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猞猁,為山中一種孔武有力的獸,不畏高山雪寒,不忌薄冰易穿,其履雪山如平地,無息無痕,日可奔千里,夜可過千峽。

雖然以往村中獵戶傳有人目睹,但那也僅是捕風捉影,因為如舍猁那般只存在於山巔的極速之獸,哪可能會來到人間,還被人瞧見?傳說終究是傳說。

「這……雕得有點丑。」薩遙青搓着下頷,嘖嘖兩聲,給了那尊石像負評。

星霄不以為意地笑笑,便帶着人來到一間乾淨空房,在床上鋪上厚被之後,讓初音坐上,再開始為她診療。

「入了山染上這毛病,輕則如此,重會死人,所以怕是得躺床幾天,不能過勞過激,真真切切休息才能好全。我前頭拿葯,煎好后飯後服下。」在確定為輕微高山不適症和風寒之後,星霄便欲至前頭開藥方。不過他人才想要從床邊站起,那原本以為正在昏沉的談初音卻忽地伸出一手搭上他的肩,跟着她順勢輕拂了下,才又垂手至自己的身側。

「在……天井。」她虛弱地說。

「什麼東西在天井?」星霄問。

「她一直在找的東西,在天井右側樓的第三根木柱旁,小樹盆子底。」

她?看住那半矇著眼的初音,以為她病得胡言亂語了,星霄又是笑笑,跟着要站起。

「你等等。」但這時站在一旁始終盯着床上人兒的仲孫焚雁發了聲,他逕自轉身走出房門,半晌,折了回來,便朝星霄攤開手。「這個,夾在盆子和柱子中間的草叢內。」

對着仲孫焚雁掌心盛着的物品,星霄揉揉老眼細瞧,一會兒他愕然張嘴。

「這個……」

那是一隻蒙了塵、顏色因而變得有些暗淡,以黃金鑲嵌的翡翠耳墜子,是他死去好久的妻子從娘家帶來,說是傳家寶,且當真當成寶貝似的嫁妝之一。

一回戴着出門,卻說掉了一邊,當時屋內屋外找了好久都找不着,甚至因而遷怒地罵了他許久,連到她病重彌留之際都還挂念不忘。

現下,這從未進過這屋的姑娘,卻能細數他家樑柱,從那微小到根本不會有人去注意的地方,將這早被人遺忘的東西找出來?這……實在是太令人……

「她走了。」初音說。

懸念沒了,那緊緊抓着的手,便也會松去。

走過千山萬水,她看盡人世,那所謂的執念,常常都是一件未竟的事、

未了的情愛,甚至像眼前這……僅是一隻小小的,生時找不到,亡故後知道所在,卻無從起出的小物。

所以不管如天般大或如蟻般小,都也唯有那真正惦着的人,才會如此懸心,到死都不肯放。

不知是何故,又或者是自己的錯覺,星霄竟然在初音說了一聲她走了的同時,他那一直尋不到病因、卻始終沉重着的肩頭,竟像是被人提走了擔子一樣,瞬間鬆了。

直到這時,星霄才真正確認榻上這貌不特出的姑娘,口中說著的她,就是他的妻子,也許亡故后仍一直留滯不走的妻。

「謝謝爺……留我們。」初音說。為他解去他自己無從解的題,也算是答謝。

拿過仲孫焚雁手中的耳墜子,星霄捏在了手中,縱使心中百感,訝然滿溢,且一股想探究這對陌生男女的衝動也在胸間極欲發出,不過當他望進初音那張倦然虛弱的臉時,那出自醫者的本能,就也剋制住了那股衝動。

「您休息吧,我去備葯。」若有任何問題,也得待其好轉了再說。

星霄離去后,房內的人便都靜了下來,因病生了倦的初音撐持不住,最後躺了下來,並閉上眼兒。

但在閉眼前的一瞬,她瞅進床畔那除了焚雁之外的另外兩人。

男子,就如她第一眼就看出的,非凡間之人。

而女子,看見她就宛若看見當初讓她想出漢土來到這高原的那人。

數月前的某天,漢關前漫天風沙,黑雲似的塵從遠處沙漠捲來,好像就要掩沒了萬物,當時她正等着進驛站準備糧食的焚雁,一名步履不怎麼穩的男子,被風吹得歪歪斜斜,到她跟前時就這麼跌了個跤。

她馬上彎身去攙扶,迎上的,竟是斗笠下一張似是看盡人間愁苦、滿溢着滄桑的眸子;可那眸子的主人看來不過是個時値壯年的斯文書生。

「什麼事,如此困擾着您?」看住道過謝、拍拍自個兒身子就要走的書生,她忍不住問了聲,因為他那對眸子裏滲出的憂鬱情緒,連她都感到心酸。

「一件說了也沒人會信的事。」他答。

「倘若不說,又怎會知道有沒有人會信呢?」許多人都是心中埋着滿滿的秘密逝去,有些秘密真不可說,有些秘密則是說了沒人信,有些秘密則是該說卻不說,才會成為秘密。

「如此嗎?」男子又是一聲苦澀的笑,「小姑娘,若說我今年快八十了,你可信?」

初音聽了,但笑不語。

男子接着道:「那我說這朵花就像我的人,人病了,花就會枯,花若謝,就也是人亡時,你信嗎?」

一邊說著,男子一邊從前襟處摸出一朵紅艷艷的花,那花不大,但形狀特殊,單瓣圈成一圓,中間的花蕊根根像沾着雪晶,風吹時軟軟地晃動着,神似垂淚的女子。

「就似鏡子一般嗎?以花觀人。」

「果然是個聰明的小姑娘,就像她……唉。」似是想起某人,男子的表情更苦楚了。「高山原,原覆雪,雪藏花,花似人。可這花偏偏不謝,我偏偏不死。人總求着長壽永生,但如不是跟自己所愛的人一起廝守度過,那縱使有多長的壽命又有何意義?我願用這看似無盡頭的壽命,換那一瞬間的心有靈犀,只是……可能嗎?不可能了。」

當時男子的一席話,讓她想往他口中說的,開滿雪藏花的秘境一探究竟,雖不知有無緣分就那麼讓她找着,但男子接下來像喃言般訴說著的經歷,卻也令她大開了眼界。

【第六章】

那名喚談初音的女子與星霄的互動,以及那真正讓星霄感到愕然的真相,對於不清楚細節的鄂多海和薩遙青而言,也僅能猜測。

談初音與常人不同之處,雖未言明,但從眾人之間的反應及眼神流轉,卻也能感受到幾分,她確實有着凡人沒有的神秘能力。

在確定星霄可以醫治談初音,並且暫時收留兩人之後,鄂多海和薩遙青便離開了崁兒村;只是當他們回到山下的石板屋,便讓鄂嬤嬤倒在菜圃間的景象給嚇着。

「嬤嬤!」

鄂多海急忙奔過去,就見老人一臉土黃,生氣淡薄。她使了勁想將人攙進屋子裏,但一介女子畢竟力氣有限。

「我來。」薩遙青二話不說將老人輕易就抱了起來,待進了屋,將之安上了床榻,鄂多海去打了一點水過來為其擦拭之後,老人這才悠悠轉醒。

「你們回來了,我……怎麼會躺在床上?」看住床邊四隻滿帶憂心的眼睛盯着自己直瞧,她不禁問,並想坐起,可鄂多海卻一手抵着,要她別動。

「我們一回來就看見您倒在菜圃里。」周遭物品整齊,並沒有人來搗亂的痕迹。鄂多海說。

「菜圃?喔……本想掘點土豆晚上吃,但一時之間手腳無力,就軟了。我昏倒了嗎?」見日光打在屋內牆上的斜度和顏色,應該已近黃昏,那麼她有可能真的昏了好一陣。

「是昏倒了,要不我去找星老爺來替您瞧瞧。」

「不用了。」鄂嬤嬤拉住那急着起身的鄂多海。「可能是累了,要不現在也沒什麼事,沒痛的,只是少了點力。我想是吃得不夠,要不今晚的晚飯讓你做,我多吃點就沒事。」

「好吧,要有不舒服立即喊我,別撐。」

「我又不是你,老愛撐。」鄂嬤嬤笑。

鄂多海又望住床上的人好半晌,這才姑且退了去;本想將杵在一旁的薩遙青拉出房,卻被鄂嬤嬤喊住。

「你做菜還要好一會兒,就讓遙青留着陪我說說笑吧。」

「這樣嗎?也好,聊完大概飯也煮好了,今天走得遠,肚子好餓,煮多點知道嗎?」

薩遙青搭腔,不拘小節地就佔住剛剛鄂多海坐過的床沿,兩隻手臂抱在胸前,笑咪咪地看住那被趕去煮飯的鄂多海。

鄂多海自是回瞪了他一眼,才不情願地走開。

「謝謝你抱我進來。」鄂多海走後,鄂嬤嬤這才瞧住薩遙青。如果她昏了,當然只有他才抱得動。

「我粗人一個,扛東西抱人都是小事,不用多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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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不語之雪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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