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老爺、小姐,請用茶。”將茗杯送了過去,她縮回手,忍着手背上的燙傷。那一壺開水對她來說仍過重了些,方才支持不了,便讓溢出壺蓋外的水燙傷了。
她的舉動全落在三娘眼裏,三娘嘴巴想用唇形對她說話,可惜沉香一逕低垂着頭,安分地盯着地上。所謂知父莫若女,三娘敢說,阿爹肯定是故意的。偷偷打量阿爹的臉上表情,他啜着一口香茗,兩邊灰眉舒坦地緩了下來,嘴角輕抖着,一句讚許的話就要出口,偏偏又硬生生地縮回肚子裏。他心中一口氣未平,還在為輸了和尚師傅一盤棋生悶氣,而留着沉香丫頭亦非己願,這怒意便轉到沉香頭上來了。儘管沉香丫頭做得再好,阿爹總要批評幾句,他的孩童心性到這把年紀更是變本加厲。
三娘無奈地搖頭,並不戳破,也喝了茶,愉悅地自顧言語,“這雀舌很香,煮茶的手段好高啊!咱們家的丫頭就是比別人強。”“哼。”碧老冷冷地哼着,將茗杯推向一旁,等着沉香再度斟滿,臉色卻壞壞地說:“誰要喝這春茶?去把秋收的茶葉拿來。”他就要雞蛋裏挑骨頭。
“是。”沉香委屈地應聲,眼眶有些紅了,卻倔強地不讓淚珠掉下。她奮力喘氣呼吸,熟悉困擾的癥候就要冒出,愈要壓抑來勢愈洶。不行啊!老爺還等着她取秋茶來。她急匆匆往屋裏去,才跑出幾步,呼吸己這麼困難,心口的疼痛猛地加劇,威脅着要將她的身體撕裂開來。忍着不出聲,她緊緊揪着衣襟,身干已筆直地栽向地面。
“沉香丫頭!”聽見二少爺和小姐的呼喊,沉香動了動,感覺某樣東西拂過臉頰,勉強睜開眼,映人眼瞼的是一雙藏青色的靴。那人離她好近,衣衫都碰觸了她的頰,循視而上,她瞧見大爺的臉。
“大……爺……您、您……回來啦……”乍見碧素問,她唇邊下意識地往上彎,但話才剛落,另一波的痛楚襲來,逼得她咬緊牙關來抵禦那一番痛苦,瘦弱身子縮成一隻小小蝦米。想看着碧索問,她撐開眼皮,影像已變得十分模糊,只無聲地蠕動嘴唇,一手扯住大爺衣角,疼得暈厥過去。他目睹了她發病過程。此時,沉香靜躺在床上,被子蓋得緊密,她的尖瘦下巴看起來可憐兮兮,痛楚暫緩下來,但禿眉仍微微蹙着,睡夢裏,那份疼徹心扉的苦痛咬着她不放,緊緊籠罩了她的意識,教她不得安寧。
碧素問坐在床沿,凝思地瞧着她蒼白如紙的小臉。一隻手伸了過去,撫摸着小女孩散在枕上的黑髮。它們長得好快,幾月不見,長度已觸及肩頭,柔軟無比而光澤似緞。
忽地,心頭像被針煨了一下,他憶起那碗解毒藥汁入喉的感受,苦澀里的香雅,米自她似流泉的一頭烏絲。“她的病,怎麼樣?”他修長的指停在她發上,感覺它們的細滑。三娘在旁刷刷地寫字,正努力記載着關係沉香病症的一切,碧靈樞被阿爹下令得繼續練功,而碧老則抱着看熱鬧的心態跟進房裏。聽到碧素問的話,兩人皆驚奇地望向他,一會兒三娘才清脆地說:“原本掌撐得很好了,怎麼會出差錯?這還是沉香在碧煙渚第一次發病哩!我想……八成是阿爹待人家太壞,沉香心裏難過,接着你一聲不響地出現,沉香見了你心裏頭高興,一下子情緒起伏過大,才突然發病。”
她煞有介事說得頭頭是道,也不知是真是假。“瞎扯。”碧老心虛地撇過臉,暗罵一句。兒子那兩道目光瞧得他渾身不對勁。他悄聲嘟嚷着:到底誰是誰的老子?”若問這世上有誰管得住碧家神醫,除了已過世的碧夫人,就剩眼前這不怒而威、沉冷嚴肅的長子。碧老莫可奈何地嘆氣,他幹啥兒生個兒子來管自己?真是作孽。
“阿爹……”碧素問語重心長地啟口,兩眼指責地射去,“您和大師傅的事為何遷怒到她頭上來?不幹這丫頭的事,別任性。”“唔……”碧老撇撇嘴,強詞奪理,“我哪裏待她不好?供她吃、供她住,還免費替她治病,碧煙渚何時虧待過她?丫頭就得知道當丫頭的本分,在這兒我最大,我說了算,誰都得聽我的,你這個……這個……不孝子,竟為了一個病女娃凶你阿爹!”他來一招先聲奪人趁早下手,把話全搶走了,這無賴模樣和碧靈樞像得十足十。
碧素問任由阿爹叫罵,面無表情地調回視線,再度投注在那張脆弱的臉上,手指順着髮絲下滑,他握住沉香被裏的小手……這麼粗糙?心底疑惑着,他將它們拉出被外,翻開手掌,瞧見一粒一粒正成形的繭,而手背上燙得殷紅一片,傷處已積起水泡。
“我要了她了。”就當作是償還她一份情誼。碧素問“昭告”眾人,“往後,她便是我的貼身丫頭,只管服侍我一個。”碧老聽了怪笑一聲,賭氣地說:“給你就給你,老子不稀罕。”“阿爹,別教我生氣。”哇!當兒子的竟然威脅起爹來了。碧老心底天大不滿,正預備爆發一場雷霆怒氣,見到大兒子猶沉穩着,眉毛動也沒動一下,任他謾罵也不回嘴,登時覺得無聊透頂。
“沒意思。”他低聲斥了句,眼光偷偷覷向床鋪這一邊,愈想愈感到稀奇。他和么女兒相望了一眼,似乎三娘亦有同樣的驚訝……父女二人再次將焦點集中在碧素問身上。
古怪啊!這碧煙渚,他向來沒法駐留太久,一直是要回便回,說走就走,少有牽挂也不想牽挂。親人之事,他盡全力予以辦妥,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卻不求溫情常伴,他早習慣了隻影飄蕩。
而現下,他竟擺明心思,討來小沉香做貼身丫頭。不自禁地,三娘多瞧了大哥幾眼,亟欲弄清楚他腦中想法,無奈碧素問一張俊臉仍無波亦無浪,心中曲折只有自己才知。“葯按時喝了?”“嗯……”小女孩咬咬唇,不自覺地皺起眉尖兒,“好苦……”這般的對話已成每日必行之事。碧素問微微笑着,頎長的身驅卧在躺椅上,一隻手臂支在後腦,另一隻則拿着本書隨意覽讀。詢問完,得到了滿意的答覆,他調回眼光,繼續專註在書冊上,整個房間靜了下來,清風偶然由窗子拂進,夾入絲微的葯花香。
幾天前一次無預警的發病,醒來時,大爺坐在床沿瞧着她,她不是作夢呵。大爺真的回碧煙渚了,她心中好歡喜。接着,面對三小姐連珠炮似的逼供追問下,她才憶起已有兩日未服藥汁,一次是忙得忘記,另一回則邊打盹兒邊熬藥,不小心藥汁都燒乾見底,也就懶得再熬一帖,到了第三日,那心痛的病終是耐不住而再度發作。
那時,大爺淡淡凝着她並不說話,一手輕撫她的頭,她細微地呼吸吐氣着,心漲滿厚實的安全與墜意,她好歡喜呵……不需要一言一語,只要能看見大爺,能待在他身邊,她真的、真的好歡喜。
“大爺,您擦把臉。”擰乾絹巾送了過去,沉香軟軟地開口。已經是大爺的貼身丫頭呢!她心裏泛甜,覺得和大爺這麼親近。不習慣讓人服侍,碧素問微怔了一下,瞄了她立着的瘦削身軀和捧着絹巾的細白小手,輕皺雙眉,他還是伸出手接下絹巾。破例收她作丫頭,只想讓自己有個理由維護她,並不願因此而壞了自個兒的生活作息,他一向喜靜不喜鬧,不希望誰來打擾。
而沉香仿若知悉了他的想法,見他接過巾兒拭凈臉面,自己便安安靜靜地退到後頭,然後,一切又回復該當的清閑寧靜。午後的風薰人慾醉,一陣一陣地軟拂而來,爽涼了整身。放下手邊的書冊,才打算伸伸腰骨,一轉頭,碧素問就瞧見他的小丫頭撐着大蒲扇,重複着相同的動作一上一下地扇動,那扇面好大,看起來似乎比她還重。
“你做什麼?”書冊由他的腹部滑落地面,咚地響了聲。“沉香……扇涼。”她回話時手也沒停,小臉認真地對付着大蒲扇,秀白的額有些發汗了。“大爺,書掉到地上了。”她一手固執地支着扇,又一邊彎腰將書撿起。
“別扇了,”碧素問揮了揮手,再度卧回躺椅,風非自然,看到那小丫頭氣喘吁吁的模樣,原本的涼意清爽全消失不見了。房裏短暫地靜默,一會兒,沉香怯生生地啟口,“大爺,沉香礙了您嗎?您不要沉香在這兒?”碧素問雙目些微酸澀,合上眼皮,他用拇指和食指掐捏着眉心。看來,他得儘速習慣這小丫頭的存在才好……嘆出一口氣,他喚着她過來。“把書拿來。”沉香急急地交過去,站在他身旁,細瞧着他緊閉雙眼的模樣,不自禁擔心地問:“大爺……您哪裏不舒服了?頭疼嗎?是不是一下子看太多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