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3
我只是站在院中,望着滿天繁星發獃。什麼也不想,思緒是停止的,彷彿人已經被抽空。不能有思緒,一旦有了,就會感覺到心裏刀割般的痛。
每逢佳節倍思親。
如果可能,我真希望穿越能是一張往返機票。可惜,天上的星星雖然多,卻沒有一顆能送我回去的。
我也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不但思緒是僵冷的,人也凍得僵冷了。
這時候,路人甲又出現了。
他還在院門外的時候我就知道了,別問我為什麼,我就是知道。在這麼一個時候,他出現在這裏。我甚至都不覺得吃驚。
他走到院門口的時候停留了一會兒,大概在看着我。我不理會,我的心情糟透了,糟到自暴自棄的程度。風那麼冷,他願意站着就站着吧,誰顧得上誰。
過好一會兒,他走過來,居然仍從那個熟悉的問話開始:“你在這裏幹什麼?”
我頭也不回地說:“不幹什麼,站着。”
他沉默,繞到我的身側,和我一同抬頭看着天空,一同沉默。
我出來得太久,雲娘來找我。一看見楊廣,她就不禁驚呼出聲,然後才記起行禮。很正常的反應,只有這會兒不太正常的我才不吃驚。
侍女們都趕出來行禮,請他進屋,又手忙腳亂地收拾。
我跟進去,冷靜地看着。
楊廣和侍女們聊天,問她們家住在哪裏?家裏還有幾口人?都在幹些什麼?……像查戶口一樣,無趣至極。
我坐着烤火,吃堅果,用小鎚子砸開再吃,非常淑女,其實因為這樣比較耗時間。
楊廣揀個空隙問我:“方才,你站在那裏一動也不動,在想什麼?”
“想我母親。”我回答得非常老實。但我知道,聽在他耳朵里,有另外的一層意思。
果然,他被堵了回去,不作聲了。
守歲結束,他沉默地離去,只向我頷首告別,並未做更多的表示。
我搞不懂為什麼會這樣。他為什麼愛上我?不,我不知道他是否愛我,我只知道他迷戀上我,也許,只是像被寵壞的小孩子頭一次得不到心愛的玩具。
但是,又不十分像。
因為我長得漂亮?當然,這肯定是其中的一個原因,陳婤的這張臉,值得男人神魂顛倒。但是,如果他只想要這張臉,用不着這樣百般周折,百般忍耐,看一個亡國公主的臉色。
別的理由?我不知書,更不達禮,我看不出我有顛倒眾生的特質。
我想不通。但是,女人都是吃軟不吃硬的,他這樣慢慢地磨,我怕真的會有水滴石穿的那天,何況,我自認也比不上石頭堅定。
我心裏有隱隱的恐懼,害怕這樣下去,我會動搖,因而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盼望離去。
楊俊的回信,也該到了吧。
出了年,終於收到楊俊的信,他比我寫得更加肉麻,因為他有更好的文采。我艱難地在他的一大堆思念的話語裏,從一目十行,到一字一句,尋找我想看見的內容。可惜,沒有找到。
他說,我的情形,楊廣都已寫信告訴他了,讓我一定要養好身體,屆時楊廣自會派人送我去晉陽,一切聽楊廣的安排便是。
這個和善的傻孩子啊。
他把他心愛的兔子留給了一頭狼,居然死心塌地地相信,狼會把兔子還給他。
我惡狠狠地將信團成一團,拋出窗外。
想了想,又跑出去揀回來,展平,收好。
盆破說盆,罐破說罐,沒道理把氣出到楊俊的頭上去。
我和他之間,至少存在着溫情。
過了年,我到善堂去。江都街頭很整潔,攤位乾淨俐落,人們的神態也安寧。看上去比楊俊在的時候更好。這讓我覺得有些怪異。
這些時日傳來的消息,三吳一帶的叛亂已然平定,想必更南面也很快會結束。聽說,陸知命說降下了十七座城池,讓我頗有“與我有榮焉”的感覺。
近日江都不少人家都開了善堂,就算沽名釣譽,至少也是善舉。但善堂依舊人滿為患,這一趟災難還未結束。好運的在城中找到零工度日,大多數的人依舊衣衫襤褸,相依為命。我一一過問善堂的事。人面對比自己境遇差許多的人,總會暫時忘記自己的煩惱。
有個女人從人群中擠過來,站在我面前。
“你……”她直勾勾地盯着我,神態怪異。
一定是新來善堂的,臉很臟,沾着血污,滿手凍瘡,腫得像胡蘿蔔一樣。身上的棉襖臃腫,黑色的棉絮露在外面,不會保暖。
我正想吩咐人給她一盆熱水,至少她該洗乾淨臉,她忽然撲倒在我的裙邊,嚎啕大哭。她的手緊緊抓着我的裙角,整個人都在顫抖,嘶啞的哭聲像小蟲子一樣鑽進耳朵里,叫人心悸。
我十分詫異,她這樣傷心,應該有緣故,“你……怎麼了?”
她發出又一陣震天動地的嚎哭。有人想要拉開她,但是她不肯鬆手,嘴裏發出嘰哩咕嚕的話音,被哭泣沖得含糊不清。
“真兒”,驀地,我分辨出這樣兩個字。
我彎下身子,難以置信地接近她的臉,雙手攏開她的頭髮,想要從那一臉泥污中分辨出熟悉的容顏。
“……公主……我是真兒……我是真兒啊……”
我終於聽清楚她的話。
天哪,這是真兒?我想起自己曾經的貼身宮女,有着花瓣一樣嬌嫩的肌膚,總是一臉單純和天真的笑容,總是帶着怯怯的語氣催促我上床睡覺……
“真兒?你是真兒?真兒!”我不管不顧地抱住她。
我也哭了。
洗過澡之後,我才能依稀認出從前的真兒。因為營養不良,她的面色蠟黃,體態浮腫,頭髮也掉了大半,看上去衰老了十幾歲。她喝着雲娘煮的湯,那種滿足的神情叫人心酸。
真兒說,陳亡之後,建康城被夷平,她們這些個宮女自然流散,各歸各家。她手裏還算藏了幾樣東西的,回去越州老家,起初過得還好,後來又是天災又是**,家裏哥哥更不爭氣,一日不如一日。待遇上高智慧起兵,哪裏還待得下去?就逃到江都來,偏偏路上遇匪,洗劫一空,能逃出命來已是萬幸。
她說得哽咽不已,我和雲娘、寶兒幾個陪着她一起落淚。
唉,誰又強得過世道呢?人人都有心酸事。
我到底還算強些。
我留真兒在身邊,告訴她,她是自由身,想走時跟我說一聲便是。真兒道:“我還能到哪裏去?我跟六娘那麼多年了,只要六娘肯收留我,我陪着六娘到老就是了。”她說得十分虔誠。
於是我笑,“行,我們嘮到老,到那時兩根老柴火棍子相看兩相厭!”
“那怎麼會?”真兒抗辯,“六娘這樣的人物,生來跟咱們這些人不一樣的,六娘就算老了,也是老神仙……”
這樣的語氣,就像拷貝了雲娘。
真兒的性情比她的身子更早復原,我和她無話不談,比從前在陳宮時更親密。真兒和雲娘都與我投緣,但對我來說,雲娘像長輩,真兒是姐妹。比如,在雲娘眼裏,晉王是說不得的人物,但真兒不一樣。她和我曾經分享一樣的痛苦,我們未必愛那個逝去的王朝,但是我們的確都各自失去很多東西。所以我們談論起征服者,總是有些許不同,大概,就像遺老遺少。
我的描述沒有站上公平的立場,我把楊俊說得非常優雅和善,把楊廣說得兇惡霸道。也許太誇張了一點兒,真兒很為我焦急。
“六娘,你要為自己拿個主意!像從前會稽王那樣……”她忽然住嘴。
如果真兒不提,我快要忘記自己還有那麼一個“親弟弟”,當年陳庄已經有藍鬍子的潛質,將自己的通房宮女活活整死。
但是楊廣,不不,楊廣和陳庄當然是不一樣的,就像龍和蛇……一個是惡毒得叫人噁心,另一個……另一個……我的腦子有點滯澀,不知道怎麼形容。面對他的時候,我總是心懷恐懼,但其實楊廣表面上並不凶,除了我故意激怒他的時候,他甚至是圓潤的,他給人的壓力只是在無形之中……我矛盾地想着。
“六娘,”真兒輕輕推我,“你想到什麼主意了沒有?”
“哎?”我驚醒,意識到思緒拐得太遠,我的臉不自覺地漲紅,彷彿有些心虛。我托着下巴,裝出繼續沉思的模樣,然後嘆氣,搖頭。
真兒年輕,所以喜歡到街上遊逛,我也喜歡,正好搭檔。
街邊的點心鋪子飄出誘人的香味,我一時興起,下車走了進去。剛要落座,看見楊廣坐在鄰桌,正在吃點心。
真是做夢也想不到。
我戴着帷帽,但他一定認出我來了,微微笑着向我致意。我想了想,索性走過去,與他同坐。這是在大街上,何須怕他。
他顯然意外,盯着我看了兩眼,卻不說什麼,只管招過夥計來,替我叫點心,一副十分熟絡的樣子。
“常來吃?”人來人往,我不便稱呼他“殿下”,含糊地問。
他說:“也算不上常,這是第二回。”他推一盤包子給我,“這個不錯。”
果然,皮薄餡大,咬一口滿嘴鮮肉汁。
我大讚:“這包子真好吃!”
“包、子?”楊廣帶着幾分茫然,重複我念的這個詞。
我警覺,莫非這個時代還沒有包子?
“不是包子?”我笑得十分心虛,幸好有帷帽,“……那叫什麼?”
夥計走過來,毛巾一搭,笑道:“我們東家娘子做的蒸餅,也沒什麼特別的名字,就是肉多味道好,模樣也跟人家的不一樣。”
我五個指頭捏了一個仔細端詳,怎麼看也像個包子,麵粉做的,帶着肉餡,還有尖尖的扭花呢。
楊廣看着我手裏的蒸餅,輕吟:“玉尖——纖纖——”
我一怔,忽然領悟被調笑,甩手將蒸餅丟回去。
老闆娘走過來,朝楊廣笑道:“多謝郎君賜名,以後咱們小店這蒸餅就叫玉尖餅……不,玉尖面。”好個世故的女人,真會嗅味道。
這回輪到我發笑,楊廣怔愣。
老闆娘繼續順桿爬:“咱斗膽,求郎君給題個名字,不知郎君肯不肯給個恩德?”
楊廣笑道:“寫三個字就是個恩德,划得來。”
案上鋪開大紅的紙,我站在旁邊看他寫字。一手漂亮的行草,提捺之間,有種張牙舞爪的氣魄,如他的人,咄咄逼人。
又寫上落款,真名,龍飛鳳舞的,這店裏的人一時也認不出來。但等過一兩日,坊間一定傳遍,可算得上一段嘉話。
如果我不是已經知道他會成為隋煬帝,我會十分欣賞他。
我們一起從點心鋪子裏走出來,我預備回牛車上去。楊廣忽然說:“天這麼好,你想不想走着回去?”
我納悶地看他,沒錯,街上是有許多俗世男女來往不息,但這個提議,還是讓我覺得太……白領。像和某個同事在公司門口相遇,說:“讓我送你回家。”太熟絡。他真是時代的異類。
楊廣誤會我的遲疑,對我說:“我想你可以陪着我看一看江都的人情。”
我們一起走回去,反正不過一刻鐘的路。誠如他所說,陽光很好,明晃晃地灑下來,溫暖絲絲縷縷地沁入肌膚,讓人四肢百骸都舒服。
楊廣走得很慢,他一路都在看,問價格。我悠閑地站在一邊,看着他和各種人談話。真兒坐在牛車上,隔着數丈的距離跟着我們。
“你一定煩了。”走到僻靜地,他說。
“沒有。”我說,誠實的回答,不是故意討好他。天氣這麼好,站着也很舒服,沒理由煩。更何況,我知道他在做什麼。
“米價更貴了。”我又說,“兩年前斗米十文。現在斗大了三倍,斗米五十三文。”
楊廣的驚異顯而易見。
我暗笑,帶着一點神秘的得意。我在陳宮看過很多奏摺,說不定比陳叔寶認真看過的還多呢。我對舊陳的民生很清楚,那時租賦太高,米價也太高,上上下下都有怨言,當然陳叔寶聽不進去。而今江南免租,米價卻更高——楊廣的麻煩事看來不少。
“病去如抽絲,殿下也不必憂急,耐性調養才是。”
楊廣炯炯有神地望定我,“阿婤,過了這麼久,你終於又說出一句像你該說的話來。”
“咦?”我真的不解,“什麼是像我該說的話?”
楊廣居然笑而不答,跟我賣關子。
“我這裏還有一句話,殿下想不想聽?”
楊廣已經放鬆警覺,不假思索地點頭,“好,你說。”
我站定,斂衽為禮,鄭重其事,“殿下,請送我去晉陽。”
他的臉立刻變色,像霓虹燈一樣,又青又白。
他是個定力相當好的人,一向沉得住氣,但這一次,被我攻在猝不及防的時刻,他竟然也失掉了常態。
“不行。”他生硬地回答。沒有還轉餘地,連理由也不打算給。
我們隔着帷帽對峙,視線是模糊的,我看不清他,他也看不清我,但彼此都用盡全力。彷彿這樣可以令對方降服。可是又分明地知道,這樣做是徒勞的。
倦意很快地上來,但是我不能退讓,退讓了就把我這一世的命運全搭進去了。我賠不起,眼前的這一個不是楊俊,不是那個溫和的少年郎,我縱然不愛他,至少也不怕他。但這一個,叫我心懷至深的恐懼。
我說:“請你放過我。”幾近哀求,俗而又俗的台詞。
模糊中,看見他抿起雙唇,我能想像得出那緊緊合攏成一條直線的嘴唇輪廓,斧刻般銳利。我不指望那雙唇間能說出一個“好”字來。
果然,他重複:“不行。”
我沒問為什麼,那麼顯而易見的答案。反正,我不想聽見真實的回答,而虛假的又有什麼意義?
我說:“殿下不像奪人之美的人——我與秦王殿下兩情相悅,請殿下早日成全!”
這句話是重磅炮彈,如果不是情非得已,我不會拋出來——我早已經是你弟弟的女人,請你面對現實。他當然不會不知道,但是我說出來一定會有效用。
果然,他眼裏立刻射出異樣的光,呼吸也漸漸急促。
我面對他時一向心懷恐懼,此刻反倒漸漸地平靜下來。陽光還是那麼明亮,穿過路邊的樹木,絲絲縷縷地投下來,大大小小的光斑彷彿會隨着呼吸有節律地顫動……我的思緒隨着靜謐完全地沉浸下去,然後聽到他的回答。
“只要我開口,阿袛不會堅持——問題是你,”他走近我,那樣近,隔着垂帷我也能看清他的眼睛,但很奇怪,這次我不害怕,“阿婤,我留你在這裏不是為我自己,是為你。”
有趣的說法。
“我不想讓你覺得自己受人所迫,那滋味一定不好受。你多在這裏留些時日,你就會想明白……”
“我不知殿下要阿婤想通什麼,”我打斷他,“我只知阿婤受人所迫留在此地。”
他沒有繼續他的話,只是凝視着我,那眼裏的神色竟似十分痛苦,但我不能肯定,隔着帷帽,也許只不過是錯覺。
然後,他轉身離去,就像曾經的許多次。沉默的,沒有爆發。
我悵然若失地望着他的背影。又一次南轅北轍的交談,沒有結果,徒耗體力。
牛車跟了過來。青兒走到我背後,低聲道:“那就是晉王?我怎麼覺得,他並不十分凶?”
我回到車上,把自己擺一個盡量舒服的姿勢,深深地噓口氣,然後說:“有些人心冷,不在面上。”
真兒很信服這個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