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霍香……幫、幫老爺碾葯去。”聰明的丫頭,她隨便謗個借口,人已不見蹤影。三娘咽了咽口水,正打算使出裝哭的絕招,無奈培養不出情緒。她也夠精靈了,跟在霍香後頭,“碾好葯,我來幫你曬。”邊喊着,人已無影無蹤。
咦,怎麼……剩下他一人?碧靈樞搔搔頭,乾笑幾聲,“呵呵……我力氣大,我也幫忙去。”說完,他也拔腿跑掉了。房裏有短暫的寂靜,碧素問嘆了一聲,緩步踱近,在床邊坐了下來。沉香望着他,第一次上碧煙渚,她在他懷裏睡沉了,醒來時,自己已躺在這間房裏,大哥哥不見了,大師傅也不告而別。霍香姊姊同她說了許多規矩、說她為了醫病待在碧煙渚,說她變成碧家的一名小丫頭。中間的曲折,她似懂非懂,只等病一好,安然度過十二個年頭,阿爹會來接她回江南。
在這兒已待下五日,直到現在,她才又見到他。沉香的眼眸澄清單純,安靜地凝視碧素問,瞧着他緊抿的唇和僵硬的下巴線條,知道他生氣了,但她不覺得害怕,她仍記得他懷中的溫暖。
“大哥哥——”霍香的話忽地閃入腦海,她咬咬唇,將稱呼改了過來,“大爺,您不一高興嗎?”對她的稱謂,碧素問挑了挑眉沒說什麼,他只在意那頭被剪掉的烏絲,思索着,他欠了這小女孩一份情誼。“我是不高興。”他坦然表達,手指伸過去撫着沉香及耳的發,帶着怒意地問,“身體髮膚,你怎能隨便讓三娘剪了頭髮?”“小姐說……大爺病了,需要我的頭髮當葯吃。”她傾向前,細細地盯着男子的眉目臉色,“大爺,您的病好些了嗎?葯要照實喝了,不然等病一發作,會好辛苦好辛苦的。”
“你常覺得好辛苦好辛苦嗎?”他邊問,手不由得整理她一頭短髮。不知是三娘還是碧靈樞動的剪子,她的髮絲柔軟無比,卻參差不齊地盪在耳後,右邊高左邊低,中間還忽高忽低,像狗啃的一般凌亂,讓他忍不住在心裏咒罵一聲。他多久未曾動怒了?但見着她豐澤的發被折騰成這副模樣,不舍的情緒竟引動了怒氣。眼前是誰?一個小小女孩罷了,值得他如此?
想着大爺的問題,沉香歪了歪頭,忽而一笑,“只有發病的時候好辛苦好辛苦,心口疼得難受,其他都不算什麼,忍一忍也習慣了。”修長的手指在她發上忽地頓了一頓,然後,他由腰間掏出小刀,撥動那頭亂髮,耐心地替她整理,剪掉凌亂不齊的部分。“謝謝……大爺,您對丫頭真好。”她的臉竟泛着薄薄的嫣紅。他何時對她好了?為除掉體內的毒素,害得她剪斷如雲的秀髮,而她莫名其妙地淪為碧煙渚的一名小丫環,至於她的病能否治癒,他也不十分關心。
“你有個名字,叫沉香。”他提醒着,小刀仍俐落地補救。“大爺也要喊我沉香嗎?”過了一會兒,碧素問才答,“我喜歡這個名字。”“大爺喜歡沉香?”沉香的問話有些模稜兩可,不知是說人,抑或指名兒?“嗯。”碧素問沒費心思量,隨口應了聲。“好。”她的臉蛋一掃蒼白,全然信任又全然一天真地望着他,“那我就叫作沉香。”直至目前,她才真心誠意地接受這個名字,因為大爺喜歡。
收回小刀,碧素問挺滿意自己的傑作。起身待要離去,小沉香急急叫住他,“大爺,您還沒喝葯啊……”高大的身影停了下來,他瞥過頭朝桌面一望,表情帶着勉強。“葯冷掉就更苦了,大爺也怕葯苦嗎?沉香這兒有一顆梨,很甜很好吃的,大爺喝一口葯再咬一口梨,那就不苦了。沉香一臉認真,掌心捧着梨送至碧素問面前。他微微一愣,隨即扯開笑意。軟化了方才的嚴峻。“我把梨吃了,你吃什麼?”難得的,他興起捉弄的念頭,竟和這小丫頭討論着無關緊要、芝麻綠豆的問題。“沉香不吃,沉香是小丫頭。喔。”碧素問雙臂抱胸,剛練完功,梳成束的黑髮有几絲散至頰邊,他隨意撥了開。“你知道當人家的丫頭得做什麼?”沉香點點頭,她向來認命安順,對將來,她並不十分擔憂。“霍香姊姊教過我,當丫頭要掃地、抹桌椅,還要煮茶煎藥,幫忙照顧葯園、該照顧別人和……大爺。”“照顧我?”他淡笑,輕蔑地挑高劍眉。“我身體好許多了,小姐開的藥方很見效,沉香已喝下好幾帖。小姐說,若要拔除病根,還得多花些時日,但只要按時服下她給的藥方,再過幾日,沉香便能下床活動了,到那時候,霍香姊姊會把該做的事告訴我。”期待的喜悅鑽入心窩,渴望着擺脫糾繼多年的病痛,她願意成一名小丫頭,勝過終日病榻的富家千金。然後,她遲疑了一會兒,向著碧素問真摯而孩子氣地問:“大爺,沉香當您的丫頭,好不好?”
“唔。”碧素問回答得含糊,可有可無地聳聳肩。他常年在外,要什麼貼身丫頭?若真需要,也絕不會要這個病得七葷八素,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女娃。
原本,他可以直截了當地拒絕,但在瞧見她脆弱又盼望的神情之後,那些真實話語自動吞下肚裏,竟不願使她傷心。未再多言,他拿起桌上那一盅葯汁,張口將失去溫度而苦澀的汁液全灌入,喝得涓滴不剩。
發似流泉,委以藥引,那是陌生奇異的情緒,藥力散至四肢百骸,隱約間,她彷彿成為他體內的一部分,隨血液竄進筋脈,密不可分。見大爺喝下藥,沉香安然地吁出一口氣。放下雙眉,纖細敏感的她,對碧素問方才勉強神色,已是瞭然於心。大爺嫌她煩嗎?她盼着他喜歡呵……三日後,碧素問再次離家。他是無法賦閑下來的。或者是個性使然,雖說碧煙渚是他出生成長之地,但對這一切,他並不依戀。剛開始是為了替阿爹四處尋奇葯,漸漸地,就愛上了漂泊天地的自由,少牽絆、無旅愁。追雲踏月、浪蕩江湖,他依舊為碧煙渚搜尋藥材,愈難得手他興緻愈高,在險境裏,挑戰引起他內心的熱情,唯一的、那麼一點熱情。
而這三日,小沉香讓三娘診來斷去,喝下好幾碗黑呼呼又苦兮兮地葯汁,也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熬製成,她的病竟大有起色,心悸的情況緩和許多,偶爾方寸間的抽痛,她也能忍受,不似以往,總疼得冷汗濕泠、臉色慘白,非暈死過去不能罷休。
碧素間離開碧煙渚那一天,沉香已能下床;可他離家的事,她好晚好晚才知道。現在的她已非富家千金,說好要當碧煙渚的小丫頭,因此一開始,霍香領着她做了些輕鬆的工作。一切是如此新奇,首度,她覺得自己有那麼點用處,真能完全擺脫了病魔糾纏,不要病奄奄的過活,她是健健康康的小姑娘。筋骨雖然勞累,她的精神從不曾這般愉快而高昂,那些因大爺不告而別引起的落寞情緒,很快地被沖淡了。
接下來的日子填滿忙碌,身為碧煙渚一名小丫頭,需要學習的東西實在太多太多,除了洒掃應對,更要粗略地識得藥材名稱和形狀,幫忙照顧“宰葯亭”的一片葯圃,碾葯、磨葯、熬藥,還得充當老爺試藥的對象,煩瑣而辛苦。但這些,沉香不怕的,她好學又興趣濃厚,三、四個月下來,也能駕輕就熟,只除那麼一點——她最擔心替老爺煮湯泡茶,總沒法拿捏得准老爺的喜好,不是火候過猛,就是出茶的時間不對。
唉……咬着唇,沉香暗嘆口氣,細瘦的臂膀吃力地提着一壺滾燙開水,急急往“宰葯亭”去。老爺又吩咐她煮茶了,她真不懂。她煮的茶總讓老爺批評得一無是處,連倒在地上,泥土也不想吸收一般,怎麼他還是三番四次要她煮?看來、今天又少不了一頓罵了。
“老爺……”她略略緊立地朝碧老福福身,眼光飄向一旁的三小姐。三娘衝著她笑,她坐在阿爹對面,正朗朗背誦着穴位和針灸口訣。將開水置在爐上熱和,沉香快速地在石桌上擺妥茶具,又怯怯地問:“老爺想喝什麼茶?”“嗯……雀舌。”碧老盯着醫書,輕哼一聲,忽地瞪向一套拳法愈打愈慢的碧靈樞,“樞兒,專心。”碧靈樞正對着小沉香擠眉弄眼,被阿爹威嚴一喝,嚇得差點站不穩,趕緊收回視線,繼續眼觀鼻、鼻觀心、氣貫單田地練功去。沉香快快低下頭,把所有注意都集中在煮茶上。這雀舌綠茶好珍貴的,捨棄葉身單取葉心,風乾製成的模樣像雀鳥的小舌,因此命名。在練家,她極愛娘親為她泡的淡茶,每次因發病而阻塞胃裏的食物,沒法進食時,娘總會沖好一壺茶,細膩又心疼地喂着她喝,那味道清香淡雅,始終於回著她心裏頭。想着想着,沉香不自覺學起娘親的神情,她的動作熟練,小小的眉宇微蹙,細心專往地斟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