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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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玄會的模樣與我的想像相差不遠,容貌尋常,天庭倒十分飽滿,眾人簇擁之下,尚算有幾分威儀。如果他真的能夠做皇帝,史書之上,大約也會前額長角。

可惜,我很清楚他做不了。

我給他行禮,十分恭敬,但不是行大禮。看得出他不滿意,但故作姿態地不介意。

旁邊早有馬屁精呵斥:“陛下面前,怎能不大禮參拜?”

“陛下?”我故意左顧右盼,“在哪裏?”

然後對着沈玄會微笑,稍稍地勾一點唇角,笑意從眼睛裏湧出來——我以前對着鏡子試過,連我自己都會倒吸一口氣。

這麼做很危險,但是,能同時保住我的軀殼和生命是最好,否則底線是先保住性命,不是自己的東西總大方一點。

很奏效,我知道,從沈玄會心猿意馬的神情里一目了然,否則,他早生氣了。我看得出來,這個男人的忍耐力並不怎麼樣。

至少,比不上楊廣。

奇怪,我怎麼總拿人跟他比呢?好像他是個標杆。也許,因為這個時代我最熟悉的一個歷史人物就是他了吧。

馬屁精更起勁地呵斥,可惜這次碰到了釘板。沈玄會打斷:“誒,不可無禮。”一副寬厚的語氣。馬屁精立刻會意,把嘴閉得像鐵板一樣,然後用諂媚的眼神看我。我高傲地抬頭,不加理會。這樣的人在舊陳後宮我也見得多了,知道怎麼應付。

沈玄會才是我要花心思對付的人。

他問:“為何不肯參拜?難道你的眼裏果真沒有朕?”

“是。”我回答,“我的眼裏只有名沈諱玄會的英雄豪傑。”

這個馬屁應該拍得不錯,沈玄會笑得相當舒心。然後又道:“朕會奪得天下!”

我微笑,再施一禮,“到那時,陳氏一定大妝參拜。”

沈玄會哈哈大笑,“公主果真非尋常女子可比!”

我謝過。

他又說:“到我奪取天下之時,公主,你就是天下之母!”

這情形我不是沒有預料的,但是皇后?他還真是出手大方。我保持着不變的笑容,既然我是非比尋常的女子,當然不能擺出喜行於色,得意忘形的模樣。

“陳氏願意相隨。”

我的待遇相當好。馬屁精以前肯定伺候過人,很有一手,替我安排的住處比我在江都的宅子還要奢華齊全,侍女們也全都乾淨俐落。

床很舒服,我居然睡著了。夢裏喝着雲娘給我燉的雞湯,醒來時枕邊微微的潮濕,不知道是哭過了,還是流出的口水。

我試着向侍女們套問外面的情形,我急於想知道,楊素的大軍何時到來?理論上說,我是個南方人,可這會兒我全部的希望都在隋軍身上。可惜,侍女們也不知道多少。

當日,沈玄會便派人送了嫁衣過來,不知道哪家鋪子裏弄來的現成貨,勉強合身。他還真是迫不及待。或者,他清楚自己的前途未卜,急於享樂也說不定。

我又開始發愁,但經歷過楊廣的那一次,這回鎮定得多了。

楊廣是最差的選擇。

侍女們唧唧喳喳地議論婚禮,有熱鬧可以看總是有趣的。我坐在那裏,手托着下巴,擺着一副悠閑的模樣望着窗外,其實在苦思冥想。

婚禮依俗禮在黃昏時舉行。午後我讓人送點心給我,手藝比雲娘差得太遠,但我努力地吃光。吃飽肚子才有氣力。

瞅准空隙,我告訴侍女們,我在門口的走廊上走走,消消食。之前我配合得很好,所以她們誰也沒疑心。

出了房門,我回頭望了一眼,侍女們都在屋裏拾掇,院中也空蕩蕩地無人,正是逃走的好機會。

我提了裙角,飛快地從走廊盡頭的邊門跑了出去。謝天謝地,這還不是一個要女人纏足的時代。

這宅子不算小,兩邊的廂房就各有五間,而且看上去,後面還有院落。我想應該能找到一個暫時的容身之處。

我想出的主意很簡單,也很冒險。我並不想真的逃出去,我只想躲起來,因為我想達到的目的,不過是拖延時間,等待隋軍到來。

如果被發現了,也許我會被關押起來,吃些苦頭,但我是前陳公主,對沈玄會還有點用處,更何況還有他眼裏不加掩飾的**,我想暫時他還不會放棄我,只會發幾天的怒——那也算是另一種形式的拖延。

當然,最差的結果會壞過逆來順受,但我想試試。我發覺,自從來到這個時代,我越來越像一個賭徒,以前的林青是以拿一份安生可靠的薪水為人生目標,該戀愛便戀愛,該結婚便結婚,然後生孩子、帶孩子……一生就這樣過去。現在,全都變了。

我在廚房旁邊找到一個黑咕隆咚的小屋子,連窗子都沒有,裏面散落着一些稻草。真是天設的理想藏身處,這麼避人耳目,晚上還可以方便地出去偷東西吃。雖然裏面有一股子難聞極了的怪味,我還是立刻躲了進去。

摸到最深處的角落,靠着牆坐下來,舒口氣,接下來就看天意了。

約摸過了大半個時辰,外面響起紛亂的人聲:“這邊找過了”“去那邊找”“快”……

我趕緊捧起稻草蓋在自己身上。稻草好像放了許久,有點潮,難聞的味道更重,簡直叫我想吐,但我得強忍着,連呼吸也不敢出聲。黑暗中有希希索索的輕響,好像是老鼠,也許還有不知名的蟲子。

記得剛上大學的時候,第一次看見老鼠忍不住驚叫,後來就習慣了。每天熄燈之後,躺在床上,聽老鼠們在桌子上散步,踩得書本沙沙響,十分鎮定。

門被推開了,我屏住呼吸。

聽見有人說:“這裏怎麼可能?”說完門又合上了。

這麼容易?簡直難以置信。

我呆了好久才放鬆下來。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我的嗅覺顯然已經疲勞了,精神上的鬆弛很快帶來疲倦,我於是就在耗子們磨牙的合奏聲中迷迷糊糊地睡去。

醒來時,光亮已經從門縫下面透了進來。

“見鬼。”我不由得暗罵自己。

光天化日,我怎麼敢冒險出門去偷東西吃?這麼一來,意味我這一整天都得餓着肚子了。自打來到這個時代,擔驚受怕沒少過,但吃不飽飯卻還是頭一回。

我抱着膝蓋,無聊地坐在那裏,不敢發出聲響,只能小幅度地活動活動手腳,還有,時不時揉揉越來越癟的肚子。這就是全部能做的事情。

忽然記起以前看的片子,裏面有被剝奪了時間感知的人,沒有鐘錶、看不見太陽星辰、只有永遠不變的燈光,那個人很快就瘋了。我要好很多,至少我還能看得見天明還是天黑。得往樂觀的方面多想想,我悠然地勸說著自己。

就在這個時間,聽到很奇怪的聲音,好像有人拖着重物朝這個方向走過來。我趕緊把自己藏好。

門開了,有個什麼巨大的玩意兒被丟進來,沉悶的一聲。

有人說:“可以封了吧?”

另一個人回答:“好。”

隨後從門上傳來的聲音讓我毛骨悚然,幾乎驚叫起來,但我不敢。我屏住呼吸,直到一切的聲音都平息下去,才撲到門邊。

門打不開了。

無論我怎樣用力,門都紋絲不動,甚至連門縫也堵住了,我連最後一絲光亮也失去。

什麼叫做“人算不如天算”?我的腦殼裏“嗡嗡”亂響,手腳發軟,慢慢地癱坐在地上。這回真正是自作聰明,偷雞不成蝕把米。

怎麼辦?腦殼像空了一樣,一點念頭也沒有。

我的手觸到旁邊的什麼東西,感覺很特別,過得片刻才反應過來,是剛才他們扔進來的東西。我下意識地用手摸了摸,像亂麻一樣的絲狀物。我收回手,掌心裏沾了些黏稠的物體,聞了聞,令人作嘔的腥氣。

我忽然明白這屋子怎麼沒人來了。

我拚命將手在牆上亂擦,然後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吐了起來。現在,我也不怕有人聽見了。

好久我才停下來,努力支撐起身子,想要離那個東西遠一點,但我忽然變得虛弱,身體一點不聽使喚。我昏了過去。

醒來時,眼前仍是那一成不變的黑暗。

我大喊大叫,但是沒有人來,所有的人彷彿都消失掉了。

終於我再沒力氣折騰。我怎麼不幹脆瘋掉呢?我怔怔地想,瘋掉也好過像現在這樣的等待。

我沒有食物,更沒有水。嘔吐讓我失去了更多的水分,大概我只能支撐上四十八個小時。

二十四個時辰。

我完蛋了。可偏偏又不是馬上完蛋,我得眼睜睜地等着自己完蛋,分毫不少地體會着自己的衰弱、枯竭、死亡……這有多可怕。

身邊連個可以聽遺言的人都沒有,只有死人,也許還不止一具。

怪不得陳婤不是名垂隋唐史的女人,原來她是活活渴死的。

我躺在黑暗中,不知道應該對着自己痛哭,還是苦笑。

肢體上的感覺很快就開始了,乾澀的喉嚨彷彿點燃了火,又不是烈火,只是滾燙地煎熬着,間中如同摻雜着無數的針刺。

也許我還是一頭撞死更舒服些?

我跳起來,但只是撞到了門上,沉悶的一聲響。門是木頭做的,我的身體虛弱已極,也沒有太多力氣,一撞只不過讓自己頭暈而已。

但是我想到了一個求生的主意,也許根本沒用,可聊勝於無。

我開始瘋狂地尋找,在地上,稻草間,在死人的身上,我在另外的角落果然又找到了另外的屍體,已經開始微微腐爛,但我顧不上。我終於找到我要的東西,幾個金屬做的飾物。

我將飾物弄出尖銳的一頭,開始在木門上挖洞。

動作幾乎是痙攣的,求生的**在我體內從未有過如此強烈,如同烈火在燃燒,一時間竟壓過了饑渴的煎熬,驅使我不斷地重複同樣的動作。

然而,當門上終於出現了一個小洞,我也再沒有氣力。

光亮從小洞裏透出來,我看見陽光灑落在空蕩蕩的院子當中,黃葉翻飛,冬日的陽光孱弱,卻那樣明亮。

至少,在我臨死之前,看見了陽光。

我這樣想着,神志漸漸地模糊下去,眼前那一縷光亮無限地擴張開來,鋪開如彩虹般五彩絢爛的滿目光華,那樣美。

恍惚中,我感覺到一雙有力的臂膀抱起我,在我耳邊反覆不斷地呼喚:“阿婤!阿婤!阿婤……”

聲音那樣熟悉,是誰?是誰?

我一度認為自己終於回去了。

我覺得自己的神志十分清醒,可以準確地判斷出我已經回到了小白領生涯,坐在租來一居室里,電腦前扔着冰紅茶瓶子,床上的被子還沒有疊好。我泡在網易的八卦論壇里,手中抓着麥當勞,另一隻手則端着雞湯。

橙黃的雞湯,如蜜蠟一般剔透誘人,鮮美得讓人想將自己的舌頭咬下來。

我忽然一驚,眼前的一切便如地震般動搖起來。

“別!”我惶恐地喊叫。

忽然便有一隻手穩穩地按在我的額頭,掌心的溫暖似乎可以一直傳入我的心底。

那人低低地對我說著什麼,我卻分辨不出,只覺得那樣不容置疑的語氣,叫人無由地安心,彷彿將一切交予他便可以了,凡事都不必再擔憂了。

我又睡去,睡眠沉而長久,不再有夢驚擾。

醒來時看見淡紫的錦帷低垂,我喜歡的顏色,喜歡的花紋,精緻的刻絲,這麼大的一幅,上百織工三四年的手藝。

用來做床帷,好手筆。

有人在外間走動,腳步放得極輕,幾不可聞。我的頭很暈,聽覺卻異常靈敏。

“可曾醒來?”

“還不曾。”

“……也罷,依舊着意照料。”

“是。”

全都是女子的聲音。

我微微地鬆了口氣,一時不想理會自己在擔心什麼。

葯香縷縷,摻雜着錦被上的薰香。很熟悉的味道,正是我在舊陳宮中用過的。我並不十分懷念那段時光,但病中的人格外脆弱,依舊勾起我許多的心事,一時間幾乎落淚。

有人進來,挑開床帷,立刻露出滿臉喜色。

“六娘醒了!”她回頭高聲叫。

又進來三四個侍女,還有雲娘。

“好了好了。”她欣喜萬分,“六娘終於醒了。這一回可將我們都嚇死了。六娘走了之後我後悔了多少遍,怎麼這樣糊塗,無論如何應該將六娘拉住的……”她說著,眼淚流下來。

我打斷她,“雲娘,我餓了。”

“正是的呢,六娘很久沒吃過東西了。”她立刻站起來,“我燉了粥,爛爛的喝上一碗。”

我餓了太久,大夫吩咐不讓我一下子多吃,我只喝半碗粥。

雲娘喂我喝,不斷地打量我,說:“這下子可真的瘦了許多。”

我故意逗她,摸摸自己的臉,“一定變醜了。”

“哪裏會!”雲娘十分認真,“六娘生來是神仙模樣,就是病了,也是個病仙子,哪裏會丑?”

“病仙子?”我笑出來,“說得妙,雲娘,真虧你想。”

粥溫得正好,腹中一片熨貼。

我問:“這是哪裏?”

“六娘昏迷了兩日,如今已回了江都。”

江都?但這不是我先前的宅子。

雲娘又說:“幸虧晉王趕到得早。”

她正舀了一勺粥遞在我面前,我盯着乳白色的粥面,光潔得像鏡子,照出我自己模糊的人影。

“晉王?”我恢復動作,慢慢地喝下粥。

雲娘沒有覺察我短暫的異樣,繼續絮叨:“晉王帶人將蘇州城都搜遍了,連磚都要掀了。大夫說,若再遲個半日找到六娘,就是大羅神仙降世,也救不了了。”

嗯,晉王,是的,晉王。

喝完了粥,侍女們上前,水盆,手巾,水是浸過了菊花的。又是舊陳宮中的習俗,真是細緻周到。

歇過一會兒,又送葯來。

那侍女我不認識,十七八歲的模樣,對我露出甜甜的一笑,“六娘,我叫寶兒。”看得出她極伶俐,我喜歡她。

“晉王讓你來的?”我喝完了葯,漱過口,這樣問她。

“不,是王妃讓我來的。”

我微微怔愣,抬頭看着她。

“我本來伺候王妃的。聽說六娘病了,王妃說,雲娘在這府里到底生疏,好多事未必鎮得住,就叫我過來了。六娘要是不嫌棄我笨呢,就讓我多伺候些日子再回去。”

果然伶俐,她是女主人的寵婢,抬抬手的威力可能比我更大,難得這樣會說話。

但我卻不知道自己在她的女主人眼裏是什麼人?是她的小叔子包養的外室?還是她丈夫想要染指的女人?或者,兩者都是。

“這麼說,這裏是晉王府?”

寶兒略為露出意外的神情,我知道,我一定說錯了。果然,她回答:“這是王妃命人替六娘置的宅子,王妃說,王府還沒安頓妥當,只怕六娘住得不舒服,倒是這裏,雖然小了些,倒諸事齊全的。如果六娘住不慣,待身子好些,再置辦一處不遲。”

她說得真是滴水不漏,所有的事都是晉王妃包辦,房子、用具、下人,一切都不關楊廣的事。

我能說什麼?只好客氣,請她務必向晉王妃道謝,諸如此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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