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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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又回到了吃飽了睡,睡醒了吃的寄生蟲狀態。

我被照顧得十分妥善,連我自己想不到的都有人想到了,所有的細節都無可挑剔。

冷眼旁觀,這一切都是寶兒操持,也許,背後還有她的女主人的影子。

雲娘天天陪着我,變着花樣兒做好吃的喂我,她信不過廚子,每樣都是她親自選材料,親自做,打定主意要在最短的時間裏把我喂胖。

我由着她去,她這樣做很快樂,為什麼不呢。沒必要拉着她跟我一起發愁,況且,她也完全不明白我為什麼發愁。

我醒來后不久便聽說沈玄會已經在大敗,在亂軍中被殺。這是意料之中的消息。雲娘並不清楚當日我究竟經歷了些什麼,她一心認定我是受了驚嚇,所以百般地安撫我。

她總是說,“好了,都過去了,六娘,以後就平平安安了。”

她不知道,我的驚嚇這才還剛剛開始。

有一夜我發噩夢,夢見我又回到那間彷彿永不能見光亮的屋子裏,令人作嘔的腥臭瀰漫空氣,身邊只有開始腐爛的屍體。忽然間,我看清了那屍體的臉,睜大了雙眼盯着我,對我說:“林青,你是我的女人——”

我一驚,清醒過來,依然心有餘悸。

自己也搞不懂,我為什麼那麼怕他,好像已經超越了應有的限度。

但一想起他來,我就滿腦子嗡嗡作響,只想逃得遠遠的。有時候,我也會想起那個春日,在洛陽城外,我們曾經那樣快樂過。可是,那時候我不知道他是隋煬帝。就算現在,我也沒辦法將他和隋煬帝聯繫起來,但我知道史書不會騙我的,隋軍平了陳,張麗華也死了,一切都沒出錯。所以,楊廣也一定會變成可怕的隋煬帝。

唯一能夠安慰的,暫時楊廣還不會出現在我的面前,他忙於平叛的事,一時抽不出身來。

能自己下床隨意走動的時候,我提出到街上走走、看看。

寶兒對我的話頗吃驚,“但是六娘,你的身子還沒好透,不如再過些時日,揀個天氣暖和的日子,叫人安排妥當了,舒舒服服地出去遊玩一回。”

她說的話一向沒辦法駁,我也不駁,只是直截了當地吩咐:“我想出去走走,午後就去,備好車。”

“可……”

“怎麼?”我望着她,帶着頑皮的笑,“我不能出門?莫不是我被軟禁了。”

寶兒臉色變了變,立刻又笑道:“幸好知道六娘是玩笑話,若不然,讓不相干的人聽了誤會了,我們哪裏擔當得起?”事情於是定了。

午後,牛車在門外等我。寶兒扶着我上了車,自己也跟着上來。然後問:“六娘,想去哪裏逛?”

其實我沒有目的地,但是想了想,我說:“去我開的花店瞧瞧。”

“花店?”寶兒十分茫然地看着我,分不出到底是真的,還是裝的。

我告訴她花店的名字。

“有間花店?”寶兒更加吃驚,“前兩日王妃還在贊花好,問了人才知是那一家買的。原來竟是——”她怔怔地看着我。

我點點頭,接口:“是我開的。”

寶兒的神情讓我相信,她是真的不知道,但我想,楊廣一定知道。他知道我的行蹤,知道我喜歡什麼顏色什麼花樣,熏什麼香,還有什麼他不知道的?我敢打賭,連楊俊每月有幾個晚上在我這裏過夜他都能知道得清清楚楚。

花店很快到了。

隔着面紗,花店的門面也就是模模糊糊的一片,但依舊叫我激動,像回了家一樣。

我站在店門口,掌柜在裏面陪着客人選花,忽然看見我,立刻沖了出來,“東家,你可回來了!”

他果真是厚道人,聲音都發顫了,叫我感動。

我的座席一直未變,掌柜歉意地說:“東家該知會一聲的,早知東家來,我就叫人換成新的。”又讓人取我以前喜歡的茶來。殷勤到不知所以。

店裏的客人都在看我,有人竊竊私語。

我領着寶兒進了帳內,親手煮茶,然後分給她一碗。

寶兒受寵若驚,“這怎麼敢當?”

我說:“在這裏,你是我的客人。”

我慵倦地靠在牆上,一隻手舉着杯子,這樣不淑女,但很舒服,不過在寶兒眼裏,也許很妖嬈。我知道她肩負的使命,一定包括了一項,好好觀察那個叫陳婤的女人,究竟什麼樣?我展現給她看,我不介意,而且還很樂意。

果然,寶兒看着我,臉上帶點很特別的神情,說不上是究竟是驚訝還是別的什麼。

我又告訴她,我如何將這花店開起來,一步一步的,點點滴滴。就彷彿我手裏不是茶,是酒,喝得暈陶陶起來。

“我常想,在這個世道,若能不仰仗着別人,自己過得下去,過得也快活,並不要十分如意,有三五分足矣,那才算沒白活了……你一定聽得很煩。”

寶兒眼睛直愣愣的,不知道在想什麼,過得片刻,才猛然驚醒過來。

“怎麼會?”她急急忙忙地說,或許是覺得有越描越黑的嫌疑,她停下來,過了會兒,忽然望着我說:“難怪王妃說,六娘必是個非比尋常的人物。”

果然,我暗笑。然後敷衍地恭維:“過獎。倒是久聞晉王妃德才雙全,是位不世出的人物。”

“是。”寶兒卻答得十分認真,“我不敢議論王妃。但王妃平日裏體恤我們下人是真的。”

“一定不會強拉着你們聽那些有的沒有的煩人故事。”我調侃。

寶兒十分伶俐地用玩笑接口,於是我們又如常地說笑起來。

我們聊到很晚才回去,肯定比寶兒原先預計的晚。

剛下了車,就有侍女上來稟告:“晉王殿下已經等候多時。”

這是我最討厭聽見的一句話,但是很奇怪的,我的腦子並沒有嗡地一下。大概因為今天下午我說了很多話,把腦子給說空了。

楊廣還是老樣子,穿常服,折上巾、青袍,都是布的,也不帶飾物,和奢華的廳堂有奇異的反差。

我徑直走過去,但盡量不看他,儘管他的身影免不了晃進我的視線一角。我向他跪拜,他的手在我眼前虛扶了一下,讓我起來。

但我依舊跪着,向他叩謝救命之恩。

這是應該的。而且,要是叩謝能把這筆糾纏不清的帳算清楚,讓我叩謝多少遍都行。

楊廣見我執意如此,也沒有推讓,由着我拜完,才命我坐下。

茶上來了,我喜歡的蒙頂石花,但是煎得不怎麼樣,火候過了,湯花太稠。

“一定不如你煎的茶。”這是楊廣開口說的第一句話。

看我說什麼來着?現在我敢肯定,他連我見楊俊時穿什麼顏色的衣裳都知道,百分百。

我用外交辭令回答:“殿下謬讚。”

楊廣又說:“何時有幸能喝你的煎的茶?”

我微笑,“恐怕會讓殿下大失所望。”

楊廣不響,神情絲毫不變。談話一定還會繼續。我真搞不懂,他為什麼這麼執着?一個貴為皇子的男人,面對已經身從了他弟弟的女人……也許,他的心思和耐性都用到女人身上了,所以他後來才會成隋煬帝。

這個理由不錯。

我在胡思亂想,忽聽楊廣問:“住得還習慣嗎?”

“太過奢華,受之有愧。”我決定刺刺他,“妾早已想回稟殿下,妾無德無能,受不起這般厚待。況且……”

“阿婤,”他溫和的,但是帶着命令的意味,“別用這種奏對的語氣。”

“是。”我回答,繼續我行我素,“況且,妾也聽說,至尊與皇后一向以節儉為本。”

“哦。不要緊。”楊廣很隨意地回答,“這些都是舊陳宮中的物品,只要你用着合意就行了,也不必太多顧忌。”

反倒是我給噎了一下,一時沒想出合適的話來。

然後楊廣問出一句真正讓我意外的話來:“你聽說過陸知命這個人沒有?”

我聽說過,他是舊陳的官員,以前我在張麗華那裏翻開奏本時見過,印象里是個肯直言的,但也只有這麼多了。

我有趣地看他,難道他打算與我坐而論政?況且,這與我有什麼關係?

但楊廣當真一本正經,續道:“如今江南盡叛,春耕在即,若不能儘早平定,來年百姓生活堪憂。我忝為江南總管,近日正為此事擔憂,寢食難安。”

我幾乎要掏耳朵,這……這是楊廣說出來的話?

“如今,楊素、史萬歲、來護兒他們已率軍南下,但要平定此亂,恐怕還須不少時日。況且,戰亂之中難免誤傷百姓,所以我想……阿婤,你為什麼這樣看我?”

我連忙給他一個微笑:“殿下關愛江南百姓,令妾感懷甚深。”

他瞅瞅我,大概覺察我的不誠懇,但沒理會,顧自說下去:“陸家是江南士族,陸知命又德高望重,如果能延請他出面遊說,叛軍或者肯納降。”

我隱約地開始明白他的意思。

他開誠佈公,十分坦然地望定我:“阿婤,我想借你的身份一用,請你與我同去說服他。”

我在心裏估量,去,還是不去?

楊廣又道:“此事宜早不宜遲,我已命人備車,我們明天一早便出發,若路上順利,晚間即可到達。”還是那般不容置疑的語氣。

我忽然有氣,但臉上依舊在微笑,“殿下何以認定妾就一定會應承呢?”

楊廣凝視我,“難道你不答應?”

他的目光彷彿不由分說地刺進來,不給我任何迴避的餘地,眼神里彷彿明明白白地在說:陳婤,你不是這樣的人,我知道。如此確定無疑。我想起楊俊,他們兄弟只差一歲,可是感覺上卻差了那麼遠。如果論起“靈魂”,我還是比楊廣“老”,可是面對他,我卻完全沒有面對楊俊的遊刃有餘。

我嘆口氣,他是對的,我賭這一口氣,會讓很多無辜的人死去。

“妾願隨殿下前往。”我在坐榻上躬身回答。

次日我們趕了一整天的路,真正意義上的。天擦亮出發,天黑時趕到吳郡富春。我坐馬車,楊廣騎馬,中間我們沒有交談的機會。

只有一次他問我,是否需要休息?

我看得出,他很心急,其實我也急着趕到那裏,於是我說,不用了。他注視我片刻,微微頷首,沒說別的。

在這個時代,我們達到時已經過了通常會客的時間,陸知命想必是從床上被叫起來的。但他仍請我們兩人進去。

我想楊廣肯定鬆了口氣。陸知命以耿介著稱,他最擔心的原本就是陸知命將他拒之門外,所以他帶上我,陸知命總不便拒絕舊陳公主。

我對楊廣的印象有些改觀,堂堂大隋皇子,冒着被人拒之門外的險來,至少,他比楊俊有政治才能。

所以他能當上皇帝。可惜,不是個好皇帝。

非常正式的會面,所以有為我專設的一席,面前垂着重帷。我看不見陸知命,只能聽到一個中年人的聲音,以平民的身份向我們兩人行禮。

我苦笑,“妾已經不是舊時身份,先生何須如此?”

陸知命回答:“禮不可廢。”

果然,他正是傳說中的為人。

楊廣說明來意,陸知命沉吟良久,道:“陸某歸田已久,無德無能,只怕有負殿下重託,成事不足而敗事有餘,不去也罷。”

楊廣一時沉默,我知道輪到我說話。“先生,何出此言?”我說,“妾一介弱質女流,只恨不能為江南百姓出力一二,先生偉岸丈夫,為何袖手旁觀?”

“公主……”陸知命的聲音非常為難。我知道他為難的是什麼,當著晉王的面,他不能夠明說。

我打斷他,“妾不是公主,妾只是江南一百姓。”本來我還有一大套的話,但陸知命是聰明人,跟聰明人說半截話很多時候更有效用。

但他還在猶豫,沉吟,嘆息。

我只好再推一把,“妾知道先生久居山中,一身高潔。然先生可曾見江南千里伏屍、百姓泣血嚎哭?妾久聞先生通識大體,所以才前來相請。”

陸知命終於開口:“陸某多謝公主提點。然而,陸某有一問,斗膽請教晉王殿下。”

好了,我噓口氣,我的任務完成,陸知命已經鬆了口,接下來請楊廣接招。

“請講。”

“江南盡叛,禍由何來?”

問得太尖銳,連我都吃了一驚,這陸知命當真夠膽。

楊廣一定早想過這問題,不假思索地回答:“以我拙見,緣由有三。其一,坊間有人云,至尊將下旨遷徙江南人士往江北。這不過區區傳言,一攻即破。”

“如此說來,殿下能夠擔保絕無此事?”

“是。”楊廣毫不遲疑,“我能擔保。”

“好,願聞其二。”

“其二,‘五教’之說不得人心。這件事,我已經上奏至尊,不日就有旨意廢止。”

這次陸知命沉默。

楊廣在繼續說下去:“其三,牧民之人十之**為北人,於江南風土人情不熟,處事難免有礙情理。此事我也已經上奏至尊,或者由各地舉人,或者起複舊陳官員,必有改觀。”

陸知命繼續沉默,我想他對楊廣的回答沒太多可挑剔。

水快開了,就差一把柴。

楊廣加上這把柴:“先生,我為江南百姓誠意相托!”

他一定行了禮,陸知命立刻慌亂:“殿下,陸某萬萬當不起!陸某從命便是。”

楊廣很高興,兩人互相說客套話。

我佩服他,這樣的身份,夠放得下身段。

當我們走出陸知命府宅,忍不住相視一笑,眼神里都在說:不錯嘛,想不到你的口才這樣好。

暫時,我將他當作剛剛一同完成任務的戰友,而不是向我逼婚的隋煬帝。

楊廣說:“我還有事,必須連夜趕回去。你不妨尋住處歇息一夜再走。”又吩咐護衛,“你們加意保護,不可有任何閃失。”

“殿下。”護衛神色遲疑,欲言又止。

我觀顏察色,淡淡笑道:“一起走吧。”回身上了馬車。

楊廣走過來說:“你會很累的。”

他確實關心,我看得出來。

我垂下視線,看着我自己的手,道:“沒關係。”

他在注視我,我感覺得到他的目光。片刻之後,他說:“那也好。”沒有再堅持。

回去這一路上走得慢了些,馬車顛簸,車轍吱吱呀呀地響,我在不知不覺間睡去。迷迷糊糊中,車輪碾過石頭,車廂猛地震了震,我又驚醒。發現身上蓋着一件氅衣,楊廣的,我認得。

沒有熏過香,有一股明顯的男人氣息。

我還沒清醒,坐着發了會兒呆,然後將氅衣扯開。

楊廣掀起車簾,朝里看了看,就算有大批護衛在旁邊,他也一樣毫無顧忌。他說:“蓋上,你會着涼。”

就這麼一會工夫,夜風侵入,我響亮地打了兩個噴嚏,只好再蓋起來。

我又睡去,似乎沒過多久,車停了。我以為到了,挑起車簾才知道沒有,天還沒亮,滿天的星,一彎弦月掛在西天,像笑彎的眼睛。

楊廣看見我,說:“休息一會兒。下來走走吧。”

我的腿都有點木了,下了車,在地上跺了好一會兒才恢復過來。眼前是一大片草地,覆著白霜,星月下有如薄雪。

不少護衛在偷偷地看着我。我不理會,對着空中呵氣,一團團乳白色的霧氣,像煙圈一樣,我吐得很帶勁,自得其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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