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賜支族的襲擊
我在病榻上躺了些日子,神海族也輾轉到了格累。我雖一直沒出帳過,但亦嗅到有些人身上那清晰的海水味兒。也許面對我帳篷的,就是衛立所說的“西海”罷,真想出去看一看。小清雖仍對我若即若離,但這些日子卻照顧得我很好,讓我覺得非常滿足。但她完全按照現代的醫學觀**辦事,嚴格禁止我食用非流質食物,到了第十天,才勉強加了一點點羊肉——我飢饞若渴,瘦得皮包骨頭。她的脾氣早聞名全族了,據說族長親自烹飪的肉食也曾被拒之帳外。
再說欣格。自本人受傷后,他來了多次,一次比一次穿得體面。他賜我黃金百壇,小清按我的意思,只拿了一塊,其餘都原封不動地分送給戰役中有功的兵士。欣格等對此很是驚嘆。據說那一場戰役勝利后,郎素米、郎素台兩個長老逃離族域,已被騎兵部隊擊斃于格累南境荒野;拉舍遂帶傷將叛軍余部鎮壓下去──只有少數長老的部隊生離了神海族境地,轉投賜支去了;而那個戰前的小隊長維柯見到我,也是一臉得色。原來欣格已正式任命他為馬刀隊副統領了。哼,要不是當時我“金口玉言”提升他為總隊長,恐怕也不會有今天。所以他感恩圖報,親提了幾筐極好吃的鰉魚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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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天後,突有暴雨降臨格累。
我真不敢相信這是一座僅用石塊、木條壘成的城堡,連房屋都沒幾間。神海族是真正的游牧民族,格累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他們集會、休憩的地點,而不能算是都城。
這裏降雨並不豐富。所以對此暴雨,人們無所適從。一時間,帳里帳外,都滿溢着倒灌的河水;婦女們用羊氈、油布封死帳角,又用瓦盆把積水倒出去;男人們便開始將帳篷統統打得結實,因為暴雨時常伴隨着狂風;我可以想像老天那種猙獰恐怖的樣子。
由於大雨,神海族完全龜縮在了帳里。最近欣格每日總有一段時間和我閑聊,頗有留我任職的想法。這一天他正在述說著過去和氐氏部落展開激戰的故事。忽然,一個全身被雨淋得透濕、神色驚慌的哨卒跑進帳來,舞着手瘋狂大叫。
衛立大驚,道:“賜支族,賜支族來進攻了!”
帳中頓時大亂,欣格顧不得關照我,趕緊跑進雨中。外頭早已是鼓號齊鳴,神海族大營中充滿了瘋狂的喊叫聲和腳步聲,似是世界末日降臨了似的。楚小清看了看我,輕鬆地道:“怎麼來得那麼巧,你怎麼辦?”
我苦笑着站起來,聳了聳肩,“人家有難,我們總不能見死不救吧。雖然我一直覺得欣格不是什麼好鳥,但出於道義,還是應該幫幫忙的。”
當下穿戴妥當,隨之走進雨里。帳外地下,早已被踏得滿是泥濘,暴雨將紅褐色的泥流衝出一條條白痕。格累城外,似有壓抑的鼓聲,悶悶地在遠處敲響,聽起來只感到情緒不穩,因此神海族每一個成員都在高聲喊叫,拚命地爬上箭樓瞭望。
欣格正站在“城門”旁邊,指揮武士緊閉大門,用銅鏈、粗木鎖住、釘牢。我已感到雨水滲進了最後一層衣服,肌膚涼冰冰的,轉頭看了看小清,好象全沒有什麼不適,三下兩下地,就爬上石樓的最高處。
“敵人的軍隊,從南面向格累衝來了!”她高叫道,嗖地又跳了下來,“顏鷹,不行的,神海族這幾千人絕對不夠。”她鎮定地看着我,以致於我立刻明白她下一句話就是“你該離開了”。
“我上去看看!”我在雨中叫道,順着內城攀援,顯然輕鬆一些;待扒着城垣,往外看的時候,我不由吃了一驚:在陰沉沉的烏雲下面,一支顏色昏沉的部隊,一支龐大的隊伍,似有千軍萬馬,正囂叫着向格累撲來。鼓聲一下大了許多,還隱隱聽到馬嘶聲、器樂吹鳴的聲音。賜支族人正放聲高歌,顯得有恃無恐。
我爬下樓,找到衛立、欣格。衛立皺眉道:“大雨幫助了賜支人。他們憑藉著這場大雨,來偷襲格累,不過我們神海族還有兩萬人,都分佈在西海的北面,我們已經派人去請援軍了,拉舍遂總隊長會馬上帶領他們來保護族長、格累。”
我急道:“他們幾天能趕得回來?”
衛立望望欣格,道:“恐怕最少要等兩天。這場大雨一下,有些地方無法通過,必須要臨時開道才行。”
我長嘆一口氣,搖了搖頭,“那太遲了,我們半天也堅持不了,還是先撤出城去,留下一個空城給賜支人。”
衛立詢問了欣格,這老頭頓時跳起來大喊大叫,衛立拉着臉道:“格累是西海的門戶,神海族依山傍海,苦苦修葺了十年,才建成今天這種規模,如果不打仗就放棄了它,族人也不會同意的。”
我也急了起來,道:“我們只有三、四千兵力,你看看對方有多少人!你這城若是堅固一些,還可以想想辦法,但無論如何,我們不可能守上兩三天的!你要弄清楚,一旦賜支人攻進城來,不光是死三、四千人的問題了,族長欣格,眾多頭領們,沒有一個可以跑得掉,賜支人就是想在這方面做文章。”
衛立臉色蒼白,道:“我再說一說!”還未等他開口,忽地北面牆頭,已傳來慘叫聲和弩弓射擊的沉音。
“賜支!賜支族人!”衛立舉着手大叫道。欣格早已命令族人佔據牆面的有利位置,準備迎接賜支族的衝鋒。
我和楚小清都奔上望塔。那時,已看到數不清的賜支人揮舞矛、劍,黑壓壓地沖了過來,前隊架起長梯,各自以盾護頭,往城上逼近。神海族人的弩弓,此時是唯一能夠抗擊敵人的武器,我心裏不解,他們為什麼不就近取材,多積些檑木、石塊。在防擊戰中,那些東西是最能起到直接打擊效果的。
賜支族不斷地發起衝鋒,前面的人倒下去,立刻便有另一人衝上來。城外鼓角聲鳴,賜支族人不斷高呼“斯苛”、“斯苛”,奮勇地往前沖。神海族人一排排地施放弩箭,期望能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一排弓箭雖能造成多人死傷,可賜支族的後續部隊,仍是象潮水一般湧來,一**地發起衝擊。神海族人不斷地爬上城去支援,也不斷地有屍體掉下城去。
我吼道:“他們快頂不住了!”急匆匆地跑下望樓,又奮力攀援城壁。楚小清先一步爬到樓頂,手舞馬刀,在城垣上獨霸一方,狠狠劈斫。一時間,無人能從她的防線中殺進城來,敵人在她的刀下,顯得那麼笨拙、無力;而略已清醒的神海族人吶喊四起,衝上百八十人,頓時又把北面穩定住了。
我剛上到城頂,便見城外兩輛巨大的木車滿載木排,在幾百人的簇擁下不斷加速,朝城門推來。叫道:“弓箭手,弓箭手!”
大雨之中,衛立的聲音已顯得無能為力,楚小清高聲地喊着,弩箭如疾雨一般灑去。賜支族人頓時倒下了一片。但是,他們的人實在太多,轉眼又補上了空缺,這一次更是以盾護面,更加小心地發起衝鋒。
城樓三面受敵,城門也感到了危協。儘管神海族每個人都在奮力拚搏,但卻象在狂風中飄搖的樹葉,隨時都會掉落下來。賜支人的攻城車第一次撞擊城門,便將銅鏈折斷了五根。第二次撞擊過後,大門逕自掉落下來,車旁的敵軍便狂喊亂叫着殺進城中。
欣格揮舞着大刀帶頭殺敵。神海族有了防備,兵力布署在城門兩側,因此不久便打退了賜支第一次入城的企圖。欣格命令抓緊時間,搶修城門,一面又帶人上望樓看了看敵軍動向。
楚小清仍是北面城樓不失的保證。她的馬刀換了第二柄,然而亦卷了齒,不得不棄刀換矛。我命令弩弓手在必要的時候集中射擊,極有效用。一待某一邊吃緊,我便奔去指揮,神海族人也大多願意服從命令。但士卒傷亡很大,有時候,簡直找不到一個後援待機的族人。
從早晨殺到中午,賜支族的鋒線已然推進城中。神海族每個人都殺紅了眼,我也手刃了不少敵軍,滿腦子的**頭,都是“反正今天死在這兒了”等等,痛罵了一聲又一聲,仍是無可奈何!
小清無法制止城頭混亂的情緒,跳下來叫道:“顏鷹!你去城頭,我來把這些人趕出去!”
我揮刀爬上城樓,滿肚子的火氣,一刀一刀地奮力砍劈。“弟兄們,這是最後的機會了!一定要守住,守住就有辦法!”
又頂了片刻,當我們已經完全近乎絕望的時候,城頭敵人的攻勢突地銳減。賜支族裏吹起號角,金鼓齊鳴;城內的賜支人快速地往外撤回,大門便又一次失而復得。欣格高聲大叫,一面又揮舞兩手,狂呼蠻語。
楚小清冷冷道:“他說敵人被打退了?!”
我重重地喘息起來,一屁股坐在城上。任憑大雨洗刷自己身上的斑斑血漬,“你爬得倒挺快呀。你看這個樣子,我們還能撐上多久?”
楚小清道:“我不知道。”
我嘿嘿地冷笑道:“神海族完全在憑一口氣,才能撐到現在。敵人一退,氣就消了。等賜支人吃飽了肚子,整編成一隊一隊地來攻,恐怕城裏人心渙散,一分鐘也堅持不了。”
“你說得對,不過欣格似乎另有安排。他要堅守這裏,直到最後一個人。”
“去他媽的欣格!老子跟他說的,他全當沒聽見。這下你再看看,我們還剩下多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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撿點殘餘,只有一千多號。欣格一再強調我們至少殺了五千多敵軍,可是敵人還有不少個五千呢!我忍不住就要破口大罵,再三再四地咽了下去。
“決不能再打下去!”我大叫道,一停止作戰,雨水便浸入了原本散着熱氣的體表,讓人冷得直打哆嗦。“我早說過應先撤出去,留下空城。為什麼你不能接受呢?現在賜支人只是暫時被打退了,他們還會沖回來的。你想想,你還能打退他們幾次衝鋒?”
衛立悄聲譯了,欣格沉着臉,仍是叫着原先的幾句蠻話。衛立道:“族長要與格累存亡與共。”
我耐着性子,道:“格累旁邊就是高山,我們是避一避鋒芒,而不是逃走。他們有備而來,我們則是倉惶接戰;孰勝孰負,顯而易見。你要強在這裏,只是死路一條;轉移到別處,賜支人便找不到我們,只得到這座空城,有什麼不好的?這城現在已形同雞脅,食之無味、棄之可惜,不如送給賜支人;讓他們也嘗一嘗守城的苦頭。”
欣格拿不定主意,馬刀隊維柯站出來叫了幾聲,全族都舉手同意。當下,我立刻命令部隊統統開出城外,冒雨往旁邊的山上進發。
神海族此時已是慘不忍睹,都是些受傷的士卒,也不敢掩埋同伴了,只是悄悄地出城,唯恐被人發現了似的。我心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賜支族這麼強大,還不趕快開溜,偏偏要逞英雄,老子可恕不奉陪。待他們再進攻時,恐怕你們會發現,我的理論才是最最英明、最最正確的。
我們來到山上,眾軍開始集合起攜來的布氈,在林中搭成小帳。我和衛立、楚小清攀至崖頂,眼前一亮,頓時視野開闊。賜支大軍的歌聲遠遠傳來,整齊劃一,似有無數。衛立失色道:“有這麼多人!”
我哼了一聲,道:“看來是傾巢出動了。”望望山下,忽道:“衛大哥,那兩條河是不是流進西海的呢?”
衛立望了望,道:“沒錯。不知賢弟問起這個做什麼?”
我看了看山下的格累,頓時明白。西海正好向格累方向伸出一隻“腳”來,因此該城扼守着山川、大湖,進退方便,地點確是出眾。但兩條河流,都是從山邊繞過,經格累兩旁穿行入海,格累只不過是處於夾谷中的沖積平原罷了,想到此處,再看看那塊窪地,我頓時仰天大笑起來,笑得楚小清、衛立都莫名其妙。
“剛剛我們才被打得如此狼狽,賢弟卻又有什麼可高興的?”
我大笑不止,“這雨下得真好!”全不理他,逕自走向林中,“若賜支人敢膽犯我格累,今天晚上,就是他們的死期!”
楚小清追上來問我究竟,我笑道:“到了族長面前再講不遲。”心道:賜支人是存心來抓欣格的,必會牢牢控制住他可能逃脫的路線,但是我們沒有走,而是轉移到了山上。心裏暗暗決計要趁賜支人沒醒過來的時候,趕緊實施我的計謀,這樣還會有幾分把握。當下快步走到欣格所在的帳前,道:“族長,我跟你分頭行動罷,我心裏已然有了一個妙計!”
欣格聽衛立一譯,有點迷糊,趕緊洗耳恭聽,我笑道:“賜支族人佔領了格累,必定會來攻擊山上,族長大人,可帶人多準備木頭、石塊,以利堅守。我帶人下山,把兩條大河堵上,等一到晚上,我們就可以用水灌進城去,殺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我把戰略解釋了一下,一時間眾人皆是連連點頭。當下欣格趕快傳令神海族人統統集中,馬刀隊維柯,守中軍、壘工事、負責防守。我帶楚小清和兩支部隊下山。
剛吩咐妥當,猛聽山下殺聲震天,賜支族大軍浩浩蕩蕩,已然衝到城邊,將格累團團圍住。只過了片刻,便見城外部隊彎弓放箭,幾萬支弩矢如雨點一般落在城裏。
眾人皆是大驚。衛立嘆道:“賜支族這一手可是狠毒,明明知道我們沒有多少人了,還來這麼一下。那麼他們衝進城來,真可謂易如反掌。”
只見山下,賜支族旗號亂舞。不一會兒,陸陸續續有部隊入城,聲勢浩大。當下賜支眾軍在格累城中,齊聲歡呼,整支軍隊同時大嚷,令人膽戰心驚。
欣格扭過頭不看,眾人亦是情緒低迷。我心知他們不太適應這種“打不過就逃”的戰術,或許認為這是件很丟臉的事情;然而,在戰爭中就是如此,決不應該思想單一地追求死攻或死守,那樣決不可能取得勝利。
賜支人進城,歡呼已畢,便紛紛搭帳。我知會了欣格一聲,悄悄帶人下山。也許對於賜支族來說,這是一個偉大的勝利。因為衛立告訴我,神海族還從未失過格累,即使有一年慘敗於賜支之手,也是兵力不濟而已,絕沒到如此窘迫地步。
我們到達了一條河邊。此地離格累,已是很近。格累城正處在地勢最凹處,大雨已使得城裏積水,而賜支人正忙於慶賀,全未顧忌。我心下大喜,暗道:就是你們不進攻,這場暴雨如此下法,我們也得躲到高處去呀。你們真是沒救了,給你們一根爛骨頭,竟然都不肯放過,還非要啃得口舌潰爛才算甘心!
道:“小清姑娘,讓大伙兒一起,在高處築壩攔水,等到天一黑,便掘堤淹他們。”楚小清嘰嘰咕咕地解釋了半天,眾族人皆都歡喜起來,一起在河裏奮力壘石,還專門佈置了粗木、黃泥,把石縫都嚴嚴密密地堵了起來。片刻,便覺河面變寬了幾成,河水奔騰洶湧,大有破土而出之勢。
“另一條河,到另一條河去!”我笑着打手勢道。
賜支族比我想像的還要愚蠢得多。對神海族殘餘部隊還在山上,全無所知。我們一邊壘壩,一邊看着城內往城外胡亂丟棄神海族人屍首的傢伙們,破口大罵。待重回山上時,大家心裏憋着的氣,都象要溢了出來,面色肅然地圍着族長欣格,象在宣誓殲敵一般。
欣格早在山上看清了我們的動靜,我一回來,頓時傳來一陣輕聲歡呼。欣格握住我的手連聲感謝,衛立道:“多虧了賢弟想到出城再戰的妙計,族長大人有望得勝,全賴賢弟的功勞。”
我搖搖手,道:“還沒勝哪。請大家快快伐木扎排,待到晚上,便一起乘筏殺了進去!”衛立趕緊譯了,眾人俱是流露出歡喜的神色,各自開工。
還沒到黃昏,我已派人幾次修高、加固壩體。雨不見停,所有人都踩在泥濘的道路上,全身跌得已沒有一處乾淨。我也覺身上、臉上,沾滿了泥漿,心中倒是頗覺快意,如此仗能勝,這身行頭,便是我戰勝強敵的見證。
可是,還是有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暴雨之下,山體轟轟作響,山洪一陣一陣地流下來了。我回去告訴欣格:計劃必須有所提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