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 負傷
誰都不再猶豫。殺機四伏,戰爭一觸即發。
欣格皓首白須,臉龐在黎明的晨星里顯得更為蒼白。那柄馬刀高高舉起,親自率隊殺入敵陣。
我和小清分左右兩路,帶騎兵衝鋒。
藤牌手、戈矛兵隨軍掩上。敵隊之中,郎素米、郎素台趕緊撤到陣尾,一副膽小怕死的架勢。
我揮舞長矛,身先士卒地衝進敵群。在激烈的喊殺聲中,突入邊路的小清一隊騎兵進攻神速;小清手上才換的大蠻刀早已象砍瓜切菜般地瘋狂飲血,她的那隊騎兵無不以一當十,沖得敵軍步兵隊出現一條長長裂口。一時間驚叫聲、慘呼聲不絕於耳。欣格的馬刀隊受阻最小,他憑藉族長的凜凜神威,只要一聲大喝,便能把膽小者嚇落馬下,剛剛受封為馬刀隊總隊長的維柯也出現在欣格身邊,他的勇力的確驚人,刀刃從不落空,每每將人頭連根斬斷,嚇得長老的弓箭隊潰不成軍。
相形之下,我這一頭便有些困難。我雖有過殺人的經驗,然而缺少殺人的本領。空有一副架勢。對於別人畏畏縮縮的進攻,都顯得束手無策;長矛太長,以至於轉個方向,便老是威脅到自己人。
好在我的手下一個個對我奉若神明。見到危急,便不顧生死地前來救援。我喊的什麼,也沒人聽得懂,所以陣前是一片混亂。敵軍放箭之時,一騎手躍馬前來護我,被箭穿胸而死。我心裏又驚又怒,暗道:他是為我而死?我顏鷹何德何能……何能何能!
大呼小叫間,我率隊往複衝殺。那憧憧人影,似乎全是敵人,一時間哪裏斬得完了?心裏不免又急又氣,暗道:看人挑擔不吃力,這話的確不假。電視裏那些武將的招式,輕輕鬆鬆,可怎麼到這裏全無屁用?且在陣外之時,津津樂道,及至入來,卻又不知天南地北。這仗該如何打?就現在看,我已經非常手忙腳亂了,如不能速勝,必會死在此地。
想到這裏,更覺時間緊迫。匆匆一擋幾名戈矛兵的長槍,便直向敵軍中陣突去。我不知道那時候這個冒險的決定是否值得,可是騎兵們一個個怒吼起來,似乎被我的英雄主義行為所激勵,竟奮不顧生地搶路而來。敵人的鋒線由是被我當先突破。
待長老的部隊明白了我的意圖,即刻將全部的矛頭指向了我。反覆衝擊戈矛隊不下,便見敵陣末尾弩弓隊又列陣排開,齊齊將箭頭對準天上。
“退!”我狂叫,長矛亂舞。那滿天流矢,密如蛛網般蓋下,一根長矛哪裏蓋得住了?騎手頓時被射倒一半,我的肩窩一痛,亦覺大限將至,耳朵嗡地一下,被甩下馬來。那紛亂的馬蹄聲在耳邊鳴叫,我着了地,痛得昏昏沉沉的一滾,恰好躲開幾匹戰馬的踐踏,用手緊緊抓着肩窩處,鮮血汩汩流出。
“完了!”我低呼道,一時間,無窮的恐懼和壓迫襲上心來。那些絲絲縷縷的記憶也片片散落在腦海之中。最是奇怪的,便覺空空蕩蕩的思維彷彿全都靜止,只有往事的印象還在幀幀跳動着──父母、小清、耶娃、苔絲,還有赤兔馬……無不在眼前一一閃現。我覺得呼吸得越來越慢,耳中喧囂的戰場竟象變成了一個溫柔的天地,禁不住萬分疲倦。
一時間似有人用漢語高叫着我的名字,令我突地清醒過來。敵陣中那幾個敵兵已揮刀衝到我的面前,見我未死,便直撲過來。我急忙一閃,慌亂中撿起一把長刀,拚命擲出,恰恰正中一兵胸前,慘呼斃命。
其餘幾人大怒,兩個刀手更是怒氣沖沖地當先搶殺過來。我踉蹌着圍着一堆屍首奔跑,撿起一塊藤牌,止步想阻擋他們一陣。一刀手狠狠舉刀砍斫,我舉臂一護,幾欲疼死,藤牌震落,我亦狼狽地摔倒在地。
一時間,敵人哈哈地大笑起來,那笑聲中說不出地得意和自傲,我的魂靈似被澆涼了似的,頓覺自己就算拼出性命不要,也不能受辱於他。
一聲大喝,我重新舉着盾牌沖了上去。那兩個刀手似乎沒想到我攻得那麼快,急切間舉刀擋出,被我用藤牌緊緊壓住,頓時馬步不穩,節節向後退去。
我使出了吃奶的勁道,連傷口流血也顧不得了;大喊中快步向前逼去,終於令對手也趔趄着翻倒在地。
我將藤牌壓下,踩住一人手腕,用力將刀奪過。不待那人祈饒,便一下將其刺死。旁邊那人正自一滾,我跳起來又是一刀,結果了他。滿身、滿臉都是血污。
若有神助!
呼叫聲中,依稀看見自己剩下的隊伍正向我殺來,有人衝過來,替我擋住一隊戈矛兵的攻勢,並讓出一匹戰馬。我感到被人托上馬背,那幾十雙眼睛一霎不霎地看着我,不禁豪氣大升,拼力將刀高舉過頭——此時雙眼已被鮮血所迷——往中路一指,騎兵隊一時歡呼起來,悍猛地殺進重圍。心中忖道:剛剛那叫我之人是誰?除了小清,還有姑娘會說漢話么?那聲音,老天,那聲音莫非是耶娃?她在天冥冥之靈,居然也在維護着我么?耶娃,耶娃呀……
我一陣悲痛,疲累得再也支撐不住,眼前忽地一黑,便什麼都不知道了……
※※※
昏沉中,只聽得耳邊喊殺聲在逐漸消退,但感覺不斷有人從我身上掠過,他們帶來的是風,我覺得渾身發冷,象掉入了冰窟一樣。似乎經過了漫長的等待,迷迷糊糊地有人在搬動我的身體,觸動着我的傷口……
待再次醒轉之時疼痛感遽然強烈起來。一睜眼,便清晰地看見楚小清和拉舍遂坐在一起,還有其他好些人,嚶嚶地說著什麼話;我閉了閉眼,又睜開來,只覺得視力一下變得大好,不禁喃喃自語,“我……我是死了罷。”晃了晃頭,眼前卻還是那幅畫面,那兩人坐在帳篷門口的氈邊;待女正自在爐火上煮着一鍋極為刺鼻的東西。許多人的聲音在嘀嘀咕咕……唉,我真的不願清醒過來,好累啊,身體竟象散了架似的,能睡便再睡一會兒罷,這裏就是天堂……
待女將葯緩緩斟在碗裏,拉舍遂接過喝了。我心裏放下了一塊大石頭:這麼難聞的東西我才不碰呢;沒想到小清又命她斟了一碗,端着便朝我走來。
見我醒來,楚小清臉上禁不住浮起一陣驚喜之色;把葯碗放在矮几上,便跪坐下來,俯身道:“顏鷹,你醒了!”
我望着她嬌美的模樣,頭暈目眩,張嘴欲說,卻吐不出詞來;小清以為我有什麼要事,彎腰下來傾聽。突然之間,我不知哪來的力氣,昂起頭,在她的耳頰邊輕輕吻了一下。小清急忙直起腰,捂着半邊臉又驚又怒地望着我。
帳內眾人本欲過來見禮,見狀卻俱是大笑,各自退出帳去。小清的臉孔發紅,恨恨地講不出話來。
我心裏也暗自後悔唐突佳人,輕聲道:“對不起……可是我真的好高興,還能再看到你。”
小清心一軟,不吱聲了。我裝作要起來的樣子,似乎觸痛了傷口,皺眉重重呻吟了一聲。
小清看見我“疼痛”的樣子,再顧不得矜持,走過來又扶住我,柔聲道:“別起來。你傷得那麼重還拚命逞能。”
我趁勢握住她的小手,道:“我正在想呢,我死了以後,該到誰來陪我。沒想到還是小清姑娘。以後我們一起遊歷天堂,同赴黃泉,老死在地獄之中。”
小清嗤道:“你做夢啦。你還活得好好的,誰會陪你死啊?早知道這樣,那天就讓你犧牲好了。”
我咳嗽道:“說這話會遭報應的;對啦,是誰救了我?昨兒你離我那麼遠,不可能是你吧。”
小清道:“什麼昨兒昨兒的,你都睡了一個星期啦。要不是我從幾具屍體中找到與你血型相同的人,可能你早就死了。”
我瞪大了眼睛,覺得吃驚萬分;分明只睡了一覺嘛,怎麼有那麼長時間?正想着,小清繼續道:“……我真不明白你幹嘛要直突中路,那裏四隊戈矛隊、兩隊弩弓隊、一支騎兵隊,防守力量最強。好在維柯見你那路旗號很亂,知道有了危險,就馬上帶兵救援了上去。那時,敵人以為你死了,正要把你拖走報功。我在亂軍之中聽到這個消息,簡直要急瘋了。”
她垂下頭,掩飾着自己將要流出的淚水。我很吃驚,因為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她那麼率真地為我流淚,禁不住伸出手去,把她那顆晶瑩剔透的淚珠接在指上,柔聲道:“別哭,你一哭我會傷心的。”她臉上露出難過的神色,道:“對不起,我是想到了那天看見你的慘狀——我看見你全身都是血,可手裏還抓着刀,而且握得好緊。他們說你中了箭還力殺兩人,好勇敢。”
突地,她似乎發覺我們這樣親密,好象有點不妥。紅着臉站起身,又復把葯端起來。我佯裝不覺,苦笑道:“那是被逼的。我不殺人,人要殺我。那時只覺得耶娃在天上叫我的名字,好象遠遠的……”
楚小清道:“你不要再說了……”欲言又止地看看我,“我真怕你活不過來,當維柯將你運回營帳時,你已經沒有脈膊了。我急得只好去找了兩個剛死的人,把他們的血輸給你。那時候連欣格都覺得我發傻了呢。”
我心裏大為受用,微笑道:“可惜我太嬌氣,只中了一箭就不行了。”低頭看看她的胸脯,道:“你中了五箭呢。現在拔出來了嗎?讓我摸摸。”
小清打開我的手,破泣為笑道:“討厭啦。再這樣我就不理你了。快點,把葯吃了。”將那葯碗送到我的嘴邊。
我緊抿着嘴,唔唔道:“不吃不吃,快拿開,我一聞就想吐。”
小清微微笑着,一手捏住我的下巴,另一手把葯湯亳不客氣地灌入我的肚子。我“一口氣”喝完,忍不住作萬分痛苦狀,劇烈咳嗽起來。“你,想要我的命啊?咳咳,這,這是對我人身權利的極大損害,我要上訴,我要賠償!”
楚小清咯咯笑道:“可惜這兒沒有法院也沒有法官,你什麼也得不到。不過,你要是乖乖的,我下一回就少放點苦的,多放點甜的,讓你好過些。”
我苦着臉,突然感到一陣虛弱,又復躺下去道:“算了吧,你就行行好,不要再讓我吃這種東西了。我吃了這玩意兒,一個月都會食不下咽的。”
小清道:“那可不行,這碗葯是欣格親自為你選配的,那十幾味葯一一選材、烘乾、切碎、然後酌量煎服而成,你當容易的啊?”
我哼了一聲,感到無力再多費唇舌,“這星期我沒醒過來,你都學了什麼!欣格這個傢伙又耍花招,他是在攏絡人心,知不知道?好在我比較聰明……再說了,用這種苦東西拉攏我,他也太蠢了!你還替他說話,真不知道你是誰的人。”
小清臉一紅,又發怒地一摔手,離帳而去。我心道:乖乖,才一個禮拜不見,她已經這樣人性化啦?前些日子連正常說話都不會哩!老天,她跟我們到底不同,畢竟有兩個大腦,學東西也快。不免又有些不安:她愈來愈進化,到底會不會變成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