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節 子疾東來
隔了兩天,我召會眾將,把近來我的想法有所保留地說了。大家一致通過決議,定要和皇甫嵩周旋到底,再找合適的機會逃出去。現在的處境令人沮喪,勇氣殆盡。只要一提打仗,人人皺眉,全無往日的風采。
我深思熟慮了兩天,幾乎徹夜未眠。往洛陽送信的不知怎樣了,但願沒被某人看出破綻。若是時運不濟,我很可能被自己這大膽一搏輸得底朝天,但若是贏了,便立刻能看出絲許生機來。
正自議論當中,有人突地提到那個使者吉爾胡來。我早想在此人身上弄出點什麼,笑道:“你們覺得,這個人有何用處?”
眾人都面面相覷。片刻,高敬咳嗽一聲,道:“大人,在下以為,此際關鍵所在,就在這吉爾胡身上。”
“說!”
“這吉爾胡乃羌人大將,看樣子在賊軍中身份亦是不低。大人只需佯作不知地透露出行軍作戰的計劃,這人回去,定然覺得自己立了大功,而夸夸其談,極力邀戰。那時大人再出其不意地設伏擊之,定能生擒寇首,大敗其軍。”
我微笑道:“跟我想得也差不多,好,先試試看吧。來人,請北宮伯玉的使者吉爾胡。”
軍校去了很久,等我們終等得不耐煩了之際,一人連滾帶爬地沖了進來,大叫道:“不好,不好啦。那使者……那使者不見了!”
眾人都大驚立起。我心中一沉,暗道糟糕。也不知是不是那晚趁亂溜的,怎就忘了關照手下一聲,把這小子單獨看起來?真是太失察了,這樣大的事情……鮑秉怒喝道:“你們這些人怎連個羌寇都看不住,是怎麼當差的?”
那人連連磕頭,口中只是求饒。我沉聲道:“人都跑了,怪他們還有什麼用。看來韓遂會有異動,我們疏忽不得呀。來人,傳令加派探馬,全軍戒備!若是賊軍到了城下我們還蒙在鼓裏,嘿嘿,恐怕也只有投降的份兒了。”
眾人見我語氣悲愴,都不禁拜倒勸慰。高敬道:“大人,現在決不能夠喪氣。全軍將士都在看着您,若是連虎騎顏校尉都不能抵擋,恐怕天底下再無人可擋了!”
我喃喃道:“我曉得,我曉得……禍不單行啊,這年頭誰都靠不住,只能靠自己。”強撐着立起,疲累和苦惱一起湧上心來,“你也要我屈服,他也要我屈服,我顏鷹又不是被嚇大的,怎會這麼容易就投降了?唉,不過若沒有皇甫嵩,我反會安心了,視這十萬大軍,如若無物。可現在……我還得分神顧着調解內部糾分,解決將帥矛盾,真是笑話呀。”
諸將無言以對,垂首黯然。沉默了很長時間,突地,衙外一騎快馬馳到,眾將都抬眼往外看去。一人大呼小叫,一路衝來。卻正是長史司馬恭。
“將軍!”他跪拜下去,滿臉喜色,“清夫人與將軍從弟楊速,已將兵甲送到。他們這就過來了!”
我連連遇到倒霉的事情,對此大喜反倒不太敢相信了。愣了半晌,哈地一笑,忙吩咐親卒,請他們先在客廳小憩。問道:“這次楊速也來了?共帶來多少甲矛?”
司馬恭高興地道:“楊司馬力陳朝廷,歃血請戰,終於令司隸校尉上奏,遣募勇士五百人隨同。清夫人正愁無人押運,這下便一同將盔鎧、盾牌各千五百副,精鐵、青銅長矛計三千五百柄送達。皇甫嵩雖也借口盤查,楊司馬都不客氣地擋了駕。嘿,他的武藝真是不凡,又力大無窮,看了令人咋舌啊。”
我聽見他大讚楊速的本領,也頗感得意。笑道:“原來長史也這麼會送人情,幾句話就把本將軍拍得舒舒服服,比洗把澡還痛快。”諸將一齊大笑。
司馬恭滿臉的不好意思,抓抓頭道:“末將只是說了些真話,嘿嘿,沒有見面之前還以為他跟將軍差不多,也是個瘦弱的秀才呢。”
眾人更是歡笑不停。我故意沉了沉臉,道:“你敢說本將軍瘦?哈哈,好,那就給你點小小的苦頭嘗嘗。傳令,由長史親自到各營選派千五百人,披鎧執矛,給我打先鋒去!”
司馬恭一怔,忙笑着跪倒,“多謝將軍!”眾人見美差又落到別人頭上,紛紛叫屈。我揮揮手道:“都有份兒,別吵啦。鮑秉,你帶一千人作為第二隊,記得陣形嗎?”
鮑秉連忙叩謝,道:“我等早就爛熟於心了,大人但請放心,必不有誤。”
“好!”我又贊了一句,心道:還有弩弓隊與騎兵,到底該交給誰?眼神在眾將領臉上緩緩掃過。只見高敬臉上似有痙攣,身體微微前傾,卻是怎麼也站不出來。暗自感慨,想:恐怕最近把他關得也夠了,現在的膽子也變得小多了。唉,真不知是好還是壞呢。提高了嗓門,“高敬。”
高敬渾身一顫,原地跪倒,半晌才以微悸的聲音道:“末將在!”
“不要那麼害怕。以前的事情,過去便過去了,沒人會再追究。這一次我還是命你為甲騎隊長,給我統兵鎮兩翼,待陣形大穩之時,飛騎擊敵,絕不能有絲毫失誤。”
高敬聞言哽咽起來,低泣着道:“是。多謝大人還這樣看得起我,末將縱然百死,亦無憾矣!”
“現在你還只是副帳司馬,難以節度騎軍。我提升你暫代行軍長史,位在左、右司馬之下。先退下整軍去吧。”
高敬重重磕了幾個頭,流淚而去。眾人方自輕聲嘆息時,王巍、滕鄺二將也出列道:“我等也犯過大錯,請大人把我們調到前鋒,必定奮命殺敵,不敢辜負大人深望。”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你二人既有心請戰,也同樣暫調兩級,統領左右弓軍去吧。記住,陣勢散開,弓兵主攻。陣勢緊合,你們就要拼力防守,以減輕步甲的壓力。”
兩人跪倒謝恩,紅着眼睛離開。我方自心裏盤恆勝算,鮑秉不解道:“大人何以敗軍之輩擔當如此重任?恐怕士卒不服,反倒自己失了士氣。”
文案司馬等幾個也紛紛道:“是啊,大人委他們以重任,萬一重蹈復轍,必定有損大人之英明。”
我笑着擺擺手,轉頭朝司馬恭道:“長史,你覺得如何呢?”
司馬恭剛剛一直沒有說話,聞言忙躬身道:“將軍大膽拔用人才,不以一兩次失敗定論。末將深為欽佩。將軍用人之量,超乎光武。膽氣魄力,更勝高祖。”
我嘆道:“我用心良苦,自是要讓大家都知道,我顏鷹不是眼光短淺,氣量促狹之輩。人都難免會有失誤的嘛,只要他不該死,罰也罰過了,就應該再讓他出來做事。你們的意思我也明白,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繩。可是你們就沒有失敗的時候?若到了那個時候,你摩拳擦掌地要打仗,要立功,我卻把你們放到后隊管糧草,你們會怎麼想?”
眾人對我的新鮮用詞想了片刻,這才若有所思地笑起來,齊稱“大人英明”。我也懶得多說,交待了司馬恭幾句,便匆匆趕去見楊速、小清。
楊速體格愈見威武,正恭恭敬敬地與小清敘話。見我進來,先是一愣,隨後滿臉驚喜之色,喚了聲“兄長”,便立刻跪倒在地,泣不成聲。
我又悲又喜,連忙拉他起來,“真是你!那麼長時間未見了,身體還好吧。”
楊速流淚道:“兄長關愛,小弟愧不敢當。”又抬頭凝視許久,終於哽咽起來,“兄長音容如昔,還是那麼精神……請諒楊速情不自禁,我真是太高興了。”
“來了就好,這下大家又重聚到一起了。唉,我真是對不起你跟新兒,這麼多日子都沒到長安看一看。”我鼻子一酸,強忍住眼淚道。
楊速舉袖擦了擦眼淚,“兄長這是說什麼話,我們也都覺得對不起兄長、嫂子,沒能趕去洛陽。不然好歹也能幫兄長做些事情。”
我嘆息起來,道:“其他就不說了。聽說你這次帶了五百壯士,我這邊也很缺人啊。只是不知道這些人到底如何,能否堪以大用。”
楊速點頭道:“兄長放心,他們募來之後,便由小弟親自教導,應該會有些用處。”
“好!馬上恐怕就要打仗了,你就統領這五百人暫守中軍吧。這次怕是有大麻煩,你不來,我也會派人去請你。”望了望小清,微笑起來,“是不是被夫人說動了的?”
小清笑道:“才不是。他是不請自來,我可沒把握說動。好啦,你們哥倆談罷,我還有點事要辦呢。”微微作禮而去。
楊速不好意思地道:“哪敢勞動嫂子大駕?楊速來遲,已是頗覺慚怍,兄長不以為怪,又委以要任,楊速怎能不盡責以效。”
我拉他坐下來,促膝長談。一時離愁別緒,消湮得乾乾淨淨。提起洛陽諸事,楊速雖有所聞,然亦感震動。再講到皇甫嵩與韓遂的大軍,楊速更是驚得呆了,道:“小弟以為此來無非殺敵報國而已,誰料有如此奸險狡詐之策。敢問兄長有無奇謀,可破此困境。”
我微微頷首道:“也許有,也許沒有。那吉爾胡私自逃走,必是瞅准了我軍佈陣鬆散,不易堅守之態。但他恰恰沒有想到,我原本就沒打算死守這座孤城。為了做做樣子,穩定人心,我輪番派人上城駐防。但大部隊卻一直在訓練休整之中。此次鎧甲、軍械一到,更添了三分勝算。我料想韓遂、邊章會趁勢進軍,在今夜或明天急襲渝麋,我卻伏兵在其中腰,待其前軍一過,便揮師擊其糧草、輜重。賊寇匆匆忙忙,必無防備,此戰便可大勝。”
楊速想了想,稱好道:“此計大妙。不過渝麋重地,不可不防。這守城的堅責,還請兄長委派了我罷。”
我心裏喀地一下,已知他掌握了這條計謀的唯一要害,那就是如果敵人短時間內佔領城池,再回頭攻我,那麼我軍勢孤力單,陷入重重包圍,想走也難了。強笑道:“楊兄何必爭這差事!你率人守住中軍便可以了,我自會另派賢能守城,不勞兄弟擔驚。”
楊速正色拜倒,道:“兄長若能用得上楊速,請再勿推脫。楊速深知守城之責甚要,甘立軍立狀。若不能保全渝麋,便請軍法處治!”
我熱淚立刻盈入眼眶,顫聲道:“不是我不放心,而是我不忍心哪。楊兄快快請起,我……我顏鷹有你這樣的好兄弟,此生亦無憾了。那我撥給你三千人馬,何如?”
楊速咬牙道:“兄長待我太好了,不過,我知道兄長您也需人手啊。就我的五百士卒罷!”
我大震,叫道:“不行!你難道真不想要命了嗎……”楊速連連叩拜,泣道:“兄長待我恩重如山,楊速遲遲未能報答。此次我軍陷入這般險境,我做兄弟的,又怎能坐視不管?請兄長務必答應小弟的請求,此次我當以一抵百,絕不放半個賊寇進城!”
我已是說不出話來。半晌,吩咐軍卒將楊速帶去跟司馬恭等相見。心中一痛,暗道:楊速啊楊速,真不枉我們兄弟一場。放心好了,我決不會讓你死的。但如果你真不幸戰死,我就拿韓遂這十幾萬人,作你的陪葬!
小清和盧橫前後腳進來。盧橫拜倒謝恩,然後退出。我略有些奇怪地問道:“他到底謝我什麼?”
小清笑道:“是我重賞了他。前次多虧了他,才救了你呢,我不在你身邊的時候,怎麼就突然有那麼多危險了?”
我默然良久。小清突地湊近了些,有些吃驚地問道:“你到底怎麼了?好象剛剛哭過,為什麼?”
我嘆了口氣,低聲道:“楊速要守城,我不想讓他干這事,太危險了。若是他有個好歹,讓我怎麼去見新兒?”將剛剛的事情,從頭到尾講了一遍。
小清眼神黯然地道:“沒想到楊速他那麼義氣。若是他死了,新兒無依無靠,豈不更加可憐。你不能勸勸他嗎,這份差使,我看最好誰也別干,就留個空城給韓遂不好嗎?”
我解釋了一番,嘆道:“我勸過,他不肯聽。清兒,我現在只有求你了,你千萬不能讓楊速捨命,你一定要帶他回來。”
小清體味到我的用意,問:“你是要我跟在他身邊吧?”
我點點頭,她不置可否地嗔道:“那你呢,你難道就不需要我照顧嗎?你深入敵後,我可沒時間來管你,你能保證一定活下去嗎?”
我喜道:“只要你答應救楊速,我就一定不死,一定等你們回來!清兒,你真好,若我們此次能衝出包圍圈,便再不用怕被人束手束腳了。我們也大可不再理會該死的朝命,只管安安心心做自己的事了。”
小清深情地道:“可不準死呀,若你死了,我也不想再活下去,定要自殺相隨,永不相離,永不相棄。”
我抱了抱她,又吻了吻她,笑道:“你別咒我,我就一定不會死的。放心罷,我顏鷹身經百戰,有萬夫不當之勇,恨天無把,恨地無環,勇冠三軍,當者披靡,哪是這麼容易就完蛋的?”
小清嘲道:“你就會夸夸其談,也不正經一點。剛剛到營地,我看了你創造的新陣──還可以嘛。不過防擊的時候最好能依山背河,將中陣向前凸出,這樣似乎才能發揮最大的防禦效能。”
我細細地想了想,大喜道:“原來清兒這樣聰明!那其他,還有什麼可以指點的嗎?”
小清道:“我覺得你可以將矛槍略選短長,以結實、稍短的鐵槍為第一排,越往後越長,這樣即使對方有千軍萬馬,也可加強縱深,輕而易舉地擋住,從而真正發揮兩翼騎、弓兵的威力。而你現在前幾排的兵種每人都是好長的矛,好大的盾,根本連動都動不了,怎麼發揮作用?”
我哈哈大笑,跳了起來,“廢話就不要說了,我們這就去視察一番罷。待把這些疏漏一一補上,我看還有誰敢與之爭鋒!”硬拉着她,到營地去了。
待琢磨改善了陣形,小清自去探察敵情。我便與會眾將,在營中和士兵們一起吃了便飯。我嚼着干烙的豆餅,喝着冷水,朝密密麻麻圍坐着的眾將士笑道:“待我們這一仗打完,就再也沒有煩心的事情了。韓遂逼着我們投降,還不如去逼皇甫嵩投降呢。我不怕死,我的手下也沒有怕死的人。”
士卒們轟好叫好,我將大口的餅咽下去,吐詞不清地道:“今晚大家都要準備迎接敵人的偷襲。到時候我自有安排。”
突地,一個士兵叫道:“大人,敵軍十萬多,我們就七千人,這仗怎麼打,會不會贏呢?”
司馬恭臉色一沉,道:“你叫什麼名字,竟敢在將軍面前胡說八道!”
那人嚇得魂不附體,我揮揮手道:“不妨事,有問題就提嘛,這是好事。只有解決了問題,我們才能打勝仗,不打敗仗啊。”走到那人面前,又坐了下來,“你問的,也是我們這些為將當帥的人想知道的問題。邊章、韓遂三路大軍,十餘萬人馬,看起來真是蠻可怕的。但羌氐人常在山嶽,短於平原,所以在渝麋附近,他們的軍隊恐怕反倒不如我等有戰鬥力,這是其一。其二,涼州騎雖也具精勇之名,畢竟不算絕對主力。相形之下,我們的陣勢穩如泰山,絕不怕他們的衝擊。依此看來,我們在很多地方還是佔了優勢的,不能因為人數多少,就放棄了自己的優勢吧?你說呢?”
那士兵連連磕頭道:“大人教誨,小的銘記在心。”
我拍了拍他的肩頭,起身朝其他士卒叫道:“今天就訓練到這兒,大家回去先作好準備,然後輪流休息!待我將令一發,我們就一起衝出去,打垮邊章,打垮韓遂!”
眾軍齊都奮拳道:“打垮邊章,打垮韓遂!”
我滿意地和諸將收兵回營。走到半路,我突地想起一事,道:“司馬恭,前次左渾被逮,那他的手下千餘人呢,都到哪裏去了?”
司馬恭忙稟道:“將軍不提這事,末將也忘記了。左渾手下共計兵卒千二百五十四人,已暫由參軍鮑秉代領,但造陣之時並未算上,我等皆以為應加強中軍。”
我想到楊速,不禁長嘆起來。隔了片刻,我問道:“你們都知道計劃安排了,這守城之職,卻是此役成敗的關鍵。當然這差使也是最艱巨的。你們當中,哪一位願意擔當此任啊?”
大家狐疑地彼此對視着,良久,司馬恭突地咬牙道:“請將軍把此重任交給末將吧!”跪倒請命。
我輕輕吐出個“好”字。頓時,各路司馬、參校、甲將都跪倒下來,願請赴死。我嘆息道:“都是有膽有義之人哪。都起來罷,現在守城之任,已有歸屬了。”
眾人見我眼光掃過,不作停留,俱是驚訝。我沉聲道:“請楊速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