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當時,我就在常夜坡後街的一幢陋屋,與阿縫同居在一起。
阿縫那時有三十七八歲的年紀吧。出生地是鄰縣的農村,在故鄉有明媒正娶過她的丈夫,可是嫁過去不久丈夫就病倒了,過着時好時壞的日子,為了賺一點兒醫藥費,她被迫來到常夜坡工作。
那種年紀,當然不方便接客,她只好在一家還算正經的旅店做着下女的活兒。她細皮嫩肉,又有微胖的柔軟,因此要她的男人着實不少,可是她倒堅貞不二,過着一清二白的日子。
這樣的她,也不曉得怎麼個緣故,對我倒是心身兩許——是的,正因她是為了生病的老公不惜置身花街打工的倔犟女人,所以反倒跟像我這樣窩窩囊囊的沒用男人合得來吧。我也年紀大得與其找那些年輕、光懂得胡鬧的女郎,毋寧說更希望有個正經卻被花街的燈光洗濯過的一副沉潤身子。
老妻過世不久,我就向阿縫試探了一下。不料她也正好因為老公病況惡化,醫藥費負擔愈發沉重,開始對前途有了一抹不安,故此沒二話就答應了。然後,是的是的,我們就像一對老夫妻那樣,在坡上一角悄悄地過起了共同生活。
不,不,關於我的身世,原諒我就不提了吧!
我是鄰鎮一家布店的第三代店東,但生來不是做生意的料,膝下又沒有一男半女,所以把店裏的事交給掌柜,大約兩年前開始,有一半的日子就流連在坡上的阿縫家。
這一年四月,正是櫻花紛謝的一日,阿縫告訴我她老公過世了,我們便商量起過些日子——正是後來事件發生的時候——找間大些的屋子,名正言順地一起過日子。
——是的,下面我要告訴您的事件里,扮演了某個角色的男子,正是住在阿縫隔壁的一位鄰居。
不,事件發生好久以前,我就記掛着那個男子,因為我總覺得那個人的背影看上去很單薄。
傍晚時分,有時我會從面向巷子的窗口,看到似乎是要出去買什麼東西的那個男子沿坡路走下去。他那身影,真的好像會在巷子裏的暮靄當中融化掉似的。
這話一點兒也不假。
絕不是因為那起事件發生后,他在拘留所里死掉了,我才說這種話。
就是那種單薄的身影,一點兒也不假,才使我那麼奇異地記掛着他。
從前,有個經常與我來往的藝妓阿瀧,她常常口頭禪般地說起一家小餐館的師傅:“看,阿信哥的背影怎麼這麼單薄呢?”這話聽多了,我便也記掛起那個叫信吉的廚師來。一天,我在那家餐廳廊子上偶然和他相錯而過,無意間回頭一看,他那好像故意撿着透過紙門映過來的淡淡燈光照不到的廊上陰暗處離去的背影,連對我這種素昧平生的人都像是在告別似的。顯得凄寂極了。
不久,我從阿瀧嘴裏聽到信吉去世的消息,那時我禁不住想,原來這個女郎是從人家的背影看出他的命運的,這使我深有感觸。當時我還年輕,對花街上那種靠背影來互相打招呼的情形很感興趣……不,不,這位信吉師傅和事件一點兒關係也沒有。
我只不過是想說,每次看到那個人的背影,我就會無端地想起已故的信吉的背影,它們都一樣地有着單薄的影子。
是的,是的,事件后不久,那個男子也死了。想起這一點,我不由得覺得,說不定他也是在那個暗淡的巷子裏,若無其事地用那種背影,悄悄地,只向我一個人做死前的最後一次告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