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碧素問一點也不想說話,逕自捏着眉心。忽地一雙小手按住他兩邊的太陽穴位,輕輕地、力道恰到好處地畫圈按摩。他陡然睜開眼,沉香雪白的腦離得好近,細眉兒薄唇,稚氣的眼底閃爍着明顯可見的關切。

“揉一揉就好了,沉香頭疼時,娘都是這樣做的。”深深看了她一眼,碧素問並未阻止,再度合起雙目,放鬆眉頭,讓那略感冰涼的指頭在自己臉上游移……游移……若有似無地,他彷彿聞到她發上的清香。

【第三章】

大爺,起床梳洗了,洗臉水還溫熱着,不怕凍……大爺,這是今年買來的春雀舌,沉香把茶渣全挑掉了,您喝喝看……大爺,沉香替您梳頭……大爺,渚邊風大,沉香把外衣帶來了……大爺……他憶起每回離家時,那丫頭站在渚邊渡頭的身影,弱不禁風、飄飄裊裊,咬着唇一字未語,卻拿着一對水樣的哀愁眸子瞅着他。舟兒將他帶往另一頭,而她立在那裏凝望,直至彼此消失不見。

碧素問忽回過神來,這一覺,他似乎睡得好長好久。映入眼瞼的一張白蓮容面,她菱形的薄唇微乎其微地往上揚,斂着細眉,濃密的睫毛半垂。一冷涼的指頭兒還停在兩邊額角,慢慢地替他揉推着,手勁純熟輕柔,竟使他入夢中。

對上碧索問深邃的眼,沉香安詳地加重笑意,停下動作洗凈雙手,由桌上取來一杯涼茶。“老爺昨兒個鑽研出的茶方,用下三流的藥材煮出上等的醒腦茶。”

碧素問眼光未離,依舊捕捉着沉香幽靈的眸子。在夢中,渚邊的風吹盪着那一紙剪影,距離已漸行漸遠了,卻始終記得她眉梢眼底的離愁,他的心些微浮動了。瞪着她,碧素問臉上出現了深思的表情,疑惑而低沉地開口,“你來碧煙渚多少時候了?”她抬起眼頓了一頓,隨即又安然地笑,將茶杯雙手合握着,歪了歪頭顱思索,“唔……已經十個年頭了。”“是嗎?”碧素問有些愕然,苦笑了笑,“已十一八歲了。”“大爺今年巧屆而立,下個月過完生辰,就正式滿三十。”方才打水進屋,怕弄濕衣袖,她卷上半圈兒袖口。露出的一小截手腕,幾近透明的膚色,一條條青淡的血筋瞧得分明。碧素問由她裸露的腕調回視線,拋開心中莫名沉甸的感覺,不在意地爬梳了下頭髮,一隻手臂又順勢低在腦後,充當枕頭。“過什麼生辰?倒是你,耽誤青春。”“大爺,您……說什麼?”聲音好小,她偏過臉去。以火薰燃,則沉靜遙香。他想着她的名字,猶記抱她在懷那時刻的冷淡,以及初時收她為貼身丫頭的無奈心緒。二一十個年頭的淡然無波,先天個性成就了冷眼面世,收了丫頭以為是替自己招罪,卻沒料想十載寒暑流逝,習慣成自然,他依賴着她生活上的照顧,一切理所當然。

“十八年華,該找個婆家。”他接過涼茶放回桌,下指輕拂過沉香冷度的指尖,日氣像兄長一般,“你的病尚無法根除,拖延下去,不知要何年何月?碧煙渚將你困死在這兒了。”

沉香絞着裙,兩眼怔怔地盯着裙摺里一雙手,不健康的白皙顏色,更稱不上柔嫩光滑。她是個丫頭,也僅是一個丫頭啊!搖搖頭,她眼底又是認命的神態,“這病,三小姐一直計較着,沉香很感激;能痊癒,是老天爺恩賞,不能痊癒……那也無所謂的,反正……沉香已經習慣了。”

碧素問兩道劍眉深攏,唇抿着又啟,“我不聽喪氣話。”“大爺,這不是喪氣話,沉香很認真的。”她溫柔地一字一句,容貌楚楚可憐,當年的稚嫩已不復見,她是一朵不染不妖的清雪白蓮。然後,那對美眸欲訴情衷,緩緩地看向碧素問,“若真治不好,沉香一輩子待在碧煙渚,讓三小姐替沉香續命,而沉香就伺候大爺一生一世,永遠是大爺的丫頭,這不好嗎?”

“胡鬧!”碧素問輕斥一句,雙臂不自覺地握住沉香兩唇,眼神中未顯現出多少激動,只認為事情不該如此。“你是練家千金,等病痊癒,該當返回河南,怎能一輩子為奴為婢?”

能的!我願意呵!沉香在心中吶喊,竟不敢堂而皇之地說出口。曾盼望着與爹娘、青弟團聚,心心念念地算計着每個晨昏,十載青春,細細思量起,那團圓的意念竟薄弱如紙,愈沉愈入心湖底端,而浮現上來的,是眼前這名男子的清俊輪廓。

“若沉香不在了,大爺……怎麼辦?”聞言,碧素問微愣了愣,尚未斟酌過這個問題,但隨即笑彎唇形,“你把你大爺瞧成什麼了?還是個三歲孩童嗎?”他伸手撫摸沉香過腰的長發,握着一手的豐厚柔軟,“你像我的親人一般,見你病痊癒了,有美好的歸宿,大爺心裏將會十分高興。”

“是嗎?”沉香微仰小臉,眼睛是兩口深淵,幽幽低語,“大爺真這麼想着?”“當然。”碧素問毫不猶豫地回答,不明白少女心事。忽而,沉香瑟瑟地打了個顫,雙臂相互抱緊,將頭偏向一邊。然後,她覺得一件外袍覆上了身,他的大掌就擱在自己瘦削的肩膀。“以後別穿得這麼單簿,容易着涼。你懂得照顧你大爺,偏不會顧着自己。”“怎麼了?抖成這樣。”見沉香低垂着頸項,突然沉默起來,碧素問疑惑地皺起眉,將她細潔的下顎扳過來面對自己。瞧清了沉香的模樣,他愕然地間:“好端端的,怎麼哭了?”

沉香默默不語搖搖頭,垂下眼瞼,珠淚兒竟是成串成串地沿腮落下。“心口疼得難受?”他知道她發病的徵兆——雪白的額佈滿汗水,說不出話也難以呼吸,和現在的情形十分類似。怕她又要傷害自己地咬唇忍痛,碧素問的手指已抵開沉香的小口,喊道:“你忍着,我抱你找三娘去。”

“不要……不用的,大爺……”她拉下他的手,穩住呼吸,“沉香沒事。”“可是——”“沒事了,不痛了。”她撒了謊,心口仍舊疼着,是一種無形的痛楚她弄不清自己到底想求什麼,大爺雖說性情淡然,卻是厚道之人,他待她千萬般的好,因為他祝她如同親人。這不夠嗎?只要朝朝暮暮陪侍在他左右,見着他的人,聽着他的聲音,這還不夠嗎?

十年歲月,她多少受了他的影響。三小姐教丫頭們辨葯記名,霍香姐帶着她學習管理醫堂和帳目,她由成日躺卧在床的病女娃兒轉變成碧煙渚上不可缺少的一員,但她的感情和思想一直是以大爺為重心,視大爺的話為圭臬。大爺不愛人家哭哭啼啼,她剋制着自己不在他面前掉淚,就算乍臨的心痛惡意地折磨着,她也會咬緊唇齒硬忍下來;大爺性喜安靜,她更是少言少聲,即使笑,也僅是菱唇微彎。她事事以他為重,她是他的貼身丫頭。

“大爺……”望入他俊朗眉目,沉香努力讓語氣不帶失意,“別為沉香操心,耽誤我的不是碧煙渚,是我自己。這一身病……此生此世,沉香決計不嫁,也免拖累了別人。”

大爺動怒了,她感覺得出來,他的手指僵硬地貼在她蒼白的頰邊,深刻的輪廓變得剛毅,一句話也不說,還自端詳她的臉。“您不要生氣,大爺……不要生氣。”沉香勉強扯出一抹笑,他的掌覆在她的頰上,她的小手則裹着那隻大掌,“您不愛聽,沉香不說了。”她從何處而來?有時,碧素問讓這問題困擾着,這小他十二歲的丫頭總能知悉他內心所想,單是一個眼神揚動,她已瞭然他的情緒。撫着她脆弱的容顏,正要打破沉默,外頭就嘈雜了起來;由敞開的房門望去,一個翠綠的身影莽撞地沖了過來,邊喳呼着:“沉香,救命啊!你得救我啦!”煞住腳步,定眼一瞧,她喊得更響,“沉香、大爺……你們幹啥兒靠得這般近?”

經她一說,碧素問挑高了眉保持着原來動作,倒是沉香,急急拉開臉上的大掌站起身,一向透白透青的膚色竟微微嫣粉着。“麝香,你規矩還沒學好嗎?”碧素問邊轉動着涼茶的杯緣,眼光橫向闖入的丫頭。他語氣不慍不火,但麝香就覺得頭皮一陣麻。“麝香知錯……以後不、不敢啦!人家是找、找沉香……”她來碧煙渚不長不短,也有四年光陰。當初一是因碧靈樞見沉香靈巧,亦興起收個貼身丫頭的念頭;二是三娘已及笄,該招個丫頭近身伺候,所以碧煙渚一連又收入兩名丫頭,麝香為三娘所用,另一名茴香丫頭則給了碧二少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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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負沉香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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