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夕陽遲暮

第四章 夕陽遲暮

‘有禮到。’正在交談時,門口的下人唱了一遍。

那俞教諭奇道:‘都這時候了還有禮,是誰這麼遲呀!’

‘唉,興許是路上耽擱了也說不定,早來晚來有這份心就夠了。’

‘梅老爺教誨的是。’俞教諭趕忙改口。

柳家的僕人抬着一隻精緻的桃木盒上來,從桃木盒中取出一幅字畫,呈現到柳世榮面前。光是那略顯古樸的桃木盒瞧上去就價值不菲,而且在這個喜慶的日子裏兆頭也是極好。

梅縣令讚許道:‘以畫做壽也是件雅事,只是不知此人筆下功夫如何,柳老爺請揭開,我等瞧瞧也好品評品評。’

‘那當然沒問題,范管家快打開看看。’

五尺長的畫軸一經僕人們展開,頓時也讓室中之人眼光一亮。畫的是斜坡之上,兩竿秀竹挺立於文石之後,乃是仿製蘇軾之《壽星圖》。立意是極普通的壽畫,街面上任意一個畫攤都會有此類仿製畫軸,然而畫者的筆功卻教在場眾人無不失聲驚嘆。

越是這種尋常的立意,越是考究筆者的功夫,稍有不足便容易陷入流俗一派,此畫用筆圓潤瑣碎,風格特異,濃墨點綴,蒼勁秀峭,秀竹濃淡相攜,意境古拙天真,既不失蘇軾遺風,又保有筆者個人的風格。

文定遠遠望去便不由得會心一笑,轉念一想又覺得希奇。

梅縣令迫不及待的追問道:‘瞧瞧這張畫的落款是誰?這般好的手筆,將來的造化定是不凡。’

他向來自認為對這附近州府的才子了熟於心,實在憶不出是何人有此等功力。

‘樗仙。’載定念了一遍,回憶了半晌也記不起是哪位友人的名號。

‘可是蘇州謝時臣的號?’人群中已有人猜出了此畫的來歷。

‘謝時臣?吳門名士,載定你跟他還有交情不成嗎?’

近些年,吳門才子謝時臣的大名可是傳遍了江南江北,想求得他一幅畫可是不易,這一回竟是自動送上門來。

載定茫然的道:‘我不曾有幸結識過謝才子呀!’隨即便吩咐下人將送禮的信使請進來。

只見一個風塵僕僕的信使步入大廳,不等他們詢問,便從懷中掏出一封書信,道:‘這裏有謝公子給柳文定柳公子的一封書信。’

‘一路上辛苦了,請在舍下用些酒菜。老么,打賞。’

在眾人的驚愕中,文定起身接過書信揣進懷裏,洋洋得意的道定也隨手掏出一百兩銀票遞給來人。

‘多謝公子的賞,小人來的時候,謝公子再三吩咐定要帶回柳公子的回信。’

‘這是自然,還請在舍下稍歇,待某回書一封,煩請帶回。’

來人滿意的退出客廳。

此時客廳里啞然無語,倍感尷尬的眾書生面面相覷,那位傳說中的吳門才子可不是這幫久居村野的文人所能觸及的,萬萬沒想到此等傳說中的人物,竟會與這個他們所瞧不起的商販聯繫起來。

一干文人湊到壽畫跟前品評畫軸的獨到之處,紛紛對吳門才子深厚的功力讚許有加,有幾人忍不住向文定旁敲側擊,打聽他與謝時臣的關係。

文定倒也無甚好說的,只是一句朋友代過。他們當著文定的面談起時臣的畫時,一個個都好像與他是如何的熟識,神交久矣似的。什麼師法吳鎮,甚得其意,什麼筆墨間很有幾分沈周的筆意,少有幾人還為了各自的觀點迥異而爭論不休。

對於這位摯友的畫作,文定自是比別人更得其味,評價道:‘時臣近年如何,在下不得而知,然而幾年前他多作長卷巨幛,峰巒雄偉,對於畫水一道尤擅,江河湖海種種皆可以稱道。筆墨縱橫自如,富有氣勢,應是介乎戴進和沈周之間。’

‘妙哉,妙哉。’一位袁姓秀才不自禁的稱讚起來,一面讚歎謝樗仙出神入化的筆功,一面對文定的評語推崇備至,旁人也不由得點頭稱道。

這些個才子們大多不屑與市井商人為伍,然而少許幾個實在沉醉於書畫一道的,卻忍不住向文定攀談起來。

越是談的深入,這些個畫痴們越是對文定佩服的五體投地,從顧愷之的人物畫,董源、巨然的山水畫,展子虞的《游春圖》,戴峰畫的牛,范寬的‘對景造意’,一直到本朝的吳門畫派,彷彿是每一家流派的畫風都知之甚詳,無有一處能夠難住他。

袁秀才等人對他是傾慕已極,說了許多恭維話,卻惹的旁人好不惱火,就連載定也插嘴道:‘不知大哥對許道寧的為人、畫作又是如何看待的呢?’

北宋的許道寧乃是山水畫的大家,曾賣葯行商,初時作畫不過是為了招攬生意,陰差陽錯買賣做的不怎樣,卻以畫作聞名天下。

‘畫以山水見長,與李成、范寬齊名。張士遜曾寫詩稱讚說:“李成謝世范寬死,唯有長安許道寧。”可見得他的成就是如何的不凡。’

梅縣令插嘴道:‘在我看來,他不過是個嗜酒如命的商人罷了,縱使有些才學,也斷然是比不過李成、范寬二位大家。’

‘愛酒卻是不假。’文定無暇去理會他人刻意的針對,為許道寧辯護道:‘此君嗜酒狂放,時人常以“醉許”喚之,不過他飲酒常常能激發靈感,是故不能以等閑醉漢視之。黃庭堅也曾激賞他醉后所作的畫,在“答王道濟寺丞觀許道寧山水圖”詩中寫道:“往逢醉許在長安,蠻溪大硯磨松煙。忽呼絹素翻硯水,久不下筆或經年。異時踏門闖白首,巾冠欹斜更索酒。舉杯意氣欲翻盆,倒卧虛樽即八九。醉拾枯筆墨淋浪,勢若山崩不停手。數尺山河萬里遙,滿堂風物冷蕭蕭。”這詩里描繪的便是他趁着酒興作畫時一蹴而就的情景。’

‘真乃神人也。’

眾生嘩然,平凡的芸芸眾生總難免會為那些超越常人、知其所不知的奇才而傾倒。在這些自認為博覽群書、通古曉今的秀才們眼中,非僅那位醉許如此,就連文定亦是如此。

柳舉人這個大哥非似大多商人那般庸碌,反而卻要比他們這些個終日埋首在書齋里的秀才還來得博學多聞。

很自然的,文定逐漸成為了這酒席的中心,眾秀才皆圍繞在他周圍,傾聽他對書畫的博識。

當然也不是人人皆樂於此,梅縣令便有些冷漠。柳老漢發覺縣令大人臉色不善,從而也對兒子喧賓奪主不大滿意。就連載定臉上也是有些不大自在,悶聲不語,一味的往自己嘴裏灌酒。

這些年來駐足於荒野間,與粗狂的異民打交道,鮮有這般意氣風發的機會可以一吐胸中這些封存的記憶,也為文定帶來了短暫的歡愉,一時忘了就在不遠處還有件棘手的事在等待着他,然而片刻的總是會過去,傷腦筋的事情依然存在。

酒過半巡,李氏便使人將文定、道定喚了出來,詢問關於這兩名女子與兄弟倆的關係,道定自然是矢口否認,將實情向母親大人稟告。

一時間,李氏也給弄糊塗了,這大兒子十年不歸,一回來就給領回兩個神仙般的女子,可叫她這個做母親的如何去給他操辦呀!

不了解內情的老人家腦子裏首先開始琢磨的是該如何操辦,殊不知自己的大毛此刻心底卻是焦頭爛額一片混亂,光是方才重相逢時雨煙的冷淡便教他琢磨不透,只能猜想是因為自己這些年逐漸淡忘了找尋她的足跡,從而令她對自己感到不滿。

不能想像當她在內宅瞧見燕嫣后,又會是一番如何的光景,是拂袖而去,從此以後再也別想瞧見她的蹤跡;又或是乾脆與燕嫣放手一搏,兩位江湖俠女就在這窮鄉僻壤、村野之地掀起一段風波?

而另一方面呢!文定也在顧慮着燕嫣。早年間,自己在廟山第一次遇見她時便為她傾倒,後來一波三折、風起雲湧,縱然是一起經歷了生死,有過諸多動人的回憶,他也始終不曾敢想與這位大商賈家的小姐、江湖人士畏懼的女俠有以後。

然而當他知道這些年下來,對方放下諸多身分的障礙,默默為自己做過那麼些事情后,他再也不能迴避躲藏了。

二位女子都對他有情有意,無一不是他心頭摯愛。文定曾捫心自問喜歡誰更多一點,可結果卻是不分伯仲。早年間求一而不得,而今卻是兩者齊齊來到他面前,可教他如何是好?

正在為難之際,雨煙的伊影從房裏出來,望向文定的一雙眼眸非但不是幽怨憤恨,反倒是眉飛色舞,笑吟吟的輕步向自己走來。

越是這樣不尋常,文定心中越是不能安生,舔了舔乾涸的嘴唇問道:‘雨…雨煙,你…你怎麼出來了?’

雨煙臉頰緋紅,看來是方才飲了不少的酒水,謔笑道:‘我可是上當了,聽道定說你們家是如何如何的親切,如何如何的恬然,這一下看來也是熱鬧非凡呀!’

‘怪不得道定。’文定自嘲道:‘這次回來后,家裏的突變不光是讓你奇怪,連我也有些不大適應。從前不論是碰上了何等過不去的難關,平白遭受了多少的委屈,心底總是不曾感到孤單,正是因為想着千里之外,這麼一處簡陋的屋檐下,還有一家人在翹首等待着自己,萬沒想到忽然間家裏會有了這翻天覆地的變化。’

文定心中那塊依託之地是如何的神聖,雨煙自然也是極有體會,原本滿懷笑容的臉頰霎時間消失無跡,若有感觸的道:‘這世間的人事改變,又豈是能隨人心意的呢?’

那幽怨的眼神當真是教文定無地自容,文定正在不知如何張嘴之際,不想燕嫣也離席出來,朝他倆走來,這恐怕也是文定此刻最不願碰到的場景。

‘文定,咦,雨煙小姐也在呀!’

‘哦。’雨煙迅速收起傷懷,堆着笑臉迎上去,‘適才與幾位長輩多飲了些,出來解解酒,這不湊巧遇上了這個獃子。’

這一聲親匿的‘獃子’可是讓文定受寵若驚,哪怕是他們以前情濃時,雨煙也不曾當著他人的面這樣的喚自己,斷不敢奢求會在如今這種窘境還能有此般優待。

‘嗯。’燕嫣彷彿很是贊同雨煙的評判,面帶微笑,額頭微點道:‘不說沒發現,仔細看來的確是有些個獃滯。’

文定弄不懂她們倆見過了彼此後,為何還會像是沒事人一般,不但未曾拂袖而去,還顯得十分之親近,對他也是格外的親匿,往常的矜持與顧慮都被拋開了,一反常態的拿着文定逗趣。反倒是文定自己被她二人弄的不好意思,向她二人連連示弱,期盼着躲過一劫。

然而這兩位心高氣傲的江湖女子卻似乎是樂此不疲,一時間三個人的氣氛顯得十分和睦,只是這和睦的背後卻藏着幾分令文定不寒而慄的詭異。

直到酒席終了,二女相攜而去,文定依然感覺不到半點真實,彷若身在夢中,一切不過是自己美好的願望罷了。

二女離去之時似乎還有些意猶未盡,相互告之自己的住處,囑咐對方有空去玩耍。

燕小姐自不必說,理所當然是漢口燕府,雨煙也仍舊是安身於漢口的思雨樓,二女雖然是面朝對方而述,可是眼角瞧着的卻是那個木訥的獃子。

文定如果連這點意思也沒聽出來,那興盛和的買賣趁早關張了之。這漢口他難免是要去的,非但要去,還得鄭重其事的去拜望長輩,不然如何也是說不過去的。

除此之外還另有一層緣故,燕嫣臨走時對他說了一個在漢口鎮廣為傳播的消息,也促使他迅速下了這麼個決定。

原來源生當在漢口的財政陷入窘境,倉庫、茶樓等名目繁多的生意多數已結束,當鋪買賣也是岌岌可危。有着百年字號的老鋪眼看就要垮台,用本地話講便是‘倒瓦’的日子已不久遠了。

突然而至的變化讓文定驚詫不已。這次回來他還在猶豫要不要去漢口轉轉,自己畢竟是出自於彼處,就算是不打算回去找那個害他遠走他鄉的蔣大掌柜算帳,相隔十年後再去遠遠瞧上一眼也是好的。

原本欣欣向榮的源生商號為何會坍塌的呢?帶着這樣的疑問,文定再次踏上漢口鎮。

然而他還是晚來了一步,漢口鎮上最後一間源生商號的商鋪,也就是文定當年在漢口新創的第一家源生當鋪也已經易主。文定又不曾停歇,雇舟過江,逕直向廟山老鋪趕去。

好在那塊資格最老、歷經百年滄桑的招牌仍舊是高高懸挂於商鋪之前,然而門前卻是冷冷清清,一個顧客也沒有。

世人總是說商家如何如何的無情,殊不知他們自己又怎得不是這般的呢?往日裏生意越是紅火,他們越是喜歡找上你;一旦遇上倒瓦的時候,便再也不來問津。

世態炎涼,文定早已是司空見慣了,然而當他遙想當初自己在源生當做學徒時,這附近百姓與鋪子的關係是如何和睦,熟悉到就好像自己的家人一般,可到了這最不濟的時刻,仍舊還是會唾離了它,文定那顆波瀾不驚的心也不由得抽搐了一下。

‘客人您好,歡迎光顧我們這間百年字號的源生當。’一別數載,這店裏的新面孔,文定已不能認識,然而那股子熱情,文定卻是不陌生。

‘請問客人是打算典當,還是贖物?’

‘既非是典,亦非是贖。’

似是而非的回答叫年輕的夥計一頭霧水,試探道:‘難不成又是上門來要帳的?’

‘也不是。’東家到底是遇上了何等的困境,經營狀況竟會到這種惡劣的地步,文定心中不免引發各式猜測。

‘那,您來我們鋪子究竟是所為何事?’夥計也無甚耐心去猜啞謎了。

‘我乃是源生當的一名故人,聽聞源生當近來有事發生,特來拜會,不知此刻有哪位管事在鋪子裏?’

‘哦,原來是熟客,難得在此危難之際還記得鄙店。您問哪位管事的在家?’說到這,夥計慘然一笑,道:‘不瞞您,原先鄙號經營着許多的買賣,各式掌柜不下二十個。可自打鋪子裏的買賣倒瓦之後,他們一個個跑的跑,散的散,而今鋪子裏的主事,除了我們朝奉,便只剩下大掌柜了,就連個二掌柜都沒有。’

之前源生當的掌柜都是出自鋪子裏面,大伙兒知根知底,總是有一股子凝聚力在,縱使是遇上難關,只要主幹不曾垮掉,任外面風吹雨打也可以經受的起。

然而自打源生當在漢口演變成源生商號后,方方面面的業務擴展的太快,以前鋪子裏培養出來的管事也就不能適應名目繁多的空缺,不得已,章傳福也惟有從外面聘用了許多的管事,他們中的一些還是文定給挑選出來的。

在選用這些個管事時,無不要求他們有過一定相關業務的從業經驗,都在別家船運、客棧、茶樓、倉儲、店鋪等干過相當長的時間。這幫人駕輕就熟,上手極快,只是對商號的情感不如那些鋪子裏的老人濃厚,一旦出事,鮮有可能與鋪子共患難。

必於這個顧慮,當年文定也不是沒有考慮到,還特意與東家權衡過幾次,都覺得只要將他們的數量控制在一定範圍內,多數的缺仍舊是讓鋪子裏的老夥計充當,那麼問題還是不會很明顯。

可他離開之後的情形如何,文定就不得而知了。

‘那就煩勞小扮,將貴店的大掌柜請出來一見。’夥計應聲而入。

未幾,便有名中年人隨着夥計從後面走出來,盯着文定瞧了許久,半晌不曾開口。文定也是好一陣說不出話來,眼前這個神色憂鬱、雙目無神的中年人,竟會是與自己搭伴共事數載的二掌柜周貴,原本那一頭烏髮何時竟變得灰中夾白?

周貴驚奇的道:‘柳朝奉,是你嗎?’

‘周掌柜,漢口一別後,我們可有年頭不見咯!’

‘是呀!轉眼間我都老了,不過柳朝奉卻還是那麼年輕。’

‘哪裏還年輕喲!’文定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感嘆道:‘這上面已經有好些根白髮了。’

‘瞧不着呀!’

‘都藏在裏面,用手稍稍一捻便能尋出好多來。’這世上沒有多少不勞而獲的機遇,文定深信一句話,所有的成功都是用代價換回來的。

‘歲月匆匆,不服老不行呀!你瞧瞧我,這幾年頭髮全白了。’

‘是呀!十年不見,你怎得會成了這般?’在文定的記憶中,周貴雖不像年輕人那般乾井足,可也是為了鋪子的買賣四處奔波,怎地十年不見便會有這等遲暮之氣?

‘哎!’周貴一陣長噓短嘆,不光是文定這樣說,好些人都對他說過類似的話,連自己的家人也是,剛剛五十的人卻已是老態龍鍾。

都不是外人,也不必藏掖着,周貴讓夥計照應着櫃枱,自己將文定引到后廳暢談。

自從文定走後,蔣善本很快替代了他在源生當的地位,就源生當一塊的業務而言,沉婬當鋪幾十年的蔣善本自然是不會輸於文定的,甚至更加圓滑世故。然而其餘的方面卻是略有不足,再加上人畢竟上了歲數,也沒有那麼些的精力去顧及源生商號那些五花八門的買賣,不得已,章傳福惟有大力起用新人、外人,給他們的權限放大了許多。

初時這些人的確是幫章傳福掙進了許多銀子,可後來卻接連遇上幾宗難事,不但有幾單買賣為人所坑,折損了不少的銀子,就連鋪子裏也出現了虧空。

這些損失原本倒也不足以撼動源生商號的根本,然而有幾個半途進來的管事眼見形勢不妙,卷了帳上的款子潛逃而去,這樣一來,可是讓源生商號的信譽大跌。

章傳福也曾試圖扭轉乾坤,期望做幾筆大買賣挽回聲譽,然而這些年來,他急功好利發展的太過迅猛,原本與漢口商界一向良好的關係也出現了裂痕,還結下了不少的仇家,平日裏別人拿他沒轍,而今是牆倒眾人推,連鎖反應讓看似強大的商號陡然間一蹶不振。

人的運道也是叫人不可捉摸,一順即百順,一旦走背字,則諸事都是事與願違。那些有實力有信譽的大商號聯合起來不肯與章傳福做買賣,他顧不得那麼許多,鋌而走險去找那些個小商家合作,結果又為人所坑,不但沒賺進銀錢,還惹上了官司,最後連人也給衙門裏逮了進去。

那些個衙門裏的皂隸也是勢利之極,平常碰上了章傳福總是章老闆前章老闆后,好不親熱,現下瞧着他倒瓦了,也犯不着為日後打算了,詐出一千是一千,詐出一百是一百,將章傳福好一陣折騰。

蔣善本等一撥鋪子裏的老人變賣了各式產業,籌措了一大筆銀子才將東家給贖出來,等到章傳福出獄之日,源生商號也就大勢已去。

章家十幾代人的積澱,自己一生的心血頃刻間毀於一旦,再強勢的人也承受不起這種打擊,回來后,章傳福便一直卧床不起,人也是時而清楚,時而糊塗。

‘怎得會到了這步田地?’文定依然是不敢相信,想當初源生商號初到漢口時,自己等人是何等辛苦方才能從無到有,一步一步開創出那欣欣向榮的局面,其間又有多少類似的商號不曾有他們這般的運氣,成功來得那麼的艱辛,然而敗亡起來卻是如此的輕而易舉。

‘而今源生商號,總共還能剩下幾間買賣?’以文定的預計,那麼龐大的生意就算是再不濟,也總是能剩下一些家底的。

‘哎,虧空的數目實在太大了。’周貴回想起當時的情形便是一陣絞痛,‘帳面上本就周轉不靈,衙門裏又是一點情面也不講,沒辦法,漢口那邊的買賣全都轉手他人,有的乾脆是用來抵帳。將一切結束了后,我與蔣朝奉一同核算了一番,就只剩下這間百年老鋪了。’

縱使是留下了老鋪,然而這百年積累起來的聲譽算是蕩然無存了,若是想恢復元氣,恐怕在這一代人身上是不行了。

‘周貴,有客人上門嗎?’就在文定為源生當的際遇扼腕痛惜時,廳門外傳來一道讓文定永世不會忘記的聲音。

周貴趕忙起身迎了上去:‘朝奉,您回來了,快來看看是誰來了?’

蔣善本年歲上雖是大上周貴許多,可眼神以及那份自信卻不是周貴所能比擬的,僅僅是瞟了文定一眼,便認出了這個被狼狽掃地出門的前任朝奉。

‘我說門口怎的還有兩個面相陌生的小廝把門,敢情原來是柳朝奉榮歸故里。’

文定生恐弟弟鬧事,是以說什麼也不准他跟着來,無奈下,道定也惟有退而求其次加了個條件,必須有兩個夥計跟着他。文定為了安撫道定也只好依從,進門之前則囑咐他們守着一旁不要聲張,不想還是沒逃過蔣善本銳利的雙眼。

‘蔣朝奉見笑,幾年不見你也變風趣了。’

蔣善本未料到文定竟會回敬自己一句,不由得奇道:‘瞧柳朝奉這一身打扮,想必近來也是風聲水起,得意的很,怎得有暇來我們這個要死不活的小店轉悠?不會是來瞧我等落魄之人的笑話吧!’

‘蔣朝奉說哪裏話?柳朝奉與我們共事那麼些年,絕對不會是這種人的。’周貴趕忙出來打圓場。

‘哼,那李福翔難道就不是與你我一個鍋里吃過飯,擠到一張床上睡過覺的嗎?到頭來又怎麼樣了呢?還不是見利忘義,落井下石。’說到激動處,蔣善本將身旁的桌子拍的聲聲作響。

這裏面還有那個記憶中的二掌柜什麼事,而後周貴向他解釋了一番,方才消除文定的一頭霧水。

原來那李福翔自打被章傳福掃地出門之後,竟真的就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很快也在別的當鋪闖出了名堂,經過十幾年的打拚,也儼然成就了個人物,他後來那位東家全權將當鋪的買賣交與他打理,漢口的那間源生當鋪分號便是讓他給收了去。

真不知該說是源生當里調教出來的人才非同凡響,還是源生當那段刻骨銘心的經歷讓他們自強不息,這兩個為鋪子所遺棄之人的事業,竟可以比他們這些留下的人還要來得成功,叫那心胸本就狹窄的蔣善本如何能心平氣和。

‘李福翔那廝實在是忘恩負義,也不想想他之所以能有這一身本事,還不是虧得源生當多年的培養。當年他犯下那麼重的罪孽,若不是東家仁慈,早就下了大牢,現今卻恩將仇報,反過來坑害我們。’說起李福翔的所作所為,周貴也是一肚子的怨氣。

‘還說什麼?總歸是我們欠了銀子,他依律辦事也說的過去。’

文定是首次從蔣善本的臉上瞧見滄桑與無奈,這次打擊不但擊倒了源生當的東家,也叫這個一輩子心思縝密的老掌柜體味到了歲月的無情。以前為他所掌控、任他擺佈的後生晚輩,卻已在風浪中成長起來,一個兩個反倒是超越了他這個高明的長者。

‘他哪裏是依規矩來?我們與他何曾有過銀錢往來?原本漢口那邊拖欠的銀子大多與物主談妥,可以延一延的,可他呢!處心積慮的吸納我們的債務,然後打我們一個措手不及,不將債務結清便要去衙門告官,將東家再弄進去。’

如此一來,又給了衙門裏那些個吃人不吐骨頭的皂隸以借口,再想把東家弄出來又得大費周折,蔣善本與周貴別無它法,只好割肉用漢口分鋪抵償了他手上那些債務。

李福翔便是這樣用低於市面六成的價錢,吃進了那間早年他費盡心思也不曾到手的鋪子,一償多年來的夙願。

文定本來想見老東家一面,被蔣善本斷然拒絕,想要給源生當施以援手,卻又始終張不開口。不論以前究竟誰是誰非,眼前這兩位老人還有那卧倒在病榻上的章傳福,都與這間百年老店一樣,正在用自己的凄涼捍衛着那份最後的尊嚴。

文定深知老東家與燕嫣父親等人往日的交情,就算他走之後,他們的關係再是如何交惡,憑着以往的情分,若是老東家肯張口,漢口分鋪就絕計用不着轉手。既然老東家寧可捨棄辛苦半生賺來的財富,也不願拉下自己僅有的顏面,文定又何必枉作小人呢?

沒有待上很久,文定便告辭而出,源生當所帶給他的那些美好早已深深藏在他心底,而眼前的滄桑只能使他倍感壓抑。

如果沒有蔣善本的設計,自己或許這一生也就是終老於此,與八年前去世的師傅劉選埃一樣,如何還會有而後那麼些曲折而精彩的經歷?從邁出大門的這一刻起,文定暗自告誡自己,他與蔣善本之間的恩怨兩清了,剩下的只是供他日後追思的回憶片段。

‘柳朝奉走好,有空再回來瞧瞧。’

文定感慨的思緒為人所打破,乃是方才那位接待他的夥計,青澀的臉上佈滿了稚嫩,卻又是夾雜着青春的活力。

‘你如何知道我的姓氏的?’

‘早就聽鋪子裏的老人提起過您,不但是識貨的本領深厚,且場面上又是處處吃得開,年紀輕輕便能獨挑大樑,鋪子裏裡外外都對您服氣。就在剛才我聽見了您與周掌柜的對話,原來您竟真的這樣年輕。’

這般的年輕,謹慎中又略帶點羞澀,與十幾年前的自己相差無幾。文定淡然一笑,臨別贈言道:‘小夥子,好生跟蔣朝奉、周掌柜學吧!他們身上的本領可以讓你終生受益。’

留下那一臉沉思的夥計,文定領着祖個漸漸遠去。

‘東家,原來您就是在這間當鋪里出來的呀!看起來也不怎麼樣嘛!苞咱們的鋪子完全不能比。’祖個忍不住試探着向文定詢問。

‘你知道個什麼呀!’文定聞言隨即便斥責了自己的夥計,曾幾何時他也是為了這塊招牌而不懈奮鬥,不能容忍旁人對它肆意詆毀。

‘記住了,做買賣與做人一樣,千萬不可貿然下斷語,一間老字號的生存力不僅僅是你目力所及,許多優秀傳統是人眼所不能觸及的,那些才是商鋪生存的基石。’

是的,文定相信憑藉他們不屈不撓的堅貞,再經過數代人的積澱,終有一日,源生當必將厚積薄發,再次綻放它眩目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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