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是對峙,不是對抗
二〇〇三年九月,張潔搞改革,“調查性報道”成為“新聞調查”的主體,以開掘內幕為特徵,採訪會很剛性,開會的時候他發愁:“柴靜跟我一樣,太善良了,做不了對抗性採訪。”
老范接下茬:“都不見得吧?”
“真的,她台上台下都是淑女。”一屋子人,只有老張見過我怯懦的時候。
“她?”天賀笑得直喘。
這幫壞蛋。
新同事都是非典時才認識我,那時我剛從爛泥境地拔出腳,沾了點輕度躁狂,帶着矯枉過正的活潑,上樓都一步兩級,沿着樓梯上指向“新聞調查”的箭頭一路跳上去。還是我爸最理解我,說:“就像我們手術台上的病人,麻藥勁兒過去了,話特別多,抑鬱很容易轉成亢奮。”
這種虛亢上陣交手,一招就潰敗。
一個醫院監聽120電話,違規出車搶病人,病人死亡,取證時只拿到一段出車搶人的錄音。家屬一直懷疑延誤了治療時機導致死亡,但病歷拿不到,時間緊任務重,我赤手空拳,又必須一試。機器架起來,我坐在醫院負責人的對面。
他四十多歲,見了鏡頭不躲也不緊張:“坐,問吧。”
他渾身都是破綻,但我就是點不到要害。他承認違規出車,但認為違規出車和病人死亡之間沒有必然關係。醫療是非常複雜的專業問題,你可以無限懷疑,但事實弄不清,這節目就是廢的,說什麼都沒用。我只是一個記者,沒有他的允許,不能掀開他家裏的帘子去看看後面有沒有人,不能使用超常的技術手段,雖然他左口袋的手機里可能就有那個事關秘密的號碼。
採訪了一會兒,他直接把胸口的麥克風拔下來,站起來說:“我沒時間了,需要去休假,車就在樓下。”
我失魂落魄走到樓梯口。他把我叫住,從樓梯高處把我落在桌上的採訪本遞過來,突然一笑:“你忘東西了……怎麼,比我還緊張?”
失敗感比口含硬幣還苦。
史努比當時主持評論部內刊的一個“圓桌討論”,大家談我,最集中的意見就是能不能做好剛性採訪:“她的神態時刻在告訴對方,坐在你對面的是一個林妹妹,但也許這是她個人的特點,我說不好。”另一人說:“是,老覺得她像個電台夜間節目主持人,要向你傾訴點什麼。”
史努比落井下石:“她的一些動作我倒是記得挺牢。忽閃大眼睛也好,一顰一笑也好,捋個頭髮什麼的,她可能是沒意識的,但是觀眾能意識到,就被這些干擾,我覺得在這些細微的地方應該有意識地收斂。”氣得我——誰忽閃你了誰忽閃你了?我那是隱形眼鏡老乾澀行么?但別人沒看錯,非典的時候冒死不難,提一口氣就夠了,生活卻是呼吸不絕。天性里的那點怯弱,像釘子一樣釘着我。小時候看到鄰居從遠處走過來,我都躲在牆角讓他們過去,打招呼這事讓我發窘。我媽看着我直嘆氣。
一直到長大成人,生活里碰到厲害的人,我就走避,不搭訕,不回嘴,不周旋,只有跟孩子、老人、弱者待在一起,我才覺得舒服。我覺得我就像《史努比》漫畫裏的圓頭小子查理·布朗,連條小狗也管束不了,每次上完露西的當,下次還吃虧。明知“吱吱叫的車輪才有油吃”,就是開不了口。
電視台新聞組有自己的女性傳統,前輩介紹的經驗是:“除了去廁所的時候,永遠不要意識到自己是女人。”同事們老拿我在雙城的採訪開玩笑,說這是“泣聲採訪”,他們觀望我:“這種路數能不能幹好硬新聞?”
史努比倒又說回來了:“她以前挺吃力,但她有一種對人的關注方式,她的成長會有個不變應萬變的過程,也會找到自己的位置”
哼。
我知道問題不硬的根本原不是頭髮和表情,是我不儲,不懂就被糊弄,穩不住。
一開始採訪農村征地問題。我連農村土地和城市土地適用的是不同法律條款都不清楚,張潔不管我,也不教我,出發前不開編前會,也不問我要採訪提綱,出差在外都不打電話問一聲進展怎麼樣。我真不知道他怎麼敢冒這個險,調查性報道全靠現場挖掘,但凡有一點記者問得不清楚,後期怎麼補救也沒用。
我自己沉不住氣問他:“你也不擔心啊?”
“你們不求助就說明順着呢。”他笑。
“那我丟了調查的人怎麼辦?”
他又一笑:“大節不虧就好。”他要我自己多揉搓,把頭腦里的疙瘩一點點揉開,揉出勁道。
別無他法,晚上,我左手拿着專家聯絡表,脖子夾着手機,右胳膊按着《中華人民共和國土地管理法》,趴在滿床的材料上看一夜。
心智平平,相關的法律法規要像小學生一樣,一條一條在本子上抄一遍才能記住,青苗補償費的數據挨家挨戶算一遍,問題列出來,想像對方會如何答,一招一式怎麼拆解,笨拙地雙手互搏。
看一會兒材料看一下表,就怕天亮,就怕天亮。過一會兒,鳥叫了,越叫越密,我氣急敗壞,忍着心裏刺動往下看,再抬頭天色薄明,清晨六點,街聲都起來了。胳膊撐在床上已經打不了彎,齜牙咧嘴地緩一陣子麻痛,洗臉吃碗熱米線去採訪,知道這麼青面獠牙地上鏡不好看,顧不上了。
史努比老說我有“塑料感”,跟現實隔着朦朦一層。但這層膜很快就保不住了,人被硬生生直接摁在犬牙交錯的生活上,切開皮膚,直入筋骨。
不說別的,進了農村,跟狗打交道都是個坎。你盯着它,它盯着你。它斜着小圓眼,討好它也不理你,拿個傘嚇唬它也沒用,它反正閑得很,有的是時間,走到哪就往你面前一橫,你左它左,你右它右,意思是“過我一個看看”。
比狗更難的是大嫂。
在山西採訪兩個村委會主任候選人賄選的事,一進村才知道什麼叫陷入人民群眾的汪洋大海,雙方都懷疑我們是對方花錢請來的,每方都有一隊人馬跟着我們。想講理,說什麼客觀公正,沒人理這一套,我們正在採訪,另一方在高坡上大聲叫罵,接受採訪的大嬸從炕上一躍而起,推窗高叫還罵。
我們被直接堵在大門口,領頭的是個三十多歲的短髮女人,她是另一方候選人的老婆,上來一言不發先扯住我前襟。我覺得好笑,想掙脫,掙不開,場面就有點狼狽了。女人背後有二十多個成年男人,叉着手。我的同事也都是男性,只要有一個上來干預,場面就會失控。
好笑的感覺沒了,被扭住的時候,人本能地往下扯着臉,想喊“你要幹嘛”,不過她的推搡不算用力,只是一種挑釁,我剋制着沒去掰她的手,說:“你要什麼吧?”
“不能採訪他們。”
談新聞平衡是沒用了,我只能說:“行,那就採訪你們。”她愣了一下,回頭看了一眼那群男人,手鬆開了:“每個都要采。”二十多人一下就嗡起來,要這麼采會沒完沒了,但不採訪走不了,我說:“好,把機器打開。”
“你們站好。”我說。我不知道自己打算幹嘛,但能感覺到他們也不知道,在不知道中他們莫名其妙地有些順從,不說話了。
“排成三排。”
沒人動,他們有些不滿。我說:“攝像機只能拍到一定的範圍,你們要想被拍進去,必須排成三排。”接着點了一下那個女人:“你站在最前面。”
她對“最前面”這幾個字似乎很滿意,立刻站了過去,指揮其他的人排了起來。
我面對着他們,很奇怪,聲音沒有從喉嚨里出來,是從胸腔里來的,這個聲音比我平常的聲音要低要慢,像個三四十歲女人的聲音,有點像……我媽的聲音:“我們是中央電視台記者,客觀記錄這個村子裏的實際選舉情況,你們保證你們的態度是真實的嗎?”
“保……證。”有零散的聲音,其他人不說話。
“選舉是嚴肅的事情,請負責任地表達。”我用了書面語,再問:“你們保證你們的態度是真實的嗎?”
“保證!”他們齊聲大喊。
“現在請你們舉手表決,支持王玉峰的請舉起手。”王玉峰是他們一方的候選人。
都舉起了手。
我緩慢地清點,在這種電視上才有的正式口氣里,現場寂靜無聲:“……二十三,二十四,好,請把這個數字記錄下來,二〇〇三年九月二十一日,下午三點,老窯頭村,二十四人參與,二十四人舉手,二十四人支持王玉峰當選。”
“現在,把手,放下。”我第一次用這種口氣對人說話。
所有人馴順地放下。
“原地,”我說,“解散。”
“嘩”一下,都散了,帶着滿意的神情。
最練人的都是遭遇戰。
偷拍機派上了用場,但歲數跟我差不多,沒有專門的話筒,機身已經老得不行了,轉起來“嘎啦嘎啦”響,錄下來的都是它自己轉的聲音。用的是老式磁帶,過一會兒就得換帶子。磁頭接觸不良,只能拿膠布貼上,每過十分鐘,就得神經質地去看一趟到底錄上了沒有。偷拍的時候,我只要看到攝像席鳴臉色一變,站起身說“請問洗手間在哪裏”,就知道話筒又掉了,只能向對方解釋他拉肚子。
有次拍房地產黑幕,拍了足足四十分鐘,回來一聽,只有電流聲,只能再去一趟。人家看見我,叫得很親熱:“姐,你怎麼又來了?”讓人難受的,不是冒風險,而是面對這個熱情,還得把問過的問題變着法再問一遍,還不能讓他起疑心——哪本教科書上教這個?
也有丟人的時候,有次去重慶調查公交車連續事故,拿着這機器去交警隊,他們說事故調查報告“能看不能拍”。
我用身子遮着,席鳴把報告拿過來,裝模作樣地看,拿夾在胳膊底下的公文包式的偷拍機晃着拍。
交警隊政委託着腮幫子看了我們一會兒,一臉憐憫,忍不住說:“你們這個機器太老了,要不然把我們的借給你吧。”
但關鍵時候,它還是能頂上的。在深圳,老范和我去調查外貿詐騙公司,公司老總拖住我們,進屋打了個電話。十幾分鐘後上來七八個人,都是平頭,黑T恤,大金鏈子,肚子走在人前頭:“哪兒來的?”我跟老范對視一眼,想的一樣:老大,換換行頭嘛,這套已經過時了呀。
金鏈子問我:“你們幹嘛的?”
“記者。”
“來幹什麼?”
“接到新聞線索來調查。”我看了一眼攝像李季,知道他肯定在拍。
“誰給你的線索?”他肚子快頂着人了。
“觀眾。”我問他:“您是誰?”
他愣了一下。
“誰讓您來的?”
“我兄弟……朋友。”
提供新聞線索的人說過,這些黑社會背景的人有槍,他見過。但我知道這些人的目的不是要傷害我們,只是要趕我走,我的目的也不是把他當場扭送公安,是要把他拍下來。
扯平
這一小會兒,經理已經在掩護下撤退了,他們也準備撤了。公司空空如也,我只好代盡主人之誼,客氣送他們到電梯口:“知道經理去了哪兒告訴我們一聲。”他們相互對視,哈哈大笑,電梯關上了。
以前這些可能被視為無關的花絮舍掉,老范編輯時把這段和《無間道》裏的電梯鏡頭對接,我問熬夜編片感覺如何,她說“太快樂了”。
做調查性報道,出發時能不能做成沒一點着落,回來后能不能播出沒一點把握,但出差回到辦公室圍坐一圈,攝像老陳強給我們泡鐵觀音,一把壺摸得油亮油亮,銀白的水高拋一線,燙完一圈紫砂杯子,砂綠的茶葉在沸水下寸寸掙開赭紅的邊。他慢悠悠地說:“你看玩電腦遊戲的孩子,什麼時候說過自己累?有樂趣的人從不說累。”
這工作跟剝筍一樣,一層一層,把女學生式的怯弱剝掉了,你不得不作出決斷,躲開追趕,藏起帶子,坐在各種會議室里,吹着塑料杯托里綠茶上的內沫,互相摸虛實,探真假,連說帶笑語帶機鋒,還不能拉下臉。
在河北時有位副縣長,上來叫我“柴主任”。
“您叫我柴靜吧。”
“喲,柴主任不給面子。”
“叫柴記者吧。”
“柴主任是央視名記呀,那就叫柴記吧。”
“名記”這兩個字加一個重音,桌上的幾個男人都撲哧笑了,擠眉弄眼。
到了採訪現場,我採訪的是他下屬,結束后,旁觀的他又上來按我的肩膀:“柴記,別起來別起來,坐在椅子上跟我合個影。”
他幾個下屬拿着相機說:“來來,美女,照一個。”我說:“請坐。”
他在對面椅子上坐下了:“笑一下嘛柴記,別那麼嚴肅。”
我笑了一下,說:“把機器打開。”
他說:“對對,亮着燈,更像真的。”
我問他分管的領域在此事上的責任,他張口結舌。問了四五個問題,我說:“可以了,謝謝。”
我們坐車離開,他的車跟在後面,一路追到北京:“柴主任,柴記者,我看能不能不要播剛才那段了……柴記者……”
調查性報道大旗一張,多來剛猛之士。
小項從安徽來,善良近於訥,線條至剛,兩隻大眼直視,走路也都是直線,走到折角處拐一個漂亮的直角。每日斜坐辦公室最內角,不哼不哈像只秤砣。拋下一歲多的兒子來京只為做調查性報道,選的題很多都是知其不可而為之。
調查現任官員洗錢時,他找到的知情人逃亡已久,家裏門窗被砸爛,弟弟每天把斧頭放在枕邊睡覺,在與幾個不明身份的人打鬥中,刺中了其中一人被拘捕。我們去上海取證知情人當初曾被脅持的經歷,證據有,但是警方很狐疑地看看她,說當地有人不久前說過,這個女人一旦在上海出現,要立刻通知他們來帶人。警察起身要打電話,一出門,小項拉着知情人噌地站起來,從後門走了。在最近的長途汽車站,坐上最快的一班車。一直到夜裏,繞了百里路,才回到我們住的酒店。
那是上海一家有上百年歷史的飯店,層高四米,長走廊,黑柚木的地板上了蠟。一到晚上地板開始變得吱吱呀呀的,遠遠的好像聽不清的人的呼叫,還有老房子裏奇奇怪怪的各種聲音。臨睡前,江上的汽笛也讓人不能安心。
夜裏,我坐在床上,靠着牆,聽見知情人在隔壁沖洗的聲音,才覺得安心一些。突然水聲停了,一秒鐘后,我認為自己聽到了清楚的槍聲,又是一聲。
我陡然從床上坐起身,第一反應是想翻身伏在床下,立刻覺得沒有任何用,便僵在床上,舌笞都是乾的。我打電話給小項,他穩穩噹噹說了聲“我去看看”,核實她安全之後,我嘴裏的乾燥還久久不去。
這個節目挫磨得很。小項後來為了省經費,向領導要求自己花錢出差。有一天下雨,他濕淋淋地來台里,問他才知道,連坐公共汽車的錢都不捨得了,就這樣他還帶樓下來反映情況的老人去食堂吃碗餃子,又買了十幾張大餅讓人家帶在路上吃,說:“調查這樣的節目,不能做得讓人汗顏。”
我偶爾路過機房,看見三十多盤帶子堆在床上,小項一臉濃鬍子,一杯殘茶,已經不眠不休熬了幾個通宵。那時候用的還是編輯機,屏幕上是採訪的畫面,為了把一句採訪剪輯好,得反覆用旋鈕擰來擰去,定位很多次,人的臉和話就這麼前前後後,快退快進,很長時間才能剪好一句話。我正問到“那你認為哪裏安全”,坐我對面的知情人說:“你們的鏡頭前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
我看着這段採訪,能不能採訪準確,不是能不能完成工作,或者能不能有樂趣這麼簡單,這事關人的性命,我要是問得不準確,不配坐在這椅子上。
我的新偶像是意大利記者法拉奇,她的採訪錄被我翻得軟塌塌,在我看來她是史達琳的現實版——一個從不害怕的女人。
二戰,美國飛機轟炸佛羅倫薩時,她還是個小孩子,蜷縮在一個煤箱裏,因為恐懼而放聲大哭。父親狠狠地摑了她一耳光,說:“女孩子是不哭的。”她日後寫:“生活就是嚴峻的歷險,學得越快越好,我永遠忘不了那記耳光,對我來說,它就像一個吻。”
採訪伊朗宗教領袖霍梅尼,談到婦女不能像男人一樣上學、工作,不能去海灘,不能穿泳衣時,她問:“順便問一句,您怎麼能穿着浴袍游泳呢?”
“這不關您的事,我們的風俗習慣與您無關,如果您不喜歡伊斯蘭服裝您可以不穿,因為這是為正當的年輕婦女準備的。”
“您真是太好了,既然您這麼說了,那麼我馬上就把這愚蠢的中世紀破布脫下來。”她扯掉為示尊重而穿上的披風,把它扔在他的腳下。
他勃然大怒,衝出房間。
她還不肯罷休:“您要去哪兒?您要去方便嗎?”她長坐不走,連霍梅尼的兒子乞求也沒用,直到霍梅尼以《可蘭經》的名義發誓他第二天會再次接見她,她才同意離去。
真帶勁。
她採訪以色列的沙龍,指控他轟炸平民:“我親身經歷了咱們這個時代所有的戰爭,包括八年的越戰,所以我可以告訴您,即使在順化或河內,我也沒有見過像在貝魯特發生的那麼慘無人道的轟炸。”
他抗辯說他的軍隊只轟炸了該市的巴勒斯坦解放組織基地。
她說:“您不僅轟炸了那些地區,而且轟炸了鬧市區!”她拉開皮包,取出一張照片,是一堆從一歲到五歲兒童的屍體,“您看,最小的孩子身上沒有腳,最大的孩子失去了小胳膊,這隻無主的手張開着,像在企求憐憫。”
沙龍在這次採訪結束時對她說:“您不好對付,極難對付,但是我喜歡這次不平靜的採訪,因為從來沒有一個人像您一樣帶着那麼多資料來採訪我,從來沒有一個人能像您一樣只為準備一次採訪而甘冒槍林彈雨。”
張潔總擔心善良的人做不了剛性調查。其實只有善良的人才能剛性。
像天賀這樣柔善的胖子,如果能選,更願意待在家跟金剛鸚鵡一起聽交響樂,但他報道山西繁峙礦難,冒着漆黑的夜雨走山路進去,連個接應的人都沒有。三十八位礦工死亡,被瞞報成二死四傷,遺體被藏匿或者焚毀。此事中有十一個記者收了現金和金元寶幫助隱瞞事實,被披露出來后,開會時領導表揚大鬍子有職業操守,讓他談兩句感想。他胖胖地一樂:“沒人給我送啊。”大夥鬨笑了事。
事後他說起那個礦井,一百三十米深,罐籠到底時,一聲巨響,他的膝蓋一陣哆嗦,抬起頭,看不見洞口的藍光。“生和死真他媽脆弱,就這麼一百米,這些人天天這麼過,超負荷地工作。我難過的是,他們很知足,覺得這麼比在村裡種地強多了。”他拍到那些被藏的屍體遺骸,聞了被燒過的裹屍布,“你要是真見過他們的樣子,就不可能為幾個錢把靈魂賣了。”
善良的人做“對抗性”採訪,不會躍躍欲試地好鬥,但當他決定看護真相的時候,是絕不撤步的對峙。
我倆去一個地級市採訪。一位民營企業家被雙規,因為他“不聽話”,在“市長和市場之間選擇市場”。企業家腿中間夾張白紙,對牆站着,紙掉了就被打。他被判了三年,“挪用資金罪”,每天在監舍里原地跑五千步來督促自己“不能垮,要活着”。採訪的時候,天賀不像平常盯着鏡頭看,而是圓圓地窩在那裏,埋着頭聽。
去採訪市領導,說出差了,過兩天就回來,過了兩天還有兩天,知道我們等不了那麼久。
這種事情急不得,也無處發作。
大鬍子讓我去把樓里每一層的門都假模假式敲了一遍,他坐在樓下台階上,見着人就挨個兒問:“請問您見着書記了么?我們找他,有這麼個事兒,我給您說說……”
這兩句相當有用,二十分鐘后,秘書來了:“領導請你們去辦公室。”這位企業家被判了三年,主要證據是一個複印的手寫材料。複印的證據是不能被採信的,但法官就這麼判了,我走進法官辦公室,鏡頭在我身後,我問:“這個案子,您明明知道這份意向書不是原件,為什麼還要採用它?”
法官愣了一下,嗚嚕嗚嚕說了幾句:“不是原件……有些沒有原件。也不是我們非要這個證據不可。”
我沒聽懂,問:“不是原件為什麼要採用它?”
“我認為它是原件。怎麼不是原件呢?”
我把紙放在桌上:“您認為它是原件?我們看到的明明是手寫的一個複印件。”
他嗓門高起來:“我沒有看到。你在哪裏看到手寫的?”
我指指二審的判決:“中院都說了,這不是原件。”
他把手揮得我臉上都是風:“不是原件,你相信就行了。”
我問:“那您為什麼採用一個不是原件的……”
“我沒有採用,我哪有採用了?”
我指指判決上的字:“法官,這兒,這兒,第六點。”
他急了:“我還有一二三四五七八。你為什麼只查我第六點?”
“您別激動。”
他臉都扭曲了:“我沒激動啊。”
我讓聲音柔和一些:“您還是採用了它?”
他喊了出來:“我至今還認為他是有罪的。”他轉身往外走,一邊揮舞着手:“你不要成為別人的工具。”
我緊跟在他身後,鏡頭在我身後:“法庭辯論的時候,辯護律師說司法不要成為工具,您怎麼看?”
他跳得真高。
採訪完,張天賀叼個大煙斗,定了會兒神,說:“這溫柔的小刀兒,左一刀右一刀,一會兒就剩下骨頭了。”又嘆氣:“一個姑娘家這麼厲害,誰敢娶?”
過了一陣子,就沒人說我厲害了,因為組裏來了新人。
第一次見面,嚯,這姑娘,剪短髮,一條背帶牛仔褲。眼清如水,一點笑意沒有。
我倆下班回家,發現走的是一條路,租的房子緊挨着。過馬路的時候,她對我說:“以前你在湖南衛視的時候我挺喜歡的。”
我剛想扭捏一下,她接著說:“你在‘東方時空’主持的那是什麼爛節目呀?”
“嗯……”
她轉過頭毫不留情地看着我:“那個時候,我很討厭你。”
姑娘叫老郝。後來對我比較容忍了,大概覺得我笨,我好不容易領點錢,姚大姐千叮萬囑,逼着我當面裝在信封里包好,又怕我掉,拿訂書機訂上,又怕包沒有拉鏈,讓我用手按着,臨走我還是把黃澄澄的信封丟在辦公桌上了。第二天,老郝把錢帶給我,押着我在路上存進銀行。櫃枱小姐問,活期還是定期?
就那麼幾千塊錢,我裝模作樣地想了一會兒,說,定期。
老郝仰天大笑,笑得都跑出去了。
她知道我搞不太清楚定期活期有多大區別,醫療、保險……她都得惦記着,我和老范從此有人管,蹭在老郝的小房子裏,廚房小得進不去人,老郝一條熱褲,兩條長腿,圍個圍裙,做泰國菜給我們吃,拿只小銀剪剪小紅尖椒圈,腳底下放着一盆鮮蝦:“今天好不容易買着魚露。”我和老范倒在藤搖椅上,喝着蜂蜜水,手邊水晶碗裏是金絲棗,硬紙疊的垃圾盒讓我倆放核。
“老郝。”
“嗯?”她在廚房應。
“我要娶你。”
“滾。”
採訪的時候她總冷眼看我,剛開機她就叫“停”。
“你那個——”她指指我手腕上戴的很細一支的銀鐲子,我穿着白襯衣,想着沒人會看見。“你不戴,沒人不高興,”她說,“你戴了就可能有人不喜歡。”
我摘下,之後不在工作時候戴首飾。
老郝眼底無塵,她來之後,選題就更硬更難。我們去江西找個失蹤的販賣假古董的犯罪嫌疑人,深冬半夜,車熄火了,兩人凍得抖抖索索,在後頭推車,身上都是泥點子。滿天星斗亮得嚇人。找到嫌疑人家,一進家門,正對着桌板上放一個黑白鏡框,是個遺像。
家屬一攤手:“死了。”
這人是當地公安局長的弟弟,我們去了公安局。
局長戴一個大墨鏡,見面寒暄,拿出上百萬字文學作品集送我們,聊了半天文學,才開口說案子,說嫌疑人被山東警方帶走了,再沒見過,說可能在監獄裏病死了。
我狐疑:“聽說這人是您弟弟?”
他大大方方地說:“是啊,我大義滅親,親自把他交給山東警方的。”
我們打電話問山東警方,這死人到底怎麼回事。人家根本不理我們。也是,隔着幾千里,打電話哪兒成啊。
五個人回到賓館,愁眉苦臉,像吃了個硬幣。
老郝說:“我去。”每次,她決心已定時,都是嘴往下一抿,一點表情沒有,眼裏寒意閃閃。
她看了下表,沒收拾行李,從隨身小黑包里拿出個杯子,接了一杯熱水,擰緊蓋,插進側包,下樓打車,三小時後到了車站,一跳上去火車就開動了。到車上打電話跟我商量去了找誰,怎麼辦。一個多小時后,電話沒電了,突然斷掉,不知道車到了哪兒。
我放下“嘟嘟”空響的電話。那天是聖誕節,手機關了聲音,一閃一滅都是過節的短訊,北京上海,都是遠在天邊的事兒,我對牆坐着,小縣城裏滿城漆黑,無聲無息。
滿是霉味的房間裏,深綠色地毯已經髒得看不出花紋,水龍頭隔一會兒就“咔啦啦”響一陣子,流一會兒銅黃色的水。我在紙上寫這件事的各種可能,如果真是局長私放了他弟弟,他會怎麼做?……這樣做需要什麼程序,誰能幫助他?這些程序會不會留下痕迹?……我亂寫乩畫,證據不夠,腦子裏像老汽車一遍遍拿鑰匙轟,就是差那麼一點兒打不着火,又興奮又痛苦。
不成,這麼想沒用。
我必須變成他。
我趴在桌上繼續在白紙上寫:如果是我,我會怎麼做?我會需要誰來幫助我?……我的弱點會是什麼?腦子裏像有燈打了一下閃,我打電話問公安局的同志,閑聊幾句后問:“你們局長平時戴眼鏡么?”
他猶豫了一下:“不戴”
掛了電話,我繼續寫:“見記者的面要戴墨鏡遮自己的眼睛……是個寫詩的文學青年……他的弱點可能是什麼?”
我寫:“意志。”
陳虻有一次跟我講,日本橫綱級的相撲選手,上台的時候。兩人不交手,就拿眼睛互相瞪,據說勝敗在那時候就決定了。兩刃不相交,就靠意志。整整一天,我們沒有出賓館的門,敲門也不開,當天的日記里我寫:“交戰之前,明知他腰裏有銀子,但被衣衫蓋着,不知道該怎麼出劍,但經驗告訴我,那就別動。風動,樹梢動,月光動,你別動,就會看到端倪。”
第二天傍晚,公安局的同志打電話來:“他向組織坦白了。”
再見局長的時候,他的眼鏡已經摘了,眼球上一抹一抹的紅絲,他說我想抽根煙。給了他一根。他抽完,承認了,他弟弟和另一個嫌疑人是他從山東警方手裏以江西有案底為由接回,之後私放,讓家屬對外宣稱死亡。
我問到跟他同去山東接的還有哪位警察,他久久地沉默。一個人是不能辦這個手續的,我再問:“有沒有人跟你去山東?”
“沒有。”
膝蓋上的手機響了,是老郝發來的短訊:山東警方提供了介紹信號碼。我把這個號碼寫下來,遞給對面的人:“這是你開的介紹信號碼,信上有兩個人的名字。”
他嘆口氣:“他年輕,我不想他卷進這件事。”
我說:“那你當時為什麼讓他卷進來呢?”
他再長嘆一聲。
採訪完,老郝正立在山東瀟瀟大雪裏,攥着手機默等我的消息。跌跌撞撞的土路盡頭,看到一段赤金灼灼的晚霞,李季下車去拍它,我給老郝發了一個短訊:“贏了。”
這樣的節目做多了,有陣子我有點矯枉過正,用力過猛。我媽說:“跟你爸一樣,有股子牛黃丸勁兒。”
在深圳採訪詐騙案時,公安局的同志可能被媒體採訪得煩了,不讓我們進門。
窮途末路,錄音師小宏想起來他有個同學在深圳市局上班,一聯繫還在。對方念舊,幫忙找來他的上級,端着一個玻璃瓶當茶杯,悠悠喝一口,把茶葉再吐回杯子裏:“跟你們走一趟吧。”
安排了經偵大隊一位警官接受採訪,黑瘦,兩眼精光四射,說話沒一個廢字。
我問:“為什麼這類案件當事人報警后警方不受理?”
警官說,因為合同糾紛和合同詐騙的區別,法學家都說不清楚。我追問:“不清楚?說不清楚你們怎麼判斷案件性質?”
他說:“這個公司之前沒有逃逸,就只能算經濟糾紛。”
我說:“你們不受理之後,他不就跑了么?”
……一來一回,話趕話,忘了這採訪是靠人情勉強答應的,好歹表情語氣上和緩一點兒,我倒好,橫眉豎目,問完起身就走,都不知道打打圓場,找補找補。
出來到車上,自己還神清氣爽的,小宏坐我右手邊,扭頭一看,他大拇指鮮血淋淋,我說:“喲,這是怎麼啦?”老范笑:“你剛才採訪太狠了,人家同學站邊上,上級繃著臉端着玻璃瓶一聲不吭,小宏哥哥沒法對人家交代,也不能打斷你採訪。你還一直問,一直問,他就把拇指放在門上夾,夾了一下又一下……”
慚愧。
《紅樓夢》裏寫賈寶玉討厭“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這句話,覺得市儈。我原來也是,一腔少年狂狷之氣,講什麼人情世故?採訪時萬物由我驅使,自命正直里有一種冷酷:這根流血的手指要不是來自親人一樣的同事,我恐怕也不會在意,他對我一句責備沒有,也正因為這個,我隱隱有個感覺,為了一個目的——哪怕是一個正義的目的,就像車輪一樣狠狠輾過人的心,也是另一種戾氣。
節目播后,收到一箱荔枝,由深圳寄來,我發短訊謝那位黑瘦警官。
他回:“我一直尊敬‘新聞調查’,其實很多人心裏都明白,只是不太說話。不要客氣,一點心意,你們受之無愧。”
二〇〇六年,一家雜誌採訪我,封面照片看得我嚇一跳——怎麼變這樣了我?穿一件男式咖啡色襯衫,卷着袖子,叉着胳膊,面無表情看着鏡頭。好傢夥,鐵血女便衣。底下標題是“新聞戲劇的主角”。崔永元勸過我一次:“你不適合調查,跟在別人後面追,那是瘋丫頭野小子乾的事,你去做個讀書節目吧。”他怕我有點逼自己。
我深知他的好意,但文靜了這麼多年,一直泡在自己那點小世界裏頭,怕熱怕冷怕苦怕出門怕應酬,除了眼前,別無所見。有次看漫畫,查理·布朗得了抑鬱症,露西問:“你是怕貓么?”
“不是。”
“是怕狗么?”
“不是。”
“那你為什麼?”
“聖誕節要來了,可我就是高興不起來。”
“我知道了,”這姑娘說,“你需要參與進這個世界。”
是這意思。過去當主持人的時候,我爸天天看,從來沒誇過,到了“新聞調查”,做完山西賄選那期后,電話里他說:“嗯,這節目反映了現實。”
長天大地,多摔打吧。大夏天四十度,站在比人高的野玉米地里採訪,小腿上全是刺癢,我以為是蟲子,後來發現是汗從身上不停地往下流,逼着你沒法磨嘰和抒情,一個問題一個問題踩實了飛快往前走,採訪完滿臉通紅走到陰涼裏頭,光腳踩在槐樹底下青磚地上冰鎮着,從旁邊深井裏壓一桶水上來,胳膊浸進去撈一把出來洗臉,一激靈的清涼。
那幾年就是這種盛夏才有的乾燥明亮,之前青春期濕答答的勁兒一掃而空。
我一個猛子扎人這世界,一個接一個出差,連氣都不換,直到有一天,蹲在西北玉米地邊的土牆上,等着天光暗一點錄串場,餓了,一個毛頭小男孩拿個大饃從我腳下經過,“小孩兒,給我們吃點兒。”
他掃我一眼,一步不停邊啃邊跑。
過了一陣子,墨綠的玉米地里,遠遠兩個點兒,黑的是他,還有個紅的,跑近了是他姐,拿了一膠袋胖大的饃,還有一小袋豬頭肉,和三四根娃娃胳膊粗的黃瓜。
我接住大饃一掰,熱氣一撲,長提一口氣,一口下去,手都顫了。那一下,像是水裏一抬頭,換氣一剎那看見自己,蹲在田地中間半垛窄土牆上,為爬牆脫了鞋,光腳上都是土。傍晚風暴快來滿天黑,只有長雲的底部痛痛快快一抹鮮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