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隔世故人
文定輾轉從廟山回到漢口,源生當自己是幫不上忙只能作罷,現下擺在眼前的事才是叫他頭疼,他曾許諾去拜訪燕嫣與雨煙,然而真到了漢口卻又躊躇不前。
以何種身分拜訪,去了后又要說些什麼讓他很是為難,然而這種事他又是責無旁貸,惟有硬着頭皮上門拜訪。
去思雨樓還好說,除了幾個雨煙的姐妹外就沒有旁的人打攪,在一群唧唧喳喳的女子面前,文定儘可能保持沉默。
燕府的情形就大不相同了,除了文定熟識的燕老闆外,竟然還有燕嫣的奶奶,老人家希奇的打量著文定,一會兒詢問文定家庭的情況,一會兒又詢問興盛和買賣上的事。
文定謹慎的應對着老人家的刨根問底,又與燕行舟交換各處買賣上的信息。對於源生當的事,燕行舟也是唏噓不已,然而在一點上他們卻是英雄所見略同,都認定那間百年歷史的當鋪絕不會就此沒落,積累到一定的時期必將再次崛起。
上次在杭州,雨煙之所以會不辭而別,乃是因為紫鵑從漢口給她帶迴文定已然娶親的消息,就這麼一個陰差陽錯的誤會,讓他們錯過了十年的光陰。若不是道定不厭其煩的替文定解釋,雨煙恐怕到現在還不會解開心結。
經過這十數年的朝思暮想,雨煙業已感到了疲憊,這次回來便是拋開一切牽挂,實心做柳家婦,燕嫣的出現也讓她壓力倍增。
從上次柳父做壽,文定便隱約感到兩名女子之間的不諧,然而他也在為該如何應對他們三人間的關係而煩惱,思量了好些日子也想不出頭緒來。
兩位女子對自己都是有情有義,自己欠她們的太多,不論是選擇哪一位,都必將傷害另一位,最後只能是無奈的聽之任之。
若是說文定對兩位女子的情感,都是不分伯仲,可麻煩的也就是如此,從壽宴之後他就一直為此煩惱,取捨不得,不忍傷害任何人,卻又實是在傷害彼此。
這些煩惱又不能對人言及,燕嫣與雨煙二人不論是嘴上還是舉止間皆沒有絲毫的表示,反而對文定格外的親匿,越是這樣,文定越是感覺到她們也是不好過,委屈自己的真實性情,只是為了比對方表現的更好。
苦惱中的文定,也為兩位女子間暗潮洶湧的戰鬥而感到一絲絲的暖意。江湖上有多少人為她們瘋狂,文定卻能獨自得到她們二人的垂憐,這乃是何等令人羨慕之事,然而他如今非但感受不到福氣,精神上反倒是感到不堪重荷。
或許是幸福來的太快,既排山倒海又太過突然,讓毫無準備的他招架不及。
就彷如今日,雨煙與他約好申時見面,臨出門,燕府的家人又傳來訊息,燕嫣的奶奶召喚他過府用晚宴。老人家那裏自然是不容許有推託,而雨煙那裏又是早已說定,萬般無奈下,文定惟有過去和雨煙小聚片刻,便馬不停蹄的趕往燕府。
原本以為這樣便能兩廂周全,互不耽誤,殊料當真施行起來卻全然不是那麼回事。一方面他匆匆而來,匆匆而去,引起了雨煙那邊的不滿,雨煙本人雖不說,可她那些個姐妹丫鬟的臉色已然使文定惶恐至極,若不是雨煙襄助,他恐怕是再長兩張嘴亦難以脫身。
另一方面,因為在思雨樓耽擱了時辰,等他來到燕府時早已過了開飯的時刻,老太太那裏自然也是一臉的不樂意。大戶人家對這些個尋常的禮數是最為看重,哪有老人家去等他這個孫兒輩用飯的事,簡直就是不將她放在眼裏。
一日的奔波換來的卻是兩頭不討好,裡外不是人,文定鬱悶的懊悔自己這愚蠢的行徑,真是何苦來哉。
當然也不是所有人都不理解自己,最起碼雨煙跟燕嫣二女並沒有一味的責備自己,而今的現狀,三個人都是十分清楚卻又是無法可施,只能暫時就這麼僵持着,期望能出現轉機。
西北湖畔的望月亭,景色依然是那麼的動人,毗鄰着凡塵的喧嘩,卻又不失自己的那份寂靜,但凡是有幸領略過此處佳色的雅士必會為它而傾倒,不自禁流連忘返。
文定還能清晰的記得,當年在此地,雨煙曾多少次與自己撫琴吟詩,曾多少次暢敘情思,曾多少山盟海誓。在那一段日子裏,忙完了源生當鋪里的買賣后,他準保是會來此等候,期盼着與佳人相會。
那一幕幕情景還在眼前,自己卻早已非當時那般年少痴迷。人的經歷往往會是如此,事過境遷后,原本不顧一切的東西也變得不再執拗。若是在十年以前,眼前的煩惱根本就稱不上煩惱,自己會毫無顧慮的選擇,現下的舉棋不定難道是因為自己變了心?
‘柳郎,我剛要出門,生生被那些姐妹給拖住了身子,你等急了吧!’突然而至的雨煙打斷了文定飄逸的思緒。
‘沒關係,我也是才來不久。’
雨煙對文定善意的謊言報以淺淺的笑靨,正是他這種處處替人着想,盡量不讓他人為難的性子,方才使得自己沉醉。哪怕是經過了那麼多的誤會,那麼多年的阻隔,依然是對他念念不忘。
‘柳郎,還記得我們以前逃開一切瑣事,避開一切雜人,來這裏相聚的情形嗎?’
順着雨煙的目光,文定望向那平靜的湖水,往昔的回憶又再次被勾起。二人沉默了許久,誰也不肯打破這寧靜的瞬間。
水聲、風聲,還有兩個平順的呼吸聲,在那一剎那間一切又彷彿回到了當年,沒有塵事的打攪,沒有喧囂的煩愁,有的只是兩個同樣孤寂的靈魂。
雖是無聲,卻已然萬語千言。文定重新感受到與雨煙那種心靈上的交合,一方面沒有了年少時的執狂,一方面又增添了人到中年的豁然,彷彿又找回了當時琴瑟和弦的默契。
二人間無聲的交言持續了許久,直到一道外來的異動使其戛然而止。打破這靜謐的不是別人,正是燕家大小姐。
‘想不到這煙花繁華之地,還能有這等清雅所在。’
一直刻意保持着優雅姿態的雨煙,這一下不知為何被戳中了痛處,驚詫的望了望這不速之客,即刻便瞠圓了雙眼,向文定怒道:‘是你,告訴她這裏的?’
‘不是,不是。’對於燕嫣的突然出現,文定也是一臉的茫然。
‘雨煙不要誤會。’
兩個人的小秘密為人所獲,揭破秘密的竟還是自己的情敵,這等誤會任何女子也不能容忍,一個不慎,說不上便會讓有情人即刻反目成仇。
雖然這個念頭也在燕小姐腦中閃過,不過以她的為人如何肯那般下作,解釋道:‘乃是興盛和的夥計傳來文定父母的口訊,有緊急之事急待他回去,偏生一時又找不着道定的人,夥計便找到了我這裏。’
下面的話不用說他們也知道了,漢口鎮早已成為了文定記憶深切又羞於見人之地,他留在漢口總共不過兩個去處,一是燕府,一便是思雨樓,既然不在燕府,自然就是思雨樓,憑着燕小姐敏銳的觸覺,想在這方圓一里的地方找到兩個活人,還會有什麼困難。
雖說是如此,可雨煙心裏依然是感覺着一股濃烈的失落,感覺着自己最珍貴的記憶遭到了旁人的竊奪,撇着腦袋沉聲不語。同樣是無人說話,可氣氛卻與方才兩人間的無聲相去了十萬八千里。
文定如今最怕的就是與二女同時碰頭,趕忙以父母召喚為由遁去,丟下二女獨自應付着彼此。
自他走後,燕嫣與雨煙又從方才針鋒相對的無聲,變成了無可奈何的不言。
有諸多相似之處的她們,本可以成為兩個相當不錯的朋友,然而正是因為太過相似,以至於就連意中人也都是同一個木訥的買賣人,讓她們又不得不對立起來。
良久,不知是誰率先嘆了一口氣,然後便是四目相望,引發了二女一陣嬌笑。
‘娘,何事要急召兒子過江來?’
‘有件事誰也做不得主,非得等你回來拿主意。’李氏不是那種一驚一乍之人,說的如此嚴重,必然是實有其因。
文定趕忙追問道:‘究竟是何事呀?’
‘有位遠道來的官差,已經等你整整一天了,現下人在廳房裏,你叔父、弟弟正應酬着呢!’
辟差?此次回鄉不過是為了替老父拜壽,文定十分的低調,就連樗仙也是從雨煙那裏得到的消息,不記得自己何時與官府中人打過交道。
有過荊州府衙的經歷后,文定總是對這些個差役有種莫名的陰影,閻王好過小表難纏,反正差役上門總不是什麼吉事,帶着絲絲疑惑,文定緩步步入客廳。
‘你可是回來了,好容易回趟家,成天難見着你一面,讓官差大人這一陣好等。’柳世榮劈頭蓋臉的就是一通教訓。
文定無暇去顧慮老爺子的火氣,目光在廳房中遊歷了一遍,果然見到一官差裝束之人安坐一旁,聽聞柳世榮責備文定的話后,隨即便起身迎了上來。
‘無妨,無妨,這一日下來,我是吃的好住的好,比侍郎府里還要自在。’
這衙役和善的神態更是令文定琢磨不透,試探的問道:‘還請問大人來自何處,柳某有何事可以效勞?’
‘不是你柳官人替我效勞,是我替你效勞才對。’說著衙役將早已準備好的書信交付予文定:‘看了這個,一切就明白了。’
自己回鄉不足一月,何時曾有托官家做過事?帶着滿腔的疑問,文定揭開了書信。
‘文定賢弟台鑒,見字如面。揚州一別已有數載,為兄甚是想念,不知近況如何。上次荊州許某來報,言及賢弟遭奸人陷害,為兄甚是震憤,尚幸賢弟吉人天祐,此乃自古公道不失人心,余兄在千里之遙亦替君高興。此次機緣巧合,偶為賢弟了卻一樁家事,已着差人前往,詳情複雜,書中不便言及,君自觀之。順祝,嚴惟中鞠啟。’
竟然會是那嚴惟中,怪不得書信中那筆方嚴渾闊,雄奇博大的好字,文定瞧着熟悉。這位嚴翰林的字體豐偉而不板滯,筆勢健而不笨拙,為很多人所稱道,文定回鄉的一路上,還曾見到過有店家掛出來高價出售。
自從揚州分別之後,二人僅是有過數次書信往來,然而這位朋友卻是讓文定難以忘記。才華出眾,年輕時卻因為奸佞的陷害鬱郁不得志,多少青年才俊也曾因為此而蹉跎半生,可此君卻能夠遵時養晦,以不變應萬變,人到中年終能雲霧散盡,叫人不免為其堅韌的忍耐拍掌稱頌。
文定那次牢獄災劫之所以能夠順利脫罪,裏面也有這個知己好友的幾分力在,文定一直便感覺着欠了他的情,只是對他這小小的商人而言,實在是沒有什麼拿的出手的東西來回報這個位高權重的朝廷命臣,心中始終有着一份愧疚。
‘大伯,你難不成真的與那嚴侍郎有過交情?’老三媳婦一臉驚詫。
‘舊識而已。’而今那嚴惟中已升任南京吏部侍郎,乃是正三品的大官,可非是她那七品的姨父所能相提並論的。
文定遙想當年的相識,恰逢閹黨剛剛垮台,一直賦閑在家的嚴惟中終於守得雲開,再次踏上仕途,一轉眼十年的工夫,竟讓當年那鬱郁不得志的翰林青雲直上。
文定不免感懷道:‘難得嚴大人還沒忘了我這平微的故交。’
‘我家大人一再囑咐小的,柳官人乃是他的至交好友,切不可怠慢。請柳官人這就隨我去查驗我家大人帶給您的東西,也好讓小的儘早回去覆命。’
眾人陸續步出大廳向後院而去,柳載定則落在最後,望着前方兄長的背影為眾人所簇擁,老三的臉上卻滿是落寞。
究竟是何東西還需要不遠千里從南京帶來?書信上還說是不便言明,特別的是這神秘的禮物竟然還關乎自己的家事。帶着諸多猜疑,文定隨着他們步入柳家的柴房。
不知是不是因為與柳家出現那些個陌生的面孔不快的經歷,這柳家的新宅子從一開始就沒讓文定感覺到家的溫馨,這些日子下來,新宅子裏有好些地方他都不曾去過,柴房便是其中之一。
這或許該是新宅子裏最堅實的屋子,同時也是最為簡陋的,一排排木頭堆疊在四周,一側還有一筐筐新制的木炭,除此之外就是有兩團不明之物萎縮在角落。
待文定上前兩步,只見這兩團不明物體竟是一男一女兩個大活人,他震驚道:‘你們怎能在柴房裏捆拿兩個大活人,難道不知道私設刑堂是要觸犯大律的嗎?’
即便是雲貴青海那等荒蠻之地,文定也再三囑咐身邊人不可濫用私刑,而今回到家鄉又豈能坐視不管?他疾步上前,正要動手解開捆綁在兩人身上的繩索,卻猛的楞住了。
那一雙被捆綁着的男女,不是旁人,正是那背棄了夫家與他人私奔的任雅楠,以及她那個廚子表兄。
‘怎麼會是你們兩個?’二人低着腦袋往後退縮,躲避著文定那對詫異的目光。
‘這對不要臉的狗男女,以為做下醜事遠走他鄉,柳家就拿你們沒辦法了,嘿嘿!’柳世榮冷笑兩聲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我柳家所受的羞辱要十倍奉還你們。’
文定尚未能從震驚中醒轉過來,一時也不知究竟該如何來應對這局面,遂向那呂姓差人詢問道:‘嚴大人書信上說的柳某家事,便是指這兩人嗎?’
‘我家大人就讓小的將這兩人親手交給柳官人,餘下的事並未吩咐於我。’
‘哦,不知嚴大人是如何找到此二人的?’
‘這件事說來就巧極了,聽我給你們慢慢的講來…’
原來當年任雅楠與康廚子做了對野鴛鴦,既不敢在漢口立足,又無臉返鄉,只能亡命天涯,沒名沒份的苟且偷生,漂泊數省,終在江蘇無錫停住腳步,開始隱姓埋名,過着與往昔生活無半點干係的日子。
原是指望着能以此來掩飾他們的秘密,開始幾年效果也的確是不錯,沒有任何人認出了他們。兩人用着任雅楠攜帶出來的私房錢,以及康純葉的積蓄平淡度日。
然而就算是二人再如何節儉,這開銷用度總是減免不了的,奈何二人又無旁的技能傍身,湊了點本錢做點小買賣也是慘淡經營,入不敷出,艱難的日子也讓兩個情投意合的有情人,終日磕磕碰碰。
萬般無奈下,康廚子只能重操舊業,又再次繫上圍裙,拎起鏟勺,很快的便在無錫一帶名聲漸起,小日子也過的富足起來。
原本若是甘守貧困,這一雙男女或許一輩子也就會平安無事,奈何卻認為那千里之遙,歲月的流失會讓所有人淡忘他們的存在。卻沒料到聲名之累,猶勝於那些惹事生非,終被嚴府的廚子給辨認了出來。
那個嚴府廚子原本也是在漢口討生活,當年源生酒樓的大廚子拐走了源生當鋪朝奉家娘子的奇談,在漢口鎮的街面上廣為流傳,作為競爭對手的他自不會替康純葉保守秘密。這種男女姦情的骯髒事,往往也是人們最喜歡談論傳播的,沒經過幾人的口,消息便傳進了嚴惟中的耳朵里。
飽讀詩書的嚴惟中一方面是出於朋友之義,一方面又是不能容忍這種姦夫婬婦逍遙自在,義憤填膺之下,便招呼差人拿下了他二人,遣差人押着二人回鄉給文定處置。
‘把他們這兩個不要臉的狗男女抓起來,遊街,浸豬籠。’呂差人為興盛和的夥計領下去好生款待,范釵兒二話不說,就要吩咐下人使用武力來捍衛柳家的聲譽。
康、任二人面如死灰,也沒有出聲抗爭。自從被逮了后,或者更早,自打他們下定決心背離家庭后,就料到會有怎樣的下場,眼前即將發生的一切對他們而言,區別只是早與晚罷了。
柳世榮雖然心下隱隱有些不忍,然而這等醜事關乎他柳家的聲譽,也不得不默默暗許,柳母乾脆便不露面。
‘不可如此,都給我住手。’下人們正預備動手的時候,卻是文定站了出來。
他此刻心底是亂如絲麻,嚴惟中這個出人意表的禮物當真是夠份量,到此刻文定也弄不清楚自己該如何處置,只是強烈的明白不能草率的定奪兩條性命的生死。
范釵兒是鐵心要將這個柳家長媳置於死地,‘大伯,這件事不可以心慈手軟,你出門的這些年裏,外人都對我們柳家的醜事傳為笑柄,如果再不處置這對狗男女,外人又不知要如何議論咱們家。’
文定搖首不語,總之就是不讓他們胡來。
‘大哥,你怎麼如此糊塗呀?’場面上正在僵持不下,卻聽見一人高聲喊了起來。
發話的是老三柳載定,文定詫異的望着這個舉人弟弟,聽他往下說道:‘這些年你一走了之,在外面人生地不熟,自然是聽不到那些閑言碎語,可叔父、娘還在家裏,我們還要在這七里八鄉住下去呀!家門不幸出了這麼個不貞婦,我們出門連頭都抬不起來,你就算不為你自己的聲名着想,也要為我們大夥考慮考慮吧!別說這次是嚴侍郎相助將他們押了回來,就算是沒有,他日若是我金榜得中,亦要千里搜捕緝拿這對姦夫婬婦。’
文定望着他半晌說不出話來,奇怪着自己怎得辨認不出,這個性情與自己最為相似的弟弟了。
‘大老爺,恕我這個下人多句嘴。’范釵兒那個娘家表兄也插了進來:‘在這七里八鄉誰不說,土庫灣柳家是這附近頭一份的大戶,多少人眼巴巴的盼望着看我們的笑話,我們這種人家可不能讓別人說門風敗壞呀!退一步說,要不了幾年,我們老爺就要做官老爺了,那時候讓人知道家門裏發生過這種醜事,官威何在,顏面何存呀!’
柳世榮聽着直點頭,一干下人也幫腔說管家講的有理。
‘我們家是什麼樣的人家,我比你知道的早。’別看文定外表柔弱,然而有些時候固執起來,也非是等閑人能夠勸說的下,‘既然載定一時還未當上官老爺,我們家當然也不能等同於公堂,這等關乎人生死的事,也輪不到我們判定。’
范釵兒數次強辯,文定仍舊是不答應,想讓下人用強,興盛和的夥計卻又在一旁揮眈眈,上次深刻的印象讓那幾個橫行慣了的下人記憶猶新,一旦對上那幾道挑釁的目光,沒來由的就會摸向自己的傷處。
未能如願的范釵兒負氣而去,載定亦是懨懨然離開。文定清楚的知道老三夫婦倆並不會就此放棄,只要他一日不妥善的將這件事處置完畢,麻煩事仍舊會層出不窮。
作為一家之長的柳老漢倒是無甚失落,只是吩咐要嚴加看牢這二人。
‘東家,現在怎麼辦呀?這家裏的下人里三層、外三層的把間房子給圍住了。’
這件事原本最大的苦主該是文定,可如今卻變成了文定與家人的抗爭,一個不慎弄不好,事態將愈發的嚴重。沉吟了片刻,文定吩咐道:‘速去,把二東家給我找來,其他人給我守在這屋子周圍,不許他們胡來。’
夥計應聲而動。
在這個渾濁不清的時候,文定能倚重的也惟有自己的么弟了。
待所有人離開之後,夜色也悄悄降臨,昨晚從燕嫣處得到家人傳喚的消息后,文定便片刻不停的往家裏趕,這一日的奔波與震驚,讓文定倍感疲憊,不自覺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當他那雙疲憊的眼眸瞟向牆角時,方才記起這屋子裏並非只剩他獨自一人,還有一對戰戰兢兢的男女正在惶恐的望着他。
如果他們永遠不出現,該是件多麼好的事呀!文定不自禁的幻想着那誘人的假想,只是這種可能已經是不可能了。伸過手將他們口中塞着的破布取下來,卻發覺他們緊張的情緒並未因此而放鬆,遂安撫道:‘不必害怕,你們暫時是安全的。’
二人的緊張,半是因為懼怕,半是因為羞恥,若是面對旁人還可以裝作無視,可當他二人獨自面對文定一人時,那久藏的愧疚便會泛上心頭。
在這對野鴛鴦中,反倒是姦夫康純葉與文定較為熟悉。從初識、大婚再到背夫私奔,任雅楠與文定總共不過是數面之緣。雖然文定一直就是她揮之不去的陰影,可對於平白掛了個柳夫人名頭的任雅楠來說,那個折磨着她的印象也就是一個名字而已。
作為男人的康純葉仍舊是那般略帶些木訥,對於眼前的困境不知該如何是好,卻極力想表現出男人的氣魄,‘柳朝奉,有什麼怨氣,你沖我來,可,可別傷害雅楠。’
‘我難道是那種下作之人嗎?’文定自嘲的笑了笑。
‘表哥,別怕他,已經是這樣了,有什麼招術讓他只管使出來吧!’任雅楠終於開口了。
在文定印象中,他們這對挂名夫妻尚未有過正式的對話,想不到她竟是如此一個能婦。康純葉剛想要分辯,又讓她一句話給頂回去了,看的出在往常的日子裏,他們倆究竟是誰在做主。
‘如果我想要對你們不測,還用得着如此煩瑣嗎?適才對下人不加阻攔也就是了。’
‘說不定你肚子裏謀划著一個大陰謀,想要我們生不如死。’
文定啞然笑道:‘你的想像力很是豐富呀!康兄,你的妻子恐怕時不時的會給你的生活帶來意外的驚喜吧!’
康純葉扭過頭望了望任雅楠,遲疑了片刻,馬上換來表妹的一記白眼,康純葉不顧危險,不自禁的點點頭。
‘少惺惺作態了,如果不是想害我們,還會在門外安排那麼些下人看門嗎?還不是怕我們逃脫了。’
文定解釋道:‘我派人看管,不過是怕那些家丁衝進來對你們不利,也是怕你們莽莽撞撞離開這間屋子撞到他們手上,那時候我就是想保你們,也恐怕力有不及了。’
康純葉總算是與文定有過一段交往,被文定真切的話語所打動,‘表妹,你誤會了,柳朝奉不會是那種人。’
‘哼,說到底還不是他的朋友把我們抓回來的,你少天真了。既然當初選擇了背叛他,他會有什麼樣的報復,也早就在意料之中了。’任雅楠就是不肯相信文定會如此輕易的放過自己。
‘當初你們拋下一切遠走天涯,有一陣子雖然也讓我心有不平,可相信我,那一陣時日過去后,我是衷心的感謝你們。對那段婚姻,我也是一百個不滿意,你們應該也是清楚的。’
‘是呀!’康純葉道:‘表妹說了,洞房之夜你什麼也沒做。’
‘你這獃子,都在說些什麼呢?’燭火下,任雅楠的雙頰緋紅,康純葉趕忙閉上嘴巴。
‘咳,咳,以後的事我會儘力安排,你們現在再怎麼操心也是無濟於事,就好生歇息歇息,留着體力為後面的事情做準備。’
外面還有一腦門官司等待着他去處理,文定也無暇與他們長談,囑咐了兩句后也就離開了。
‘表哥,你難道真相信他的話嗎?’一直以來,任雅楠總是不免猜想,若是再次遇上那個三書六聘,拜過堂的相公會是何等的場面,不論是哪一種結果都是暴風驟雨,雷霆萬鈞。
漸漸地,柳文定這三個字的背後,也就不再是那個文雅的商人,而是成了強橫、蠻不講理的代表。腦中那個久久揮之不去的夢魘太過強烈,是以她始終不敢相信柳文定會如此輕易地放過他們倆。
康純葉異乎尋常的肯定道:‘你要問我,自己做出的承諾能不能兌現,我只能保證儘力。可要是問我柳朝奉做出的承諾能不能兌現,我卻能夠絕對肯定的回答。’
任雅楠撇過腦袋低聲喃喃幾句,顯然是對康純葉的回答並不以為然。任她再如何機靈,有些男人間的承諾,她是永遠也不會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