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開府納客(1)
餘七面色丕變。他一拳能擊破綠瓦大缸,方才那手“一字沖城馬”更是平生罕有的力作,誰知這黑炭頭像個沒事人兒似的,居然越打越精神,不禁背上微汗,酒又醒了幾分,突然生出些許怯意。舵工里有幾個識機的見情形不對,上前拽着黑漢子的臂膀,連拉帶扯,故意擠蹭碰撞:
“胡說什麼呢,黑炭頭!分明討打!”
黑漢子悶挨了幾下,終於明白是圍毆,驀地仰頭大喝,身旁兩名舵工應聲摔飛,接着一陣“哎喲”呼痛,又有數名舵工倒地。
衛缺心想:“這下倒好,省了本少爺的力氣。”卻見黑漢子使的套路極其怪異:雙拳緊握,在體側微微拉開,起手呈一個拙重的“介”字型;攻擊時平舉兩臂,肘腕絕不彎曲,雙拳左回右旋、上下捶打,兩臂始終都是一直線,簡直就像殭屍一樣;模樣雖然滑稽,腰胯的扭轉卻產生了不可思議的強橫勁力,打得眾舵工東倒西歪,趴下的全都一動也不動。
眼看手下倒得差不多了,餘七奮起餘勇,吼得震天價響,飛跨大步,迎面又是一記沖城馬!黑漢子握拳舉臂,忽然橫里一轉,就這麼背貼着背轉到了餘七身後,右拳正中背心。餘七收勢不住,向前撲倒,勁力到處,竟被掀得連滾幾圈,圍觀的街坊紛紛讓出道來,任他摔了個四腳朝天。
餘七掙扎欲起,“呸”地吐出滿嘴血沙,抬見十尺之外,黑漢子雙膝微彎,仍是擺出“介”字型功架,微帶口吃:“還……還有兩拳。”餘七十指插地,刨了滿掌黃土,張大嘴喘息着,吐不出半個清楚字句。漢子聽不清他說什麼,挪前些個,微微彎腰:“啥?”半晌無有回應,又走近兩步,餘七忽然一揚手,打了他滿眼黃沙!
“還弄不死你?”
趁着漢子捂眼,餘七獰笑暴起,忽然一把銅錢迎面擲來,打得他連退兩步;便只須臾,黑漢子腳跟立穩、揩眼揉身,一雙鐵膀子由下而上、由左而右,眨眼連捶十餘記!餘七的軀體彷彿就黏在黑漢子的拳上,繞着漢子周身翻轉,刷刷刷地掃開漫天煙塵;黃沙影里,鼻青臉腫的餘七轟然跌出,黑漢子跨着餘七的身子仰天虎吼,似要咆盡胸中積鬱。
“饒了他吧!”
衛缺及時趕到,一把抓住漢子醋缽般的鐵拳,搖頭:“你已經贏啦,犯不着為了這點小事殺人。”黑漢子一怔,猙獰的黝黑面孔頓時鬆緩,放開餘七的衣襟,慢慢起身,臉上除了汗水污漬,還有着說不出的茫然與頹唐。
衛缺把滿地銅錢用衣擺兜起,連同塵沙一股腦兒塞到黑漢子手裏,又從餘七的衣囊里數了一百文錢。“願賭服輸,一百五十文撿回一條命,很便宜啦。這事我不同我二哥說,但願你學了教訓。喂!你們幾個!”喚來幾名受輕傷的舵工,打發了些買酒錢,連同餘七等一併帶走。
“各位街坊這便散了吧!”吩咐完畢,衛缺拍去衣塵,笑着打了個四方揖:
“今天可是好日子,趁早忙活去,晚上別忘了上莊裏,咱們一塊比比酒力。”
眾人見三少笑開,俱都鬆了口氣。
“三少這麼說啦,大伙兒都散了吧!”
“今晚三少做東道哩!有誰敢不去?”
“三少!去年就您醉得快,比啥呢!”
衛缺笑啐:“呸!你便這麼看得起我?先別撂狠,今晚便知分曉!”惹得全場大笑,無不歡喜離去,片刻已走了大半。茶館裏的孫秀才見看客回籠,呷了口清茶潤潤嗓,牙板入手。衛缺遠遠望見,大聲叫道:“孫先生!今兒還說不說李存孝或王彥章的段子?”旁人多口,搶着說:“孫先生說春日裏刀兵不吉,改講唐明皇楊貴妃的段子。”
“沒意思!娘們聽的玩意兒。”衛缺有些意興闌珊,忽然笑道:“我今天這一節書,孫先生也給說一說罷。”孫秀才笑道:“嗯,那就來個‘北漢子誤入南鄉,當道犯險;莽三少重作馮婦,回家挨揍’如何?”
“去你媽的!”衛缺又好氣又好笑,手搖摺扇,回頭沖黑漢子一笑:
“你雖贏了彩頭,怎麼說我也是東道……也罷!我請你喝酒吧,老兄?”
衛缺領着他走進長街另一頭的酒鋪,喚掌勺打了兩斤梨花春,置上杏干肉脯,黑漢子卻有些畏怯,似不慣與錦衣華服同列,低頭垂手,蜷在長凳一角。衛缺也不在意,提壺斟了兩杯,逕自舉筷大嚼。漢子偷望半晌,好不容易才拿起筷箸,腹中忽一陣空谷悶雷似的蛙鳴,悠長回蕩,驚得舉座側目,紛紛回頭。
衛缺持筷一比:“去去去!瞧什麼?我打完架肚子餓成不成?”眾人趕緊陪笑。
“再切五斤牛肉,來些蒸餅、荷包白飯,下飯的姜豉炒肺隨你擺佈,只許多不許少。”從懷裏拈出一貫錢,交給掌勺的老漢。老漢打趣:“三少忒有興緻,合著擺酒來啦?”衛缺笑道:“是啊!提前給你賀賀家喜,今年准添個胖小子。”老漢笑得合不攏嘴,連連作揖:“哎喲!真是多謝三少金口啦。”
熱湯熱菜一沾唇,黑漢子再也把持不住,起先還能一口接着一口,到後來乾脆抄起飯菜往面上一合,筷箸飛轉,稀哩呼嚕全送入嘴裏,眨眼便堆了滿桌層疊如塔的油膩碗碟。衛缺手裏拿着酒盅,看得兩眼發直,下巴都差點掉在桌上,半晌甩甩腦袋回過神來,幾乎想起立鼓掌。
兩人四目偶對,漢子鍋底似的扁平大臉一紅,全身僵住,帶着滿腮飯粒肉汁,訥訥地放下碗筷,剛好整桌的飯菜到此全吃了個精光,半點都不浪費。“謝……謝謝你的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