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第二十八章
“這有什麼奇怪的,眼看着自己養大的小崽子滿心滿眼的都是別人了,心裏當然酸溜溜的不舒服。換了我只要一想到我家丫頭有天跟我說‘爸爸,我戀愛了’,我就有滿屋子找兇器的衝動!”
方牧心裏那麼點兒糾結的心思,也就能跟老五叨叨,一個電話過去,老五正手忙腳亂地哄孩子,聽完頗不以為然,“你家方措也大了,喜歡個個把人也正常。哎,你還記得初中班上那個跳孔雀舞的姑娘不,眉毛淡淡的,小臉兒白白的,那腰肢真跟柳條似的,走起路來輕輕搖擺……”
方牧用鼻子哼哼,“孫國虎,語言檢點點,都有妻有子的人了,別心生邪念。”
“你看,你這人就是沒有覺悟,咱們這不是以科學的態度做深入淺出地學術分析嘛。怎麼說來着,少年慕少艾,人體激素水平發展到一定階段,就必然地會對異性產生好奇。我覺得,你家方措夠後現代的了——”
“放屁!”啪嗒一下把電話給撂了。
方牧覺得,他並不是難以接受方措喜歡上一個人,關鍵在於後半段那個“好幾年”。這小兔崽子一直在他眼皮子底下,方措是個很省心的孩子,基本沒讓方牧操過什麼心,但凡一個孩子過分懂事,大人對他的關注度就會不由自主地下降,方牧也是這樣。但他離開了也就三年,小兔崽子就給冒出一個“好幾年”,方牧心情頓時就有點兒微妙了。
這小兔崽子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竟然不聲不響晚起暗戀來了?再者,他自己也是從那個年紀過來的,知道少年的心思會有多多變,那被方措喜歡的姑娘到底是有多大魔力,竟讓一個本來應該心思跳脫的少年一喜歡就死心塌地無怨無悔了?另一方面,他又覺得方措有點沒出息。
這麼一想,倒是對那位傳說中的被方措喜歡了好幾年的“姑娘”心情複雜起來。
他本來是拿了工具準備休整被粽子刨出一個坑的花壇的,這會兒手上的活兒也停了,苦大仇深地皺着眉。一臉的思想,身後的院門忽然啪啦一下被人粗魯地拍開,伴隨着一道二世祖小霸王一樣的聲音,“呔,何方野男人,看小爺收了他!”
方牧轉頭,就看見一個容貌綺麗的少年大馬金刀地跳進來,心情頓時如“……”般莫可名狀,沒有起伏,也沒有指向性。
二世祖少爺目瞪口呆,結結巴巴道,“小小小小小……小叔!”
方子愚少年,天生一副綺容玉貌,可惜永遠在二逼的路上狂奔不止。
方牧瞧了瞧個頭躥高不少的少年,心裏面微微嘆了口氣,招了招手,“方子愚,過來。”
方子愚的眼圈驀地一紅。
公車搖搖晃晃地向前行駛,窗外的梧桐葉打着旋兒飄落下來,被行駛而過的汽車碾在車輪下。方措的臉色並不太好,耳邊還回蕩着醫生的話,“這是艾司唑侖,也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安眠藥,用於失眠。當然,任何藥物用多了,都會有副作用,長期服用會成癮,安眠藥中含有抗憂鬱的成分,因此如果一個人習慣了服用此葯,有可能引起慢性中毒,病人出現食欲不振、消瘦、記憶力減退,甚至喪失進取心和責任心……一旦停葯,還會產生緊張恐懼、情緒不寧、坐卧不安等症。”
方措忽然急急忙忙站起來,在公車開動的前一秒下了車,定定地站在秋陽底下幾秒鐘后,大步地朝馬路對面的藥店走去。
“需要點什麼?”藥店營業員見少年徘徊在櫃枱邊,主動想問。
“我要一瓶維生素C。”
店員很快拿來了一個白色塑料藥瓶,放到方措面前,“三塊錢。”
方措擰開蓋子,看見瓶里相似的白色藥片放了心,又重新蓋上蓋子,付了錢,走出藥店。
走進院子,首先看到的就是方牧和不請自來的方子愚,兩人就蹲在花壇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做着跟粽子一樣的事兒——刨坑。方措的心裏頓時陰鬱了一下,他果然還是很討厭方子愚。
方子愚一見他就跳起來,義憤填膺地指責:“方措,為什麼你沒跟我說我小叔回來了?”
方措冷淡地瞥了他一眼,“我為什麼要告訴你?”他心裏揣着事兒,懶得理方子愚那二百五沒有任何營養的嚷嚷,跟方牧說了一句回房看書,就逕自上了樓。
但他沒回自己的房間,而是躡手躡腳地進了方牧的房間,打開床頭的抽屜,那個白色的藥瓶果然還在,他將裏面的葯小心地倒在桌上,仔細地數了數,一共三十一顆。又從褲兜里拿出剛買的維生素片,數出相同的數目。兩種藥片看起來並未有什麼不同,只是維生素片稍稍大一些,但這種細微的差別並不會被常人所覺。
一直以來,方牧樹立起來的說一不二的權威形象太過深入人心,以至於做這件事的時候,方措的心一直砰砰亂跳,鼻尖沁出細小的汗珠,因為緊張,還將一顆藥片弄掉了。屋子裏光線暗,藥片又小,他趴地上找了半天也沒找着,樓下傳來方牧進屋的聲音,他不敢耽擱,匆匆將換好葯的藥瓶放回原處,關上抽屜。
又用紙包好了換下來的安眠藥,抹去一切痕迹,悄無聲息地出了房間,轉身鎮定地進了衛生間,鎖上門,將安眠藥全倒進了馬桶,按下沖水鍵,嘩啦一聲,看着白色的藥片打着旋兒倏忽不見了,他的心才安定了點。
大約是做賊心虛,一晚上方措格外沉默,看到方牧離開飯桌,一顆心頓時提起來,臉上卻不動聲色。方牧娛樂生活匱乏,通常吃完晚飯也就看會兒電視,就是看電視,他也是將電視頻道從頭按到尾,再從尾按到頭,如此循環。
果然,他在沙發上沒坐一會兒就回房了。
方牧進了屋就躺倒在了床上,也沒開燈,他夜視能力好,又是在熟悉的環境,房間裏的一切都清清楚楚地展現在他面前。長期從事特殊工作,他對於環境的變化特別敏感,幾乎是一躺下,他就直覺有人進過自己的房間了,可這並不奇怪,他房間沒上鎖,也沒什麼秘密禁止別人窺探,方措有時會進來拿個東西或者收拾一下,但事情就是這麼湊巧,方措找了半天也找不着的那顆藥片就在方牧的眼皮子底下,他躺在床上,一眼可以看見桌腳死角的一點微弱的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白色。
因為有了一開始的直覺,這一點白色也就引起了方牧的注意。他翻身從床上起來,彎腰撿起那白色藥片,放在眼前細細地看了看,然後打開抽屜。
擰開藥瓶蓋子,低頭嗅了嗅,又倒出了幾顆,仔細看了看,馬上確定,他的葯被人換了。
會做這種事兒的除了方措,方牧壓根兒找不出第二個人。
方牧的火氣嗖的一下就上來了,小兔崽子,膽子粗了,他沉着臉,幾乎是怒不可遏地衝到方措的房間。
“方牧?”方措從書桌前轉過頭來,滿臉詫異,其實手心裏都是汗,但他天生比較能藏事兒,表現得非常鎮定,不露半點兒破綻。
方牧是做好的興師問罪的準備的,但接觸到少年坦蕩無垢的眼神后,心裏竟突了一下,他看着眼前穿白襯衫,挺拔如竹的少年,頭腦冷靜下來,他想,他這在幹什麼?方措為什麼這麼做,難道他真不知道嗎?
他心裏有些複雜難辨,一腔怒火像下雨天的爆竹火捻子,一點一點萎了,先前的氣勢洶洶一旦沒了,就顯出一點尷尬來。方牧掩飾地清了清嗓子,“沒事,我找你借本書看看。”
“哦。”方措聽方牧這麼一說,就站起來要給他找書。
方牧趕緊阻止他,“你做作業吧,我自己隨便看看。”
方措又坐了回去,只是也不再畫圖,一雙眼睛探照燈似的跟着方牧動。
方牧哪兒是要看書啊,他一看那大段的文字就犯暈,方措的書架上大部分還是他的專業書,連本武俠偵探小說也找不着,他只好退而求其次,挑了本全是建築圖片的書嘩啦啦地翻着,一邊裝作漫不經心地問:“哎,方小措,你說說你那惦記了好幾年的心上人到底有什麼三頭六臂啊?”
方措幽幽地看了方牧一眼,不吱聲。
方牧轉過身來,背靠着書架,弔兒郎當道,“你說你喜歡人家好多年了,到現在都沒個結果,只能證明一件事:你太沒用,或者,人家壓根不稀罕你。從前者來說,承認自己能力不足,不是什麼丟臉的事兒,知不足而奮進,至少還是個感動中國的勵志故事。要是後者,確實有點兒傷自尊,不過你既不是人民幣,也就別要求人人都愛你。我的建議是,趕緊轉移目標找個36C大美女談場身心健康的戀愛。不是有句話說得好嘛,時間能治癒一切傷口,回頭再看,往事隨風。”
方措以一種奇異的平靜看了方牧一會兒,開口,“如果喜歡能夠輕易轉移,輕易被時間沖淡,那還是真正的喜歡嗎?”
方牧被他那一臉情深意重的表情弄得很心塞,牙痒痒地想罵人,考慮到眼前的人已經是個大小伙了,並且飽受求而不得的戀情煎熬,難得慈悲了一把,將“放屁”兩個字又咽了回去。
“方牧,你喜歡過人嗎?”
方牧一愣,對上方措澄澈而專註的目光,裏面藏着執拗和期待,有一種憂傷的溫柔。
方牧躺在床上,翻着從方措那裏拿過來的畫冊,畫冊上大多是歐式建築,有照片,也有鋼筆素描,方牧就當是明信片看,很快從頭翻到尾,又從尾翻到頭,最終將書蓋在臉上,閉上了眼睛。
方措換了方牧的葯,到底心虛,再加上先前方牧來他房間時的神色明顯不對,因此一晚上都有點兒心神不寧,看時間差不多過了十一點,輕輕地走到方牧的房間門口,擰開門把手悄無聲息地往裏瞧去。
方牧知道是方措,他一整天都被這小崽子弄得很心塞,再加上藥被換了,他理所當然地睡不着,情緒正處於極度煩躁狀態,壓根不想理他,因此一動不動裝睡。
方措原本只是想看看方牧是不是睡著了,見他直挺挺地躺着,猶豫了幾秒,到底走了進去,小心地拿下了蓋在他臉上的書,見方牧沒反應,似乎是真的睡著了。他靜靜地注視了他的睡顏一會兒,關了燈。
黑暗頓時傾瀉下來,他本來想走的,但雙腳像被釘在了那裏,黑暗忽然放大了心底的欲×望,那麼多日思夜想的渴望就在咫尺,心中困獸猶鬥,搖搖欲墜。他像木偶似的,站在床邊看着熟睡中的方牧,一動不動。就在方牧忍得不耐煩想要罵人的時候,方措的手動了,手指輕輕地觸了觸方牧的手指,很輕微,一觸即分,彷彿是怕驚着方牧似的。然後,他的膽子稍稍大了點,整個手掌輕輕地覆蓋住了方牧的手,溫柔地俯□,跪在地上,將他的手掌輕柔地貼在了自己的臉上,閉上眼睛。
他感到身體裏那如同高壓蒸爐一樣躁狂的感情稍稍得到了撫慰,他轉過臉,恍惚而近乎虔誠地將自己的唇印在方牧乾燥而粗糙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