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
楊廣的氅衣套在陳婤的這個殼上大得可笑,半截拖在地上。儘管如此,我還是覺得冷,雙手不停地搓着。
楊廣走過來,握住我的手。
我的手,不,應該說陳婤的手真小,幾乎整個地包在他掌心裏。他的手很暖和,在冬夜的寒冷里有着說不出的誘惑力。
但我不能受這個誘惑,努力地試圖抽出來,“這樣不妥,殿下。”
楊廣望着我,眼睛裏閃動着笑意,他慢悠悠地說:“這有什麼關係?我可不覺得你介意這些個。還是——除了我,其他的人都不介意?”
他雖然笑,但語氣不善,我不敢亂答,否則“烈士”二字又會向我招手。
楊廣的馬跟在他身後,呼哧呼哧地噴着白氣。我沒話找話:“真是匹好馬。”也不算假話,那馬皮毛的油光鋥亮,身形矯健,一看就不差。
“嗯。”楊廣回頭拍了拍馬頸,又看着我,“你會騎馬嗎?”
我搖頭。
他不說話,轉身就躍上了馬背,然後向我伸出手:“來!”
我還沒明白他的意思,就被他架住了胳膊,接着整個人騰空而起。等到我終於反應過來的時候,發覺自己已經側坐在馬背上。
我暈頭轉向,沒來得及有任何動作,只聽耳畔有人說:“別亂動。”馬已四蹄飛揚,箭一般射了出去。
我想大叫,起初是因為受了驚嚇,而後是因為興奮。
太刺激了!過山車也沒有這麼刺激!
冬夜的風過耳畔呼嘯而過,彷彿已連成了一片。起初因寒冷而帶來的痛感,很快就消失了,轉為了一種沁人心脾的清冷,間中混雜着初晨空氣中特有的寒霜、草葉和泥土氣息,說不出的爽快。
馬如疾風閃電一般,可是我卻不覺得顛簸,便彷彿真的生出雙翼,自草地上飛掠而過。星月在我頭頂,望去那麼近,彷彿觸手可及,銀輝映出天際山丘,連綿起伏猶如剪影。我快活得忘乎所以。
“太棒了!再快點兒!”
身後斷喝:“駕!”
馬一聲長嘶,就如同楊過那匹飲足了酒的大黃馬,再無任何約束,撒歡地向前。迎面而來的風幾乎逼得我喘不過氣來,卻又那樣興奮。
“有意思嗎?”耳畔傳來笑語,“這裏地方還不夠大,將來我帶你去西北的大草原,那才爽快!”
我一驚,就像有盆冷水從頭澆下來,頭腦頓時清醒。
“放下我!”我使勁掙扎,“快放下我!”
“別亂動!”楊廣喝止我,聲音很嚴厲,“你會摔死!”
我不理會,一副寧可摔死的架勢。
“好,”楊廣說,“我放下你,但是你別亂動。”
我停止掙扎。他帶住馬,自己先下了馬,然後讓我扶着他的胳膊跳下來。我一落地就立刻向前走。
他跟在我身後,不緊不慢地說:“你不應該是裝模作樣的人——看,你剛才那麼高興,情不自禁。”
我倏地停下腳步,回頭,惡狠狠地盯着他,“殿下認為,我是一個朝三暮四,可以隨意輕薄的人嗎?”
“你當然不是。”楊廣回答,“你絕未朝三暮四——你打從一開始就只喜歡我。”
我用盡我的氣力瞪他,搜腸刮肚地想一句最惡毒的話來反駁他。但是——他的眼睛那麼深遠,如同浩瀚星空,彷彿能夠容納一切、化解一切。我全身的氣力投入去,不過如同落入大海的石子,激起的水花旋即隱滅。
“你看,一直都是如此——”
他走近我,吻我。
我拚命掙扎,無濟於事,他的臂膀很有力,如同他說話的語調,非我所能反抗。
我的舌尖嘗到咸腥的味道,大概我咬破了他的嘴唇,但他仍然不肯鬆開,他的手掌壓着我的背脊,那樣用力,彷彿要將我壓進他自己的身體裏。我胸口發悶,無法呼吸的感覺,整個身體裏恍惚都灌滿了他那種男性的氣息。與楊俊全然不同,與我遇到過的任何一個男人都不同。
終於,他放開我。
“阿婤,你還想繼續否認嗎?”
我的頭很暈,我用手使勁按着自己的太陽穴,告訴自己我還沒失去理智。
“殿下,我沒有否認。”我向他微笑,舌尖還帶着他的血的味道,“我說的,都是我的心裏話。”
楊廣的臉色黯淡下來,比在掖庭的那一次還要難看。但不是生氣,是失望。
我的目的達到了,心中湧起莫名的快意。我向他斂衽為禮,然後回到馬車上。
這回我沒睡着,一直端坐着。我心裏很空,不知道該想什麼。過了很久,我吃驚地發現,原來我哭了。眼淚一直滴下來,落在楊廣的氅衣上,像綻開一朵深色的花。
回去我補睡了一整天。
其實只是躺了一整天,睡眠並沒光顧。我閉着眼睛想心事,讓她們都以為我睡著了,沒人來打擾我。
梳洗時我對寶兒說:“煩請轉告晉王妃,我想早日往晉陽,與秦王殿下一聚。”
隔了一日,寶兒回復:“王妃說了,六娘身子還沒好透,并州路途遙遠,路上要是病了可不是玩的,還是養好了再去不遲。”
我就猜到是這樣的回答,用腳趾頭想也知道,楊廣不會那麼輕易就放我走。
我又寫了一封信給楊俊,內容十分肉麻,大意是我的思念成災,如果他再不派人來接我,我就會得相思病死掉,但願他信。我不便提楊廣的事,提了楊俊也未必當真,何必白背上挑唆兄弟之情的罪名。
寫完之後想了許久,竟想不出一個妥當的人去送信,只得託了雲娘想辦法。
過得幾日,楊廣來了。他說:“信我差人替你送去了。”
我怔住。緩過氣來,我問:“你看過信了?”
輪到他怔愣,片刻之後反問:“難道你竟認為,我是這樣的人?”頓了頓,他又說:“你要給阿袛寫信,寫便是了,我不會幹預你的行動。”
切,說得倒是好聽。
“那麼,你派人送我去并州。”
“不行,”楊廣立刻就說,“現在不行,你的身體還沒有好。”
我盯着他,“我可以一日一夜連續趕路,並無大礙。”
楊廣語塞,但是不肯退讓,“那不一樣,并州太遠——其他的事,你想做什麼都可以。”
又來了。我給他一個嬌笑,一看就裝模作樣的那種,“殿下還是說明白些的好,到底哪些可以,哪些不可以,免得我提了一樣,又不可以了。”
楊廣溫和地看我一眼,很有耐性的模樣,“你可以出門去逛逛、繼續去照料你的花店,還有你的善堂……什麼都可以。也可以給阿袛寫信。”
我說:“可我只想做一件事。”
“什麼事?”
我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想和我喜歡的人在一起,這裏卻沒有我喜歡的人。”
楊廣不作聲,雙唇緊緊地抿在一起。他終於生氣了。我知道,這樣做很危險,但我真希望他一怒之下拂袖而去,從此死心不再理會我,那樣才好。
所以,他生氣的時候,我故意笑得團花錦簇。
連雲娘都看出來了。晚上卸妝的時候,沒有旁人在的間隙,她小心翼翼地問:“六娘,晉王殿下怎麼說也救過你,為什麼你總那樣……那樣……”她找不出一個合適的詞來。
我從鏡子裏看着她,故意皺眉,“怎麼你也這樣說?他沒安好心,你看不出來?”
“六娘!”雲娘有些慌張,“怎可以這樣說晉王殿下?”過了會兒,又道:“可我怎麼看也不覺得晉王殿下是那樣的人。”
我把玩手裏的珠花,良久,丟下,對自己確認:“我要去并州。”
可是想走也走不了,仗還沒打完,兵荒馬亂。身邊又沒有人肯幫我,連雲娘都不肯,我自己連哪裏去雇車都不知道,何況路那麼遠。多沒用,想起來可真叫泄氣。
我真的回花店去,但也沒有以前的興緻,總覺得這份事業做不久了,遲早要放棄,那麼精心做什麼?便不由得灰心。
倒是關心善堂還多些。臨近年關了,也該多置辦些東西,手頭現錢不十分充裕,我生出一個主意,將暖房中的花挑出來拍賣。
這回事在那時候自然新鮮極了,滿城轟動。
花都是珍品,又有樂善好施的名聲,哪個不爭先恐後的?收入好得出奇。沒有拍到的,還千方百計央求着再拍幾件。
只好又辦了一回。這次的價更比上一回高了許多。我自己沒有去,掌柜替我去敲錘,回來十分興奮,反覆地對我說:“有個神秘大主顧,買了好幾盆去呢!出手可真大。”
我心想,什麼神秘大主顧,隨便一猜就能猜到。也罷,他願意捐款,我也樂得替善堂的窮人笑納。身為江南總管,他這麼做也是應該的。
臘月末那幾天,下了場大雪。江南的大雪,也無非如此,半尺多厚已相當了不起,但銀妝素裹,青松綠竹,臘梅飄香,望去也頗有景緻。
雪后趕上晴天,寶兒來說:“王妃請六娘下午一塊去賞雪。”
咦?是她。
我對這位蕭王妃一直心存好奇,和寶兒聊起時才知道她是南梁的公主,怪不得,楊廣一口吳語那樣流利。我看她安排下的這一切井井有條,想必不是等閑之輩。
午後,果然有車來接。一直行出城外,有一條窄窄的小河,河水碧透,從皚皚白雪間流淌而過。河邊生了種灌木,枝葉低矮,掛滿了火紅色的小果子,生得滾圓的麻雀,在雪地上唧唧喳喳地跳躍,將果子銜得四散,自白雪間閃露,煞是耀眼。
我貪看景色,一時沒留意車停了。
侍女上前打起車帘子。一雙手伸過來,我不假思索地遞過我的手。肌膚相觸的瞬間,忽然驚覺:“怎麼是你?”
楊廣微笑,“是我。”
他的手仍然懸在我面前,遲疑片刻,我自己提着裙角蹦下了馬車。雪地很滑,差點摔倒,終究還是楊廣扶了我一把。
我一站定便冷笑,“還以為晉王殿下是光明磊落之人,想不到會欺騙區區小女子。”
楊廣無動於衷地看着我,一臉“隨便你說”的表情,“我若約你,你必定百般推辭。但是你看——這樣的景色,不看豈非可惜?我們一同賞過春花,再同賞冬雪,也是樂事。”
我早該想到,這一趟應邀就沒好事,如今進退兩難,只好走着瞧。
心裏轉着念頭,脫口說道:“只是賞雪?”
楊廣凝視我,眼中轉瞬間換過了幾種表情,但我來不及一一分辨。他點點頭,說:“只是賞雪。”
我嘆口氣,“殿下請。”
他側過身,向我伸出手,但我執意裝作沒看見。如果他非要想,他可以硬拉住我的手,像他吻我那樣。然而遲疑片刻,他將手放下,邁步向前走。
我於是跟在他後面。
我們哪裏是在賞雪?走了很遠,他不說話,我更不會先開口,只是一前一後地走路。
天地間那麼安靜,只有低弱的流水,和我們的腳步聲。雪地上留下長串腳印,交纏地混雜在一起。
腳上穿着鹿皮靴子,寒意還是從腳底冒上來,陽光照在雪地上,亮得刺目,卻不含一絲溫度。
我看着他的背影。深青的棉袍,布的,看上去帶着一絲陰沉。腳步走得很穩,節奏始終如一,靴子微微帶起雪霰,銀白色的霧氣般一揚,而後飄落。
我一點也搞不懂他究竟想幹什麼?難道這樣沉默地走路就是他想要的?
他不像楊俊,楊俊是條溪流,剔透的,他對我來說,就像深不可測的潭水,怎麼也望不到底。
當然,我想,就這樣應付過去最好。
他終於站定,對我說:“來。”
我不是不識時務的人,估量眼前的形勢,我走過去,站在他身邊,但保持我自以為安全的距離。
他沒注意我們之間的空隙,眼睛望着遠方的山丘。天很晴,碧藍得彷彿能夠沁出水來,與純白的山丘界限分明,漂亮得如同明信片上的景色。
“我有時會想,”他像在自言自語,“若時時都有這樣的景色相伴,一生足矣。”
我理解他的想法,我也常有這樣的感慨,爭名奪利的人生那麼累,到頭來不過如此,何必呢?但感慨完了,我還是會回到現實去。
“阿婤,”他轉身看着我,“你還記不記得?當日在洛陽城外,你對我說,如果能夠在那樣的山中建一所宅子,一生吃穿無憂,你便心滿意足。如今,你是否還是那麼想?”
我默然點頭,沒有否認。
“那麼如果——”他繼續說,起初帶了點遲疑,很快又平靜,“如果我找得到這樣一個與世無爭的地方,你可願意與我一生共渡?”
這是什麼意思?我迷惑地看他。他忘記了他的身份?
“阿婤,你從來都不怨恨我,只因為我是晉王你才怨恨我。如果我不再是晉王,你可願意和我一起?”
我太吃驚,以至於說出來的話都結結巴巴:“可可是,為什麼……”
“你不消問為什麼,”他看我看得很深,“你只消回答,願意,還是不願意。”
我的腦子一時混亂如麻,各種理智的、非理智的念頭一起蹦了出來,攪和不清。
我承認我感動,就算楊廣是一時發燒腦殼燒壞了說出這種話來,我也一樣感動。我也很想說願意。我甚至在想,如果我說了願意,楊廣也真的跟我一起歸隱到什麼地方去,是不是歷史上就不會有隋煬帝,不會有隋末大亂……
最終,理智還是回來。
我對他微笑,“恐怕,不是我願意不願意,是殿下是否能做到?”
楊廣反問:“你能嗎?”
看來,他非要迫我先承認。“我不能,”我十分老實地回答,“我是個俗人,難免受凡塵俗事誘惑。”
與世無爭、一生無憂,那是我的願望不假,但也只是一個願望。我想做的事還有很多,暫時,還不想去過一成不變的生活。
楊廣也是一樣,我看得出來。
他自己也很清楚,所以他不再繼續這個話題。
江南的雪總是積不久,當雪開始融化的時候,開皇十年的除夕到來了。
以前幾年的除夕,我都在陳宮中度過,一應事務自有人動手,不勞我的駕。我只消當個傀儡人,穿別人讓我穿的衣服,說別人讓我說的話。
今年好些,我算是宅中的主人,許多事我可以做主操持,所以,比往年更有趣些。
這宅中南人北人都有,所以風俗也是南腔北調地湊起來,倒也合宜,這叫“Mix&Match”。雲娘自是其中一把好手,上上下下地忙活。我只不過是跟着湊熱鬧的一個而已。
忙忙亂亂,一忽兒時間就過去。到吃年夜飯時,忽覺冷清得可怕,那麼大張桌子,只我一個人坐在上座。想了想,讓雲娘、寶兒和幾個侍女都來陪着我坐。然而,彼此雖然親密,在她們依然覺得拘束,我也無趣。
吃完飯坐在一起,圍爐守歲。她們都在談,過去在自己家裏如何過年,再窮再苦也好,終究是自己的家裏,有道不盡的回憶。
我也有。吃完了年夜飯,一家人看春節晚會,雞肋一樣的節目,看到尾貶到尾,可是這樣的晚會也不可得了。
我站起來,雲娘連忙問:“六娘,去哪裏?”
“院子裏走走。”
“外面有風。”
我用手按着額角,“被炭火吹得頭疼,正是要出去吹吹冷風。”
雲娘給我披上裘衣,我想獨處,硬按着她坐回去,自己走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