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該謝還是要謝。你知道人老了,要人幫的地方可多着,還好我有多海,但她畢竟還是一個女孩子家。只是,我再活也活不了多久,這兒有病呢。」她指指心。這幾日吃着星霄為他特製的心藥,竟是漸漸感到失去了效力,怕是她的盡頭就在不遠處了。「我娘我婆上面好幾代都有,避不掉,可以活到現在算神跡。只是……就怕哪天就這麼兩腿一伸,自個兒是沒感覺了,可那被留了來的,卻才是我真正擱不下的。」她說的是鄂多海。

「人修不成仙,就命一條啊,至多活到一百二,該走還是會走,其實連棺材都不用裝,因為到最後都是化成泥嘛。」

薩遙青全然無忌諱,把人的生死說得好像肚子餓了該吃東西一樣自然,但若換成別人來說,大概就似在詛咒。

見識多了的鄂嬤嬤也不以為意,唇邊始掛着淺笑,「這幾天家裏有你,熱鬧好多。」

「那是我話多,沒事就愛吼幾聲。」他抓抓頭,傻笑。

「應該是遇到投契的人吧。像我遇到投契的人,話就多。」說到這,她不免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就有那麼一個人,可以讓她講一天一夜的話不停嘴都不覺得倦的,只是那人最後……垂下層層褶皮的老眼,她嘆了口氣,「其實多海很怕寂寞。」

「是嗎?」人算是群居的,像她們這樣離人遠遠的,倒是不多見。

「你和多海都是山裡長大的孩子,就挺投契,這麼多年來我頭一次見她和男子這麼親近,如果你能就這麼留下來,我想她應該會很高興。」

她會很高興嗎?怎麼聽老人這麼說,他心底也跟着起了一點小歡欣?下意識地,薩遙青轉過頭去看房門外,不過也僅聽得到廚房裏傳來的做菜聲音。

「呵,我真是老不羞,怎麼聽起來就像在將人往你身上貼,這樣要求實在太過了,您跟我們又不是一起很久的。」嘴裏雖然說自己厚臉皮,但一字一句里更多的是對薩遙青的刺探。

雖她不知這人真正的來歷,幾次問了,也都僅說自己來自遠遠的那山頭,沒家人。

不過確實來自山裏頭孩子的優點,就是沒什麼背景,單純。而這也許就是她對薩遙青沒什麼防心的原因,再來就是連着數日下來,那向來和人保持距離的多海,居然能和他相處得熟絡,拌嘴互動甚至是一起進出門打獵,看來就是一點都不違和,合該成一對的。

不曉得是臨着老,日子不多,奢望的也就跟着多了,所以她不由自主地就暗暗估量起自己能不能活到幫多海主婚的那一天。

所以適才說話的當兒,忽然就那麼一瞬,她眼前竟就浮現多海穿上了掐着金絲滾着白狐毛的大紅袍,盤着辮兒的頭頂放塊璁玉,身披天藍卦子,頸項手上戴滿巴珠、嘎烏和手鐲,騎着有孕母馬喜孜孜出嫁的模樣……

如果他留下來,她會很高興?是這樣嗎?

不過他這回下山,要的不就是探探這些俗世之人的真面目?怎麼那些吃人不吐骨的陰險模樣都還沒見着,一遇上鄂多海這小女子,腳步卻不知不覺就這麼被留在這山下小石板屋了?

這真不是一個大器又豪邁的大妖該做的!

而且,真像嬤嬤說的,留下來就為討一名人界女子的歡心,這豈不是太小家氣?!回山裡一定會笑掉同族人的大牙的。

隔日,天未亮,鄂多海就整好衣裳準備出門,那本來習慣睡大覺至日上三竿的薩遙青卻一反常態地早早就洗好臉端盤坐在大門前的地板上等人。

「去哪?打獵嗎?你的弓箭呢?」固然心裏說跟着一個女人實在太丟臉,但他還是忍不住要跟。他笑笑地問向鄂多海。

「今天不上山。」打開大門,她走向屋子一側提了兩隻大木桶和扁擔,就往不遠處的溪邊去。到了溪邊,她為桶子注滿水,將擔子穿過提把,彎腰準備將那極沉的木桶擔起的同時,肩頭卻忽地一輕。

「這種事,我來。」薩遙青一個屈膝,很快地就將那兩隻桶子扛到自己的肩上,然後轉身就往房子方向走。

「不用了,我習慣自己一個人。」鄂多海跟在後頭嚷着。

「有兩個人,就不用習慣一個人了,習慣這種東西隨時都可以改的。」他腿長,精氣又足,沒一會兒就將水擔回了屋子,「放哪?」

「擱圃子邊的大桶里,一會兒要澆菜。」她說,停頓了一下,見薩遙青將水注入大桶,木桶被擱地之後,她便向前拿了桶子和擔子又想回溪邊,但這時卻又被手腳極快的薩遙青搶過,「我來我來。」

接過木桶的薩遙青,就在鄂多海的注視下,來回了溪邊與房子幾趟,很快地就將圃邊的大桶子注滿了水。

「我來快多了,是不是?」最後一趟,他擱下木桶,將扁擔打直一豎,兩隻大掌交迭在擔頭上,頭又擱到手背上,氣息依舊平穩,絲毫不見勞動過該有的喘狀。

「為什麼要幫我?」鄂多海問。

「因為我吃了你們很多糧。」

「但我對你並不好。」常常凶他給他白眼,又從沒好語氣。

「那你可以從現在開始對我好。女人對男人好,就像母獸對公獸撒嬌,公獸也會疼回去的,舔舔毛啊,窩一塊兒磨蹭,咬耳朵,低低吼叫,很生熱的。」

講這話的同時,薩遙青很認真地望住鄂多海,但他卻不知道這一番毫不修飾的話,竟令不諳男女情事的鄂多海耳根生熱。

她原本還盯住他的眸子,當下一垂,黑瞳兒左右晃了幾下,不知該如何接話。

薩遙青瞅住她生窘發紅的臉蛋,不禁笑了。她這樣好美,美過他所看過的每一道朝霞。

雖然最後她是乾脆轉過身去,走回屋邊要拿鋤土的工具。

「還要幹什麼活兒,告訴我,我可以幫忙。」不讓她溜開,薩遙青又跟到她身旁,問了。

「一來一往擔水,累。很早之前就想挖道渠從溪邊到屋邊,這樣引溪水澆灌,會輕鬆些。」但這種活兒若只是她一個人做,就算不眠不休,應該也得挖個數月一年的,所以眼前她也僅趁着閑余時間挖了那麼一小段。

「兩個人做絕對比一個人來得快。若你不好意思讓我幫手,那晚上就多做點菜讓我補補,尤其串燒野雞肉,我愛吃。」

說罷不待她反應,便接過她手中的鍬和鏟,走到菜圃邊,看着那顯然已經很努力挖、卻還是進度慢得可憐的未完成渠道;他估算着距離,和該如何做才能最省力又完成度最高,最後擇定方向和方法,好半晌才開挖。

頭一兩個時辰,他僅休息了一刻鐘,搬石堆牆鏟土樣樣都來,鄂多海雖也盡了力地幫襯,但遞水給點食物卻變成她最主要的工作,想下溝渠多出點力,卻總是被趕上來,要她一旁看着就好。

手裏捧着半碗薩遙青喝剩一半的水和一顆咬了兩口的窩窩頭,鄂多海看着溝裏頭那灰頭土臉卻不以為忤,滿額大汗渾身濕透卻當成家常便飯,神情無比專註的男人,心頭不禁再次淌過一道令自己在冷天裏仍感到暖呼呼的暖流。

家裏有男丁的感覺原來是這樣,不是說自己一人就做不來,但那種有人為伴、有人一起專註於同一件事情,並一同去完成的感覺,竟是如此地不同。那是一種美好的感覺啊。

「啊!」

正當鄂多海看得出神,那一鍬子用力往土裏掘,卻讓混在土中的石子噴上來劃過臉的薩遙青悶哼了一聲。他反應地舉起手想往被彈傷的臉上揮去,但鄂多海卻出聲喊住。

「別!你的手臟,過來我看看。」

聽話地走向鄂多海,薩遙青到了她身前,便將鍬子往土牆上一擱。「這土硬得跟什麼似的,比想像中難挖,可能得花個幾天才能挖通了。」

「臉,抬一下。」她說,他就照做,因為高大的他站在溝底,所以蹲身低下頭來檢視他傷處的她,臉正好與他的臉平位。「額角劃破了。」

沿着額,到他濃密的眉尾,一道被石子劃破的口子正滲着血,見他滿臉臟污,所以她便先拿隨身的乾淨布帕沾了點水,幫他擦臉。

她捧着他腮幫子的手是溫熱穩妥的,那沾過水而變得有些冰涼的布,一下一下擦上自己的臉皮,動作是那麼輕柔小心翼翼。平常的她總是冷着一張臉,但此刻正在幫他擦拭傷口的她,則是眉間舒展,眸光溫柔如水,襯着那原就細緻的五官,薩遙青看着看着,不免出了神。

「擦乾淨了。你等我,我回去拿些葯來。」

將他的臉大致擦了一遍,她本欲起身回屋子拿葯,但人還沒站起,手臂就被薩遙青緊緊捉住,是以她只能又蹲回,並與他四目相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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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不語之雪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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