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傷別離
張衡張角迎面走近,距離一丈處同時止步。疾風卷地而來,張衡身上粘滿草屑,張角卻纖毫不粘。
猛然間,張角快絕人寰的推出六掌,每掌又化出六道氣勁,每道氣勁又以六六之數不斷分枝散葉,剎那件細如牛毛的藍色光芒流星暴雨般撲向張衡,幾乎是甫發即至。
張衡左拳打出,拳行半路化掌轉圓,瀰漫天的藍色光芒頓被吸了個涓滴不剩。張角已側身搶近一腳踢出,招式極其簡單,偏生威力巨大。張衡幻步其側后彈出一指紫罡,刺其命門。張角右腳向後翻踢飛紫罡,順勢回身手刀斬落。不料張衡已騰身側蹬張角手背,極細微間蹬出無數勁道。張角腳下風移,反手虎鑽,疾點張衡腳下湧泉。張衡凌空飛退,張角箭般掠走,二人都受了內傷。
張衡不想張角久服丹藥其內功已和自己難分軒輊,勢難速戰速決,遂反掌將臧寇擊到數丈外高枝上,“骨質小刀,別忘了!”
臧寇一時動彈不得,師傅行將遠走,不由淚光盈盈。
“你老了。”張角不動聲色的復言道。
“我不覺得。”張衡大喝一聲,“行雲流水!”秘蹤幻步,吹影鏤塵,不見蹤跡。
卻有春光和暖、夏日炎炎、金風肅殺、天下有雪,四季指意各不相干的分襲張角周身。
張角困於三尺風旋當中,衝突不得。立轉身形,藍光環幕升起。指意碰撞上去閃爆耀眼光芒,啪啪炸聲不斷,有若火樹銀花,夜亮如晝。
“疾風勁火!”狂風驟雨般無數火焰掌強嵌藍幕之上。
“天佑道明。”藍幕陡然內收,裹着張角騰空而起。
“輪迴!”縷縷指意連聚道道光索,追纏上去,陰陽輪迴無窮無盡,一點一點將藍幕壓成三尺徑光球。
“天地不仁!”張角一聲大喝,光球燦然開卷,罩向張衡。同時張角凌空擲出兩條纏繞光蟒,他要將張衡絞擊而死。
張衡雙手畫圓,一藍一紫,大而化之,盈然流光。
光罩暴蟒穿透二圓,悉數打中張衡。
“天地不仁果然有毀天滅地之功。”張衡嘴角溢血,頭頂蒸氣繚繞。
張角輕輕落地,雙眉一挑:“和光同塵也不愧為天下第一守招。”
“你送給我的真氣,現在原單奉回,和我去體會‘人行天地間’吧!”
適才大而化之,幾隱而不見的兩個光幕,又顯露出來,懸二人中間。鏡面水波漣漪,無數道氣勁不斷向里旋轉,形成渦旋氣流。急劇旋轉下,光幕迅速縮為藍紫兩點,間距二尺,離地五尺,動至極,乃為靜。張衡雙手合成人字推出全身功力。藍紫二點中間的空間猛然被巨大莫測的力量推走,將兩點扯到一起。千萬分之一息里,白光閃逝。
一滴眼淚,張衡和張角兩人中間出現的一滴淚狀空洞,將二人吸了進去。
張角進去前仍困獸猶鬥。
遠遠的臧寇感到自己被扯了一下。
曠古淚滴如來時那麼快的消失后,臧寇才聽到張角進去前喊出的四個字,“天下太平!”
轟轟響雷不斷,天空濃雲翻滾,極盡動態。
忽然半裡外一道霹靂,打下個人來,赫然就是張角。他跌坐在地,神情恍惚,裸身赤黑,一動不動過了不知多久,忽起身搖晃着走到路中央,先上視蒼天,回磕頭於地,朝四方各五次。這是太平教最大的謝罪之禮。最後張角抬頭看了看臧寇,眼裏只有普普通通的光澤,然後起身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向遠方。
臧寇看得呆了:張角竟能從曠古淚滴中逃出來,不知他的“天下太平”在塵世間施展開,會是何等慘烈的場面。
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心間響起,“宣高……”
穴位解開,臧寇向下一看,張衡站在樹下笑眯眯的看着自己,不禁大喜過望,跳下大樹,一把抱向師傅,觸手處堅硬似鐵……金剛身!
臧寇好象聽到師傅在說,“宣高,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活着只是在趕路,死亦不過到達終點。師傅這就找那三個老鬼耍去。你不必憂傷。記住,大才幹大智能大野心大胸襟之人,天下只有一個,找他去吧!”
烈焰焚燒,純凈的清煙裊裊升起。
火滅煙消,沒留下一點灰燼,月光冷冷照耀下,一枚骨質小刀躺在那裏,柄上有孔。
臧寇拾起小刀,解下紅絲腰帶,穿過小孔將舍利刀掛在胸前,這是張衡留給他的最後禮物。臧寇仰天狂吼,淚作傾盆下。
黎明第一縷曙光透過樹枝落在地上,喚醒昏睡的少年。臧寇爬起身,衝著朝陽大聲咆哮着,他想喊出些什麼來,卻什麼也沒喊出,只是揮舞着寶刀斬潮,不停的吼叫,吼叫。
連日裏南北道上車馬川流,投軍的投賊的逃亂的抄暴的形形色色什麼人都有。綠林豪強們紛紛下山博取功名,多是去投奔張角。有些志道不合的還拔刀相向血濺五尺。聽到的儘是黃巾軍攻城拔寨、官軍潰不成軍的消息,那些粗莽之輩個個熱血沸騰意氣洋洋。
臧寇抽身在另一個世界,冷眼回瞰這兵荒馬亂的年代。天下熙攘莫不為名利二字,有幾個真是為百姓奔忙?都去造反,得享勝果的又有幾個?失敗了,就全為野骨亂冢了。張角他只是畫出個餅,還不知能否充饑,就急急忙忙的去賭命,這些人真傻的可悲。我還是逃離塵囂,一尋清歡吧!
臧寇腦海里浮現出蔡琰的倩影。文妹,你找到雷擊木沒有,好想見你。少年就是這麼奇怪,以為被深藏淡忘的情愫一經勾起,就似絕堤江海汪洋閎肆,一發不可收拾。更何況臧寇正在修鍊七情六慾,感情極為豐富,頓時陷入無邊無垠的情想當中不見天日。
臧寇沿着沂水河岸急急南行,沂水源起沂山,蜿蜒南行,澤被青兗徐三州。順水而下,就可到達徐州治所郯城,過了郯城,再走上一天就是天下名鎮兵械總所下邳城。
這日傍晚臧寇來到虎山腳下,沂水湍急的流到山前,略一曲折便穿山破谷直奔郯城。小渡口泊着幾條無主小船,船夫皆不知去向,找人一打聽,原來都加入黃巾軍造反去了。看來張角甚得民心。臧寇原想渡河夜遊雀山,也只能作罷,不過虎山風姿倒也偉奇,就向虎山行吧!
虎山並不高,但春山翠林頗為秀致,滿口鼻都是山香林氣,行到半山已自陶然,如此閑恬之山緣何名為虎山,卻是不解。徑旁有間木屋,暮色中炊煙裊裊,臧寇心說還是山居生活消遙自在,在這裏聞不到一絲血腥味,只有恬靜閑適的感覺。
臧寇一時飢餓起來,便推開柴扉走到屋前輕叩木門,道:“有人嗎?我可以進來嗎?”
一個年輕而粗野的聲音問道:“你哪個?”緊跟着一個蒼老的聲音道:“進來吧,小夥子!”
臧寇略一猶豫,推門而入。一個老獵戶坐在炕上矮桌前喝着劣酒,招手道:“快坐下,還沒吃吧?一塊吃。”說著,老獵戶側身向東頭忙於燒肉的年輕獵戶道:“憨巴多放點辣椒,有客人來了,今天要多喝點酒。”年輕獵戶回頭看了正側身上炕的臧寇一眼,悶聲嘀咕了幾句,就從牆上摘下五六個干辣子扔進鍋里。臧寇有點坐不住了,剛欲起身,卻被老獵戶一把按住。老獵戶道:“你別見怪,我這孩子明天就要下山去參加大賢良的黃巾軍,今晚特意弄幾樣小菜孝敬我,所以不想別人來分享,他人其實很憨直的。”“原是如此。”臧寇從懷中取出一袋黯**,道:“老伯,我有好酒,您聞聞,如何?”“好香的酒啊!”老獵戶讚歎道,“想不到世上竟有這樣的好酒!”“此乃齊魯名酒黯**,尋常是見不到的。”憨巴端着盛滿兔肉的粗瓷大碗走過來,道:“爹,等我有了功名,天天買給你喝。”“希望會有這麼一天。”老獵戶喜悅而略微憂傷的說,“我家周倉肯定會出人頭地的!”臧寇一陣唏噓。
“還沒請教閣下尊姓大名?”周倉文縐縐的問道。
臧寇看着同樣年輕而滿腮鬍鬚的周倉,略一遲疑,他不知道張角是否對他下了格殺令。
“不願說就算了。”周倉大是不滿。
“周兄誤會了,只是我的名字不大中聽,我叫寇奴,表字宣高。”臧寇將自己的小名奴寇一顛倒,改為母姓,倒也有姓有名。
老獵戶道:“我們窮人的名字越賤越好,越賤越好養活。我家周倉就叫憨巴,看他長得多好,這兩山之間沒有那個獵戶比他跑得快,比他氣力大,比他捕的獵物多!”
“是是。”臧寇心下奇怪,我何時成了窮人?他低頭打量自己,那身粗文布衣早已污穢不堪,一雙油黑大鞋正吐露着芬芳,估計臉上塵灰滿面鬍子拉砂,這幅尊容對得起窮人二字。我就是窮人寇奴!
“宣高你也是去投黃巾的吧?”周倉問道。
“我準備去江南找我伯父。”寇奴見周倉極為失望,便又道:“周兄為何要參加張角的隊伍?”
“說真的,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但虎雀山的窮人幾乎都去了。”周倉嘆了口氣,“我猶豫了好幾天,我要走了老爹便沒人照顧了,我這心裏也蠻不是滋味的。”
“憨巴你就放心去吧,老爹還沒老到動不了,漫山都是吃的還怕餓着我?你一身本領就該走出這大山,到外面去闖蕩。”老獵戶道。
寇奴道:“周兄何不參加官軍?都不是去搏功名嗎?”
“哼,想不到你會這麼說!我不給你吃了。官軍有什麼好?官家打贏這場戰爭,我們還不照舊過苦日子?大賢良說如果我們窮人打贏了,我們就會過上好日子。”
“只不過換了張角當皇帝,換湯不換藥,你以為張角是為老百姓才造反的呀?他只不過為他自己!我見過張角,他是個野心家,他說過要死個幾百萬人來成就他的王朝。幾百萬條性命呀!”
“我可管不了這多,至少大賢良給了我們希望,皇帝老兒給了我們什麼?把我們從平原趕到山區,田地都給當官的當太監的霸去了,這還不夠,生小孩都要抽稅,只好不娶老婆啦。我二十歲了還沒有女人來暖被窩,狗娘養的皇帝,老子就要造你的反!”
“好了憨巴,不要說了,人各有志,不能勉強的。吃飯!”老獵戶顯然是對寇奴心生不滿,酒也不喝了,“憨巴給我盛飯!”
寇奴極為震驚,他萬沒想到在這些人會對朝廷如此不滿,難道諸葛郡丞、師傅、老爹都是錯的?而張角戴鳳張舉他們才是正確的?寇奴一時間迷糊了。
“寇奴呀,快吃飯,不要多想了。其實你說的也有道理,你能遇上大賢良聽他說那番話,說明你不是個一般的人,我想你心裏是討厭打仗的,你不希望老百姓白白送死。但打仗就得死人,不死人,這朝廷就推翻不了,大賢良他說的話並不錯。也許你還有幾畝地,生活的不錯,雖然窮但也過得下去,所以你替朝廷說話。但我們這些失掉土地的人,對朝廷早斷了指望,大賢良給了我們希望,我們為什麼不去跟隨他,去實現它呢?如果我家憨巴就是那幾百萬中的一個,只要能為天下帶來好日子,我這當爹的也會感到榮耀的。”老獵戶開慰寇奴道,“吃吧,年輕人,只要心中有百姓二字,誰都是不為錯的。”寇奴恭敬的道:“謝謝您,老人家。”周倉瞪了寇奴一眼,便不加理睬的大口大口吃着白飯。
“憨巴,你吃菜呀!”老獵戶責怪道。
寇奴示好道:“周兄,都是宣高口不擇言,你莫要見怪。”周倉臉色放晴,道:“你也多吃菜,我燒的兔肉可好吃了。”“好吃,就是辣了點。”“男人哪能怕辣呢,兔肉不放辣椒,有啥吃頭?”
寇奴仰頭一飲而盡,清冽的酒水沖淡些喉間的火燒,道:“周兄,……”“叫我祖諒吧。”“祖諒,周倉周祖諒,好名字。”凡是參加黃巾的百姓,都會有曲帥為之取個響亮的字。窮人和太監一般是沒有字號的。
寇奴道,“不知你武藝如何?”周倉不好意思的道:“我會啥武藝,都是和野獸搏鬥時學到的一些東西,我都不知到了隊伍上,能幹些啥。”老獵戶道:“我家憨巴跑的可快呢!氣力也大,扛着兩條大蟲,就跟沒事一樣。”
寇奴道,“這樣吧,祖諒,吃過飯後我教你些保命防身的本事,這年月沒點真本事,是活不長的。不知你意下如何?”
“你會武藝?”周倉不相信。
寇奴微微一笑,往右手掌心倒了點酒,酒水就在周家父子的注視下慢慢凝為冰渣。
“可真厲害!想不到你年紀輕輕,竟然……”周倉驚訝無比,道:“宣高,這是什麼功夫?你可要教我!”
“這叫天下有雪。這門功夫比較高深,要有內功作底子,不適合你。待會我們到山頂,我再教你些實用的東西。”
“山頂太窄了,我知道個好去處,爹,您慢點吃,我和宣高上山去了。”周倉是個急性子,拉起寇奴就走。
“早點回來啊。”“知道哩!”聲音已在十丈之外了。
周倉領着寇奴在林間七穿八繞,不多時就到了處山崖邊。一塊巨石突兀懸出四五丈,兩人走至石上,周倉一指下面,道:“宣高你看下面。”寇奴探頭下望,只見十數丈下兀然也懸出塊巨石。周倉得意的道:“從對面雀山看過來,這虎山就象一隻老虎張開了血盆大口,要咬對面的那隻翠鳥,所以才叫虎山。”“是這樣啊。”
兩人走下巨石,石前是塊小坪。周倉道:“宣高,我們開始吧。”寇奴暗忖:師傅傳的武道太過高深,不如這樣。遂將臧家內功入門心法,詳盡的解釋一番。周倉性本純樸,記性不錯,修鍊起來,很快就有了氣感。寇奴見天色尚早周倉又求學似渴,索性又傳了一脈步法。這下把周倉難住了。縱然他對武功甚有悟性,但畢竟沒有底子也沒讀過書,加之遇上寇奴這個庸師,一時進展緩慢。許多寇奴看來不成問題的問題,周倉卻再三追問,弄的他哭笑不得,便道:“祖諒,這步法非朝夕可就,但只要你天天練習,就會有嫻熟的一天。到那時馬都趕不上你。”
周倉道:“不如這樣,你和我一起去投黃巾軍,再慢慢教我,好不好?”周倉真憨的可以。
寇奴正欲答話,卻聽得一聲清弦自上而來,在夜空中綻放出一朵美麗的音符,霎時呆了。單純緩慢的琴聲似月光撒下,連得周倉都張着大嘴,渾忘然一切。節奏不易察覺的變快,琴音明快活潑起來,忽的又轉為輕柔凈長,琴聲一絲一縷的情思綿綿的裹住山林,又一絲一縷的拔出惆悵散灑雲空。
猛地十指拂出,又按弦頓聲,山中餘韻裊裊不絕。
寇奴喜憂交集,想不到朝思暮想的人兒,就在此山,此夜,此月下。文妹在向誰傾訴衷腸,如此情思綿長。
寇奴失神落魄來到山頂,隱身松后,默默看着白衣如雪的蔡琰。蔡琰坐於翠綠毯上,身前黑木几上端放一尾亮黑五弦,幾左香爐青煙裊裊。長身挺拔的白衣少年衛仲道站在旁邊,目光愛意深長。十來個玄衣家丁守在左右。蔡琰抬起螓首,夜空中最美麗的兩顆星星,柔情似水的凝望衛仲道,俄而嫣然一笑,衛仲道亦是微然一笑,極具大家子弟的迷人魅力。
衛仲道道:“文妹,這新編《風弄鬆》裏那株最挺健的高松,你思奏的是誰?”蔡琰秀麗的臉頰微然嫣紅,道:“我也不知道。”“把松前那塊石頭搬開好嗎,我不喜歡它。”“你要不喜歡,那我就重新譜曲好了。”
聞聽此言,寇奴心如雷殛,萬**俱焚,忍不住顫抖起來。
“誰?”頓時五六名家丁圍了過來。寇奴從樹后慢慢走出,輕蔑的看看他們手中的雪刃,筆直走向蔡琰。蔡琰欣喜的起身道:“是寇哥嗎?寇哥,真的是你!”“退下!”衛仲道斥退家丁,目不轉睛的盯着寇奴。
一個女孩家三更半夜跟個男人遊樂山林,寇奴覺得很奇怪,覺得蔡琰似乎變了不少,可又說不上來,遂道:“文妹你好嗎?師傅呢?”
“我,我很好。”蔡琰忽忸怩道:“我爹在南城羊伯父家沒走,……還好找着了雷擊木。”
“師傅一直都在泰山羊家?”寇奴大惑不解。
“沒有啦,我爹他遇到位知音,所以在羊伯父家住下了。”蔡琰似在迴避什麼,忙着問道,“寇哥,你的病好了嗎?看起來你氣色還不錯。”
這時周倉趕了過來,大聲道:“宣高你走這快乾嘛。咦,好漂亮的姑娘家!”
“放肆。”一家丁怒斥道。
“他是我朋友。”寇奴淡淡的道。
蔡琰驚訝的看了看環眼豹頭粗碩的周倉,然後用疑惑的眼神詢問寇奴何來如此粗陋下等的山民朋友。
寇奴心中又是一痛,一字一頓的道:“他是我朋友。”
衛仲道手一揮,圍上前的幾名家丁將刀入鞘,退後幾步,但仍是高度戒備。衛仲道故意喊臧寇的小名:“奴寇,你的病全好呢?是怎麼弄的?遇到醫痴了?”
寇奴無語漠視衛仲道白若女人的臉面。
“寇哥你蓄這長的鬍子也不刮,又喝酒了?”
“毛髮授之父母,豈能說刮就刮?我天生就是酒鬼,又豈能說戒就戒?”
“你呀!”蔡琰不以為忤,輕聲道:“寇哥,你就是不聽話。”
衛仲道輕哼一聲,插言道:“你如何到徐州來了。”“隨便走走。”“這兵荒馬亂的,你爹怎放心讓你一個人走遠路。”衛仲道說完斜眼看看周倉,心生厭惡,又道:“不如我們一起回泰山去,好有個照應,不然文妹也不放心。”衛仲道不知寇奴連番奇遇,武功浸浸然已臻高手行列,所以還把他當作泰山腳下無人瞧得起的病小子,好象在施捨乞丐。
“不用了。”寇奴壓住翻騰起的怒火,說道:“大家各奔前程吧,生死有命,由不得自己。就此別過了!”
寇奴看蔡琰最後一眼,決然而去。
下邳城北的十里山川和彭城南部的九里山川為徐州最美所在。十里山川中的深驌谷是郯城到下邳的必經之路,道旁長滿綠葉細蔓的荊棘,每到七月間細碎的黃花夾道開放,亮艷無比,因此這裏又叫做荊棘海。三五好友鋪席花上,或坐或卧,快懷歌飲,實是絕好的去處。三月初的某個午後,一個衣衫襤褸的漢子枕臂躺在嫩芽細刺的荊棘叢中,敞開胸懷享受着生機盎然的陽光,劍拔弩張的硬胡在陽光下輕輕晃動。漢子口裏哼着小調,望着白雲蒼狗聚散變幻,不知心想什麼。在這樣的一個午後,或許他什麼都沒去想,只是在享受生命。
鐵蹄如遠雷掩來,十餘個鮮衣怒馬的武士極快的掠過漢子身旁,奔出百丈外后,為首武士勒轉馬頭,眾人齊齊帶韁回走,回到漢子身前。
漢子眼角餘光覷掃來者,便繼續仰天哼曲兒。
為首武士騎在一匹高大神駿的黃膘馬上,居高臨下注視那漢子。他年近三十,古銅色申字臉微長,雙目神光漾然,紅衣黑袍,頭頂玄武冠,顯然是大家子弟。
足有一柱香功夫,只有小曲兒、風聲和馬兒閑閑的蹄鐵打地聲。
曲終,為首武士方才開口問那漢子:“兀那漢子,三天前你就這樣躺着,現在還這樣躺着,何故?”
漢子慢慢坐起身來,斜着頭打量問話之人,輕鬆的道:“這荊棘小刺刺得人好舒服。”
為首武士訝然笑道:“說得好,如此甚好。三日前我匆匆北上,見你煢煢孤卧,心事重重,本欲相問,卻沒想你已秋風過耳,霽懷雲月了。”說著下馬,道:“在下徐州陳登陳元龍⑴,請問閣下尊姓大名?”
“泰山寇奴寇宣高。”寇奴起身回禮。
陳登這時看到從寇奴敞衣下露出的烏鞘,竟似曾相識,心中疑惑,道:“寇兄弟,你懷中可是寶刀斬潮?”寇奴坦然自若的道:“不錯,你如何識得?”“如此制式的烏鞘刀,只有我們陳家才能制出,只流出兩把,‘破惡’為鳳舞九天張濟所得,后贈與河東太守董卓。‘斬潮’則為我族先人賜予昔年義僕張甲,其長孫張舉手創東海快刀門,視之為鎮門之寶。聽聞快刀門突遭滅門之災,斬潮也不知去向,莫非是你所為?”
消息好快。寇奴平靜的道:“儻來之物,何寶之有?”他拔出刀來,陽光下斬潮分外耀目,“既是你門中舊物,拿去就是!”
陳登一怔,隨笑道:“儻來之物?既偶然得之,便與它有緣。區區斬潮又非神兵,在我陳家兵器譜上排二十之外,我又何必為它而失去結識你這般活灑大度男兒的機會呢?寇賢弟,快把它收起來吧!”
“如是,謝了!”寇奴倒非怕了陳登,只是懶費口舌。
陳登也不多問,吩咐道:“酒來。”便有家將取出行軍薄氈鋪在荊棘上。陳登道:“來來,我倆聊聊。”言罷,隨隨便便地坐下。寇奴道聲好,也坐了下來。家將們麻利地取來酒囊酒杯,切出薄片牛肉,顯然他們對這種事早習以為常,弄好后家將們退出五丈外,所有行動無聲而又快捷。寇奴心想:陳家處處顯露大閥風範,的確是徐州第一大世家,我們臧家不如他們。
看到寇奴若有所思的樣子,陳登大感有趣,問道:“你在想什麼?”
“元龍兄出門常備酒水?”
“我生平有三大愛三大恨,”陳登喝下口酒,“三大愛:美酒、神兵、佳人。焉能行無酒乎?”
“深有同感,酒滋味最為**,當排第一。啊,好酒,得非東陽酒乎!”“果是同道中人,東陽美酒天下第一,但賢弟是泰山人氏又如何辨得?”⑵“東陽酒清香遠達,色澤黃潤,聞名遐爾,不是東陽金華是什麼?”“有理。”
“宣高實不曾想到元龍兄與我萍水初逢一面之交竟待之以如此絕世佳釀,倒讓宣高汗慚。小弟略有些酒水,請元龍兄細品。”寇奴解下腰懸葫蘆遞給陳登。這葫蘆是周倉臨別所贈。
陳登拔出箶蘆帽,先閉眼聞聞,然後喝下一小口,酒在舌尖舌邊舌尾溜了一圈,最後才歸於酒海。陳登睜開眼,默然思忖。寇奴心說,你能猜出來才怪。陳登猶豫的問道:“黯**乎?”寇奴訝然道:“然也!”陳登坦白道:“若非賢弟是泰山人,我還真猜不出來。青兗最為有名的酒是秋露白,但秋露白味濃性烈有刮口搜腸之說法,此酒聞起來與秋露白一般無二,入口卻另有變量。此酒入口清美,全不是聞到的濃烈模樣,過喉之時酒力由潤而醇又由醇而辛再由辛轉潤,箇中滋味難以言傳。而酒一墮胃,頓然化為一團火燒,似要燒盡我全身的酒蟲酒渣一般,燒得我一時間惘然若失。”“情濃到深處卻似薄情,道是無情卻還有情,絕情非是情絕,而是最深的火燒。”情為何物?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非在倆倆相忘卻又多情獨我情何限黯然神傷中,是品不出這至情**的滋味的。
“說得好,天底下就一個情字難寫,卻被這酒道盡了真義。”陳登撫膝嘆道。
寇奴再無言語,緩緩躺下看着春陽漸斜。
陳登卻坐望着悠閑的馬兒,良久才道:“曾見張舉來信提起過,泰山有好酒黯**,殊不易得。釀主若心情不好,連皇帝也不賣,緣吝難求啊!宣高你認識這以酒繹情的絕代釀主嗎?”“認識,她叫媚娘。不過除了這壺之外,天下間再無正宗的黯**了。”陳登急問道:“這是為何?”“她離開了泰山。沒有了壺天閣的水,縱有秋露白和秘制曲方,也是配不出黯**的。”“她竟是女的?她多大?嫁人了?”陳登連聲問道。
寇奴輕嘆一聲。
“她一定美麗無比。可惜呀,又痛失嬌嬈。”陳登忽然怒道,“你這沒用的傢伙,何不娶她過門?”陳登看看寇奴身上的破衣裳,搖頭苦笑道:“要是知道曲方該有多好!”
寇奴頓時想起自己曾問過曲方,當時媚娘嗔怒道:“一輩子喝我釀的酒不好嗎?”自己則唯唯諾諾的連聲稱罪,但現在再來想,媚娘那番話卻是情深意長,只是自己未曾明白罷了。媚娘是未亡人,又比自己大十歲,縱情深似海卻也無可奈何,寇奴一時間心裏滿是媚娘的笑語靨然輕嗔薄怒的模樣,茫然若失。
“這酒是釀給情人喝的,不知這媚娘為何拿它換取俗銀,真是奇怪!”“……聽說她賣這酒是為了引一個大醫來泰山為她情人治病……”臧寇這話好像是說給自己聽的。
“那大醫來了沒有,她情人的病治好沒有?”“治好了,可他們卻分手了。”“啊……那個男人真蠢!還有什麼比這樣的深情更值得人珍視珍惜的?若讓我遇上這等好女子,我陳登定然會捨去一切,只求和她廝守終身。唉,宣高呀,你怎如此胡塗呢?”“我……”“別說那男人不是你。”寇奴點點頭,睇目東北,仿似看到亂山那頭,冰壺界裏,有個嬌嬈人兒正倚窗解着連環。我一個垂死少年,何來媚娘如此情重?恨我不知,恨我不惜,寇奴惘然一嘆,悵然平生,一時心情激蕩,淚灑襟懷。
“怎麼了?”“我,一時情難自禁。”“後悔啦?”“往日情事,如風吹雲走,無法回頭了。我要早生十年就好了。”“十年?哈,你我皆是性情中人。”陳登道:“我生平第一大恨,恨沒娶到江南第一才女吳婉如為妻。恨不相逢未嫁時呀!”寇奴心中一驚,吳婉如不是堅叔的夫人嗎?她婉如婉約姊妹二人先後嫁入孫家為媳,也快十三年了。徐州世族大豪林立,陳家和臧家便是其中最大兩家:陳家,專營兵器鑄造,刀盾之利天下無雙;臧家,老閥主臧旻曾為揚州刺史,平定會稽叛亂戰功赫赫,后因軍敗南庭貶為庶人,傳位長子臧洪。孫堅是其高徒,寇奴謂之堅叔。
“我打孫堅來下邳那天初遇婉如開始,就多了這一大恨。當我得知吳家姊妹是迫於孫堅強逼,為免家族罹難而下嫁孫家,心中愈發憤憤不平,更列之為生平第一大恨。卻沒想被人走漏出去,孫策那小兔崽子上門尋仇,我打又不能打,躲也躲不開,狼狽不堪。”
寇奴心中好笑,大老爺們被個孩童記了仇,真令人惱火的,孫策花樣最多,想必陳登受過不少苦。
“幸得我閥中神童陳群出馬,設計將孫策吊於雲龍山百年老槐上一天一夜,替我出了口惡氣。不過從此我們陳家和孫家結下樑子,勢不兩立了。”陳登說起這等糗事,渾當說旁人一般,如此氣度,令寇奴暗自折服。
吳婉如同孫堅兩夫婦感情很好,否則她也不會讓自己的親妹妹也嫁過來,再說和別人談論自己叔叔的老婆畢竟不大好。寇奴岔開話題問道,“還有兩大恨呢?”
“說來也夠恨人的,一是我祖陳世封錘之作‘無刃烏刀’,與我這個陳家的傑出代表無緣,不過此刀自煉成起,就無人能用,因為你無法運氣御刀,所以就不算是第一恨了,只排在第二位。你說奇怪不奇怪,不能運氣難不成劈柴火?人與兵器的緣份挺怪,當年老閥主陳球公貶為庶人,回到下邳后將滿腔憤怒和憂國之心鑄為一把丈八蛇矛,也是無人與它結緣,可偏偏幽州一個屠夫會莫名其妙的到我徐州來買兵器,看他千里迢迢而來,原以為會是個高手,誰知他一介匹夫啥都不會,枉我套了他半個時辰。我正欲打發他滾蛋,我爹出來說他一直在後面聽着,然後又說蛇矛標賈千兩黃金,但出得起價卻與它無緣,還是不買。我當時就連聲附和,那人叫張飛,頓時委屈得要哭。那知我爹說出一句我至今也不明白的話。”說著陳登猶自不信的搖搖頭。
“你爹說什麼了?”寇奴問道。
“他說你與這蛇矛有緣,不收錢對不住球公一番心血,就只收一兩紋銀,但你對外必須說是花了一千兩才買到的,免得他人以為我陳氏兵器賤不如酒。”陳登搖頭道:“宣高你說說,差不多要倒貼錢給他似的,那可是兵器譜排名第四的神兵呀!我爹還親自送他出了下邳城,千叮嚀萬囑咐的,遇到田豐也沒見他如此殷勤過。”聽到這番話,寇奴也感難以置信。
“還有絕的,你道他叮囑些什麼?他老人家叮囑張飛回去后拜名師學畫!”
寇奴頓時絕倒。
“雖說武畫在絕高處相通,但叫一個屠夫調墨弄畫的確匪夷所思。都說我爹鬼謀神機,我看他有時也失心瘋。”陳登其人口無遮攔,什麼話敢講,如此忤逆的話也敢隨便說。
寇奴遙想屠夫作畫的滑稽樣子,不禁愕然失笑。
“第三恨,就是至今沒有喝到不帶一絲酸味的葡萄酒。葡萄酒琉璃杯月影上闌桿,卻把清狂圖一醉,醒也似醉、醉也如醒,方是真知酒味啊!”“葡萄酒從萬裡外的火焰山運來,氣候地理都在不斷變化,若要不酸,恐不可能。”“要是知道這酒的釀造原理該多爽心,我就在這十里山川遍栽葡萄樹,於絕酷時令造他個十幾壇,邀你共賞於仲夏月夜,不亦人生一大快事!”“只可惜我師傅未曾傳我釀造之法,不然你就得償所願了。”“你師傅?”“他曾途經火焰山去過天竺。”“我朝竟有如此高人!你師傅是誰?”“醫痴張衡真人。他已仙去,只留我這把小刀。”
陳登驚訝無比:“醫痴張衡是你師傅?難以置信難以置信。咦,這把小刀古樸森然,大宗師手筆,噫,是何質地?給我看看。”寇奴解下小刀遞給陳登。
陳登小心翼翼的捧刀在手,整個人頓時變了,神情異常恭敬專註,所有清狂一掃而空,就象一個大宗師在鑒賞一幅價值連城的絕世好畫似的,天地為之停滯。
“刀來。”
一名家將跑過來解刀遞給陳登。陳登左手豎刀,右手捏着小刀往刀面上一劃,竟破刀而出。小刀回收,腰刀蕩然回原一無所傷。
寇奴驚奇萬分,又見陳登臉上陰晴變幻,顯是在做一個極重要的決定。
只見陳登臉色凝重,極快的手起刀落。
“呀!”寇奴大叫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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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⑴:先賢行狀曰:登忠亮高爽,沉深有大略,少有扶世濟民之志。博覽載籍,雅有文藝,舊典文章,莫不貫綜。年二十五,舉孝廉,除東陽長,養耆育孤,視民如傷。是時,世荒民飢,州牧陶謙表登為典農校尉,乃巡土田之宜,盡鑿溉之利,繥稻豐積。奉使到許,太祖以登為廣陵太守,令陰合觽以圖呂布。登在廣陵,明審賞罰,威信宣佈。海賊薛州之群萬有餘戶,束手歸命。未及期年,功化以就,百姓畏而愛之。登曰:“此可用矣。”太祖到下邳,登率郡兵為軍先驅。時登諸弟在下邳城中,布乃質執登三弟,欲求和同。登執意不撓,進圍日急。布刺奸張弘,懼於後累,夜將登三弟出就登。布既伏誅,登以功加拜伏波將軍,甚得江、淮閑歡心,於是有吞滅江南之志。(后曹操)遷登為東城太守。廣陵吏民佩其恩德,共拔郡隨登,老弱襁負而追之。登曉語令還,曰:“太守在卿郡,頻致吳寇,幸而克濟。諸卿何患無令君乎?”孫權遂跨有江外。太祖每臨大江而嘆,恨不早用陳元龍計,而令封豕養其爪牙。
注⑵:東陽金華酒後世稱之為蘭陵美酒。當時好像還沒有。
注⑶:葡萄酒的釀造原理在其後數百年,唐滅高昌國後方才傳入中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