屋的一眼,就看到那個人兒正坐在綉架前。
她穿着一身芙蓉紫的長襖,一條月白百褶如意裙,烏黑的秀髮梳了雲髻,整個人清雅絕麗、恬靜端莊,就像一朵含苞的雪蓮花,靜靜地純純地生長,氣質纖塵不染。
她一手拿着針線,雪白腕間套着兩隻玉鐲子,隨着她的動作時不時地叮噹作響,綉了幾針,另一隻手便從旁邊的小几上端過一隻葯碗,輕輕吹了吹,仰頭欲喝。
她這是病了?顧忍臉色一變。
昨晚來的那苻少卿絕非中看不中用的世家公子哥兒,少年英雄,十三、四歲就敢掛先鋒印,不僅是個統兵打仗的狠角色,也絕對是一頂一的高手,因而兩人這一架直鬥了個昏天黑地,差點兩敗俱傷才收手散了。
後來想那苻少將軍能輕易就摸上了天水鎮,生怕哪裏出了紕漏,一夜未歸,加上大半日的不停歇,總算是將事情辦妥當,不料一回家,就見雲岫在服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