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露絲覺得出來,雖說唐先生從未見過茹靈,卻已愛上了她。唐先生說起茹靈,彷彿自己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她,連茹靈的親女兒也不如他。他八十歲了,經歷過二次大戰,中國的解放戰爭,文化大革命,還有一次心臟搭橋手術。當年他在國內是位著名作家,但在美國,因為作品沒有英文譯本,他的名字並不為人所知。是亞特的一位語言學專家同事把他介紹給露絲的。
“她是位堅強的女性,而且非常坦率,”唐先生有一次在電話里對露絲說。露絲把母親的文稿寄給他,請老先生把稿子翻譯成英文。“可不可以寄給我一張她年輕時候的照片?如果能看到她的形象,對我的翻譯可能會有所幫助,更好地傳達她用中文表述的含義。”
露絲覺得這個請求很奇怪,可還是答應了,她把茹靈高靈兩個小時候跟母親的合影,還有茹靈剛到美國時候照的一張相片掃描了發給唐先生。後來唐先生又要寶姨的照片。他說:“她非常與眾不同,自學成才,性格直率,在她那個時代,很有點大逆不道。”露絲差點脫口而出,問他知不知道寶姨是否是茹靈的親生母親?可還是忍住了。她想一次讀完全部的譯文,不要這麼一點點的來。唐先生早說過,他需要大概兩個月的時間來完成這項工作。“我不想一字一句按字面意思翻譯出來了事,我想盡量措辭自然些,又要保證把令堂的意思準確傳達出來,畢竟這是你們的家史,要傳給子孫後代知道的,所以不好有錯誤,你說是不是?”
唐先生做翻譯這段時間,露絲就住在母親家裏。亞特一從夏威夷回來,露絲就告訴他,自己決定搬去跟母親住。
“這好像有點突然,”亞特看着她收拾東西,一邊說。“你肯定自己並不是衝動行事?請人幫忙照顧你母親不好嗎?”
怎麼回事?是過去半年以來露絲沒把事情的嚴重性表露出來?還是亞特根本沒留心?他們兩人之間溝通如此之差,露絲覺得很失敗。
“我覺得你請人幫忙照顧兩個女兒倒更容易些,”露絲說。
亞特嘆口氣。
“對不起。因為我幫媽媽請的幫工總是辭職不幹,我也不能老指望高靈姨媽或者別的人來照顧她,偶爾一天半天倒還罷了,長此下去也不是個辦法。高靈姨媽說,跟我媽住一個禮拜,比她孫子們小時候,跟在他們屁股後面忙活還要累些。不管怎麼說,她現在總算知道醫生的診斷沒錯,給我媽喝多少人蔘茶也沒用了。”
“你肯定說不是因為別的事?”他跟着露絲來到小書房,追問道。
“什麼意思?”她一邊把磁盤筆記本等等從書架上拿下來,一邊說。
“我們,你和我之間,是不是有別的問題?除了你母親的精神問題,難道你就不想談談別的事情嗎?”
“為什麼這麼說?”
“你有點——我也不清楚——有點特意疏遠我,也許還有點生我的氣。”
“我精神緊張。上禮拜我才看清楚她的真實狀況,我嚇壞了。她的生活危險重重,比我想像得要糟糕得多。況且我這才知道,她的病早在很久以前就開始了,我一直沒注意到。也許已經六七年了。我不明白我為什麼沒留心——”
“就是說你去那邊住跟我們倆沒什麼關係?”
“沒有,”露絲說得很堅決,隨後語氣軟了一點:“我也不知道。”沉默良久以後,她又說,“我還記得,你曾經問我,我打算怎麼處理媽媽的事。我覺得很受傷。沒錯,我打算怎麼辦?我覺得事情都得我一個人來背。我儘力想做好,結果就是這樣。也許我決定搬出去的確跟我們倆有關,但是現在這種情況下,不論我們倆之間出什麼問題,跟我媽的問題相比,都是第二位的。眼下我只能集中精神處理這一件事。”
亞特面露猶疑之色。“那好吧,什麼時候你覺得願意談談……”他沒有再說下去。露絲見他那麼苦惱,差點忍不住要安慰他一番,說什麼事都沒有,教他大可放心。
露絲搬來同住,茹靈也顯得十分懷疑。
“有人請我寫本兒童書,裏面要畫動物插圖,”露絲說。她現在已經習慣了跟媽媽撒謊,絲毫不覺得負疚。“我希望你來畫插圖。你來畫插圖的話,我們倆一起在這裏工作,會更方便些,你這裏比較安靜嘛。”
“什麼動物?要多少?“茹靈很興奮,好像等不及去動物園的小孩子。
“你想畫什麼都行。由你決定,畫國畫。“
“好吧,”自己即將對女兒的事業成敗起到決定作用,茹靈顯得很高興。露絲嘆口氣,既為騙過母親鬆了口氣,又覺得很傷感。為什麼自己早沒想到要請母親幫忙畫插圖呢?當年母親手也穩當,心智健全的時候,她就該請母親畫畫。見母親那麼盡心儘力,拚命要對女兒“有用”,露絲很心痛。沒料到這麼容易就能讓母親高興起來。茹靈無非是要做個對兒女有用的母親。僅此而已。
每天,她都要走到書桌前,花十五分鐘的時間來磨墨。幸好許多動物都是她以前畫熟的了——像魚,馬,貓,猴子,鴨子這些,她只憑記憶落筆,自然而然就畫出來了,雖然說如今筆畫抖得厲害,可還有當年的影子。但是茹靈一旦試着畫自己不熟悉的動物,手上就跟腦子裏一樣糊塗了,然後露絲就跟媽媽一樣沮喪,還要盡量掩飾。每次茹靈畫完一幅,露絲總要稱讚一番,然後把畫收走,再說出一樣新的動物請媽媽畫。
有的時候,露絲饒有興味地聽着母親叨嘮,想弄清楚每次她講的時候情節改了多少,每當母親一字不落又講一遍,她覺得很放心。可是有的時候,露絲被迫聽母親嘮叨,又很惱火,這種惱火帶給她一種奇妙的滿足感,彷彿一切都沒有變,什麼問題都沒有。
“樓下那個丫頭整天吃爆米花!燒糊了嘛,火警就響了。她不知道。我聞得出來的!臭死了!就知道吃爆米花!難怪她瘦得皮包骨頭。她還跑來跟我說,這個不好用,那個不好用。就知道抱怨,還威脅我‘惹上官司,違反規定’……”
夜裏,露絲躺在自己的舊床上,彷彿又回到了青春年少的時候,只不過換了個成年人的樣子。她既是從前的自己,又不是。又或者有兩個不同版本的露絲,露絲1969和露絲1999,一個比較天真,另一個感覺敏銳,一個依賴性強些,另一個比較獨立,兩個人都心懷恐懼。她既是母親的孩子,如今母親變得像孩子一樣,她又要擔負起母親的職責。這麼複雜,就像中國人的名字和漢字,同樣的偏旁部首,看似簡單,卻有着多種多樣的組合變化方式。還是她幼年時候睡的那張床,少年時臨睡前的種種思緒歷歷在目。那時的她孤零零一個人,心痛地想着以後會怎麼樣。跟童年時一樣,她傾聽着自己的呼吸聲,一想到母親的呼吸終有一天會停止,心中充滿了恐懼。她越是意識到這一點,呼吸就越是費力。每吸一口氣都要好大的氣力,呼氣卻容易,放鬆即可,可露絲生怕自己一鬆手,就會失去母親。
每星期有好幾次,茹靈和露絲兩個會跟鬼魂說話。露絲總是主動把收在冰箱頂上的舊沙盤端出來,說要給寶姨寫信。媽媽的反應總是很客氣,就像人家請她吃巧克力:“哦!那就……來一小點。”茹靈向寶姨詢問,這本兒童書會不會讓露絲一舉成名。露絲讓寶姨說茹靈會一舉成名。
有天晚上,露絲舉着筷子,剛要跟媽媽繼續她們的占卜遊戲,卻聽到媽媽說:“你跟亞特為什麼吵架?”
“我們沒吵架。”
“那你們為什麼不住一起了?是因為我嗎?是我的問題嗎?”
“當然不是。”露絲衝口而出,聲音有點大的過分。
“我想可能是因為我。”她看一眼露絲,彷彿什麼都瞞不過她的眼睛。“很久以前,你剛認識他,我就跟你說,為什麼要先同居?你這麼做,他永遠都不會跟你結婚。你還記得嗎?哦,現在你想了,啊,媽媽說的對。跟他同居,他只當我是剩飯剩菜,隨便可以丟掉的。別不好意思。老實說吧。”
露絲不無懊惱地記起,媽媽的確說過這些。她手上不停地忙着把散落到盤邊的沙粒拂回盤裏,心裏既為媽媽還記得這些事而驚訝,又為母親這麼關心自己而感動。茹靈說亞特的那些話倒也未必全對,但她的確是探到了問題的核心,露絲是覺得像剩菜一樣,什麼都沒得挑了才找到自己。
露絲跟亞特之間的確是出了大問題。在這段嘗試分居時間裏,露絲越來越強烈地感受到這一點。話說回來,這不是分居是什麼?分開之後,她越發看清楚,自己已經習慣了,哪怕對方不提出要求,她也會主動妥協,迎合他的感受,這已經成了自己的情感模式。有時候她以為,任何一對愛人,不論婚否,都得達成這樣的妥協,不論是主動為之也罷,勉為其難也罷,非如此無法共同生活下去。那麼,亞特有沒有迎合過她的感受呢?就算他做過,露絲也不曾感覺得到。現在兩個人分開了,露絲覺得很輕鬆,沒了束縛。正是她當初想像,若是母親哪天沒有了,她會有的感覺。可是眼下,她只想緊緊守在母親身邊,彷彿母親是她的救命稻草。
露絲和母親每周兩次到瓦列喬大街亞特家裏吃晚飯。那幾天裏,露絲得提早把工作趕完,好去採購。她又不想把媽媽一個人丟在家裏,就帶她一起去超市。買東西的時候,茹靈不停地對每件東西的價錢發表評論,問露絲是否應該等到這東西減價了再買。露絲一到家——沒錯,露絲提醒自己,瓦列喬大街上這套公寓不管怎麼說仍然是自己的家——就把母親安置到電視機前,隨即查看又沒有寫明給她和亞特兩個人的郵件。她發現,把他們倆當作收信人夫婦的郵件很少,反而大部分的修理帳單都是寫的露絲收。這樣的晚餐聚會結束時,露絲身心俱疲,一想到馬上可以回到母親家中,躺在自己的小床上,立刻覺得很輕鬆。
有天晚上,她正在廚房裏切菜,亞特悄悄靠到她身邊,拍拍她的屁股,說,“不茹請高靈照看你媽媽?你就留下來過夜,我們也來個鴛夢重溫。”
她臉紅了,很想靠在他身上,張開雙臂抱住他,可是又很害怕這麼做,彷彿抱他像從懸崖上跳下去一樣,充滿危險。
他親吻着露絲的脖頸。“要不你現在就歇會,我們溜到浴室里去,快快親熱一下?”
她不安地笑了。“大家都會知道我們在幹嗎。”
“不會的,”亞特在她耳朵邊呼氣。
“我媽會知道的,她什麼都看得見。”
她這麼一說,亞特立刻住手,露絲倒覺得很失望。
他們分居的第二個月,露絲對亞特說,“如果你真想跟我一起吃飯,不如我們換換,你到我媽媽家來,每次都是我大包小包搬過去,這樣很累的。”
於是改成了亞特和兩個孩子每星期兩次到茹靈家來吃飯。“露絲,”有天晚上多麗看到露絲做色拉,跟她抱怨,“你什麼時候回家啊?爸爸很悶的,菲雅老纏着爸爸,‘爸爸,沒什麼好玩的,沒什麼好吃的。’”
聽到孩子們想念她,露絲覺得很開心。“親愛的,我不知道。外婆需要我。”
“我們也需要你。”
露絲覺得心裏直揪得慌。“我知道啊。可是外婆病了。我得陪在她身邊。”
“那我能不能來跟你一起住?”
露絲笑了。“我當然歡迎,可你得先問問爸爸同意不。”
兩個禮拜之後,菲雅和多麗兩人拖着充氣床墊來了,兩人都擠在露絲房間裏。多麗非說這裏是“女生宿舍”,把亞特趕回家去了。那天晚上,露絲陪兩個孩子看電視,大家在手上互相畫刺青圖案。下一個周末,亞特問有沒有個“男生宿舍”日。
“我想我可以安排一下,”露絲羞澀地說。
亞特帶來了自己的牙刷,一套換洗衣服,還有一套小型音響,裏面帶了一張米高?費恩斯坦演唱的格什溫作品唱片。夜裏,他跟露絲一起擠在小床上。可是茹靈就睡在隔壁,露絲沒有親熱的情緒,她對亞特這麼解釋。
“那我們就光抱抱好了,”他提議。亞特沒有深究,露絲很高興,靠着他的胸膛。夜深了,露絲傾聽着亞特呼吸的聲音和霧角聲。這是很長一段時間以來,她第一次覺得比較有安全感。
約定的兩個月到了,唐先生給露絲打電話,問:“你肯定就只有這些,再找不到別的稿紙了?”
“怕是沒了。我前面一直在幫媽媽收拾房間,挨個抽屜翻,挨個房間打掃。連她藏在地板下面的一千塊錢我都翻出來了。若是還有別的東西,我肯定也早就找到了。”
“那我就全翻譯完了,”唐先生的聲音聽起來很難過。“有幾頁紙上她一句話寫了好多遍,說她很擔心,好多東西她都忘了,不記得了。那幾張上面字體抖得厲害。我覺得應該是最近寫的。說出來可能讓你難過。可我還是說了,讓你了解情況。”
露絲謝過老先生。
“我現在到府上造訪,把我翻譯好的文章送過去,你看方便嗎?”他很客氣地問道。
“會給您添麻煩嗎?”
“說實在的,我覺得是我的榮幸。我非常希望能夠見見令堂。這麼長時間以來,我白天黑夜讀她的文字,覺得她像是我的一個老朋友,竟有些思念之情了。”
露絲掃他的興:“她跟寫這些文字的時候可大不相同了。”
“也許吧……不管怎麼說,我還會覺得是從前的她。”
“您要是有空的話,今天晚上到家裏來,一起吃頓便飯可好?”
露絲跟媽媽開玩笑,說有個崇拜者要來看她了,要她好好打扮打扮。
“才不呢,沒人來!”
露絲點頭,微笑。
“誰要來?”
露絲說得很含糊:“你中國的老朋友的老朋友。”
茹靈使勁想了又想。“啊,對了,我想起來了。”
露絲幫媽媽洗澡,換衣服,幫媽媽繫上一條絲巾,梳好頭髮,再塗一點口紅。“你真漂亮,”露絲說,露絲說的是實話。
茹靈看着鏡子裏的自己。“阿彌陀佛。可惜高靈沒我長得好。”露絲笑了。母親以前從不為自己的長相流露出得意之色,可是如今生了病,想必謙虛謹慎的念頭也都忘記了。這老年痴呆症倒像是真情藥水。
整七點鐘的時候,唐先生來了,帶來了茹靈的文稿和他的譯本。唐先生人很瘦削,滿頭白髮,臉上有深深的笑紋,面容非常和善。他還給茹靈帶來一袋橘子做禮物。
“不必這麼破費,”她本能地回答,一邊低頭檢查水果上有沒有爛點,隨即用中文支派露絲:“快幫唐先生拿着外套,請人家坐。給唐先生上茶。”
“您也不必麻煩了,”唐先生說。
“哦,您的國語一口京腔,真好聽,”茹靈說。她像個小姑娘似的,竟然面露羞色,這讓露絲覺得很有趣。唐先生更是殷勤,幫茹靈把椅子拉出來請她入座,幫她倒茶,不等茹靈面前杯子喝空,馬上幫她滿上。茹靈跟唐先生兩個一直用中文講話,露絲在旁邊聽着,只覺得母親似乎講話很有邏輯,也不糊塗了。
“您是哪裏人?”茹靈問。
“天津。後來我去北京,讀的燕京大學。”
“哦,我先夫就是讀的燕京大學,天分很高的一個人。名叫潘開京。您認識他嗎?”
“我聽過他的名字,”露絲聽見唐先生回答。“他是學地理的,對不對?”
“沒錯!他做了很多重要的工作。您可聽說過北京人嗎?”
“當然了,北京人可是世界聞名。”
茹靈露出懷念的神情。“他就是守着那些骨頭去世的。”
“他可是位英雄呢。大家都欽佩他勇敢無畏。您可就受苦了。”
露絲饒有興味地聽着。唐先生言談之下,彷彿認識茹靈多年了,很輕鬆地引導茹靈重溫自己的記憶,回到那些還沒有被疾病破壞的記憶中去。突然,露絲又聽到母親說,“我女兒如意也跟我們一起工作。寶姨去世以後我就住在學校里,她也來了。”
露絲回過神來,先是一驚,後來又覺得很感動,母親竟把自己也放在回憶中的歲月里了。
“是啊,我也聽說令堂的事情的,真教人難過。她非常了不起,很聰明。”
茹靈仰起頭,彷彿努力壓抑住自己的悲傷。“她是位接骨師的女兒。”
唐先生點頭道。“是啊,是名醫之後。”
那天臨別的時候,唐先生特意向茹靈表示感謝,說這麼回憶過去,過得非常愉快。“可否允許我不久之後再到府上來拜訪?”
茹靈像小姑娘似的笑了,她抬起眉毛,詢問地望着露絲。
“您隨時來我們都歡迎,”露絲說。
“那就明天!”茹靈衝口而出。“明天來吧。”
露絲通宵都在讀唐先生翻譯的文稿。敘述從“真”開始。露絲開始把看到的真相一一列舉出來,每件事都引出許多問題,很快她就沒了頭緒。母親的確比露絲一直認為的年齡要長五歲。這就是說,她跟許醫生說的年齡是對的!至於她跟說高靈並非是親姐妹,那也是真的。可是母親與高靈姨媽又的確是親姐妹,看完以後露絲比以往更加深切地感受到這一點。兩人之間發生的許多事情,足以讓大多數姐妹斷絕關係,但她們兩個卻毫不動搖地堅持着忠於對方,許多的恩怨糾葛,愛恨情仇把兩人緊緊綁在一起,怎麼也分不開。知道這些讓她覺得很高興。
但母親的故事中有些部分又讓她看得很難過。為什麼母親認為,永遠都不能告訴露絲,寶姨就是她的親生母親?難道她以為女兒會因為母親是私生女而感到羞愧嗎?若是如此,露絲一定會安慰母親,說這沒什麼好羞愧的,事實上,如今非婚生的出身倒成了樁時髦事了。隨後露絲又記起,自己從小就懼怕寶姨。她從小就討厭寶姨總是出現在她們母女的生活里,覺得母親性格怪異,一心認定自己厄運纏身,這些都是因為寶姨。女兒,乃至外孫女都一直誤會寶姨。可是有的時候,露絲又覺得,彷彿寶姨一直在看着自己,露絲受苦的時候寶姨是知道的。
露絲想着這些,躺在自己童年的床上。現在她總算明白母親的心意,她總是說要找到寶姨的屍體,妥善安葬。她想重回窮途末路,彌補自己當年的過錯。她想對自己的母親說:“對不起,讓我們彼此諒解。”
第二天,露絲給亞特打電話,把自己讀的內容講給他聽。“感覺就像我找到了一個神奇線團,可以把破被子重新縫起來。真是悲喜交集啊。”
“我也想看看呢。可以讓我看看嗎?”
“我也想你看看,”露絲嘆氣道。“好幾年前她就該告訴我這些事了。早看到的話,很多事都會非常不同——”
亞特插話:“我也有些話,好幾年前就該對你說。”
露絲住嘴,等着亞特開口。
“我一直在考慮你母親的事,我也在考慮咱倆的事。”
露絲的心開始狂跳。
“你還記得我們剛遇到的時候嗎?你說過不想預設愛情,束縛對方的話?”
“我沒說,是你說的。”
“是我說的嗎?”
“絕對是你,我記着呢。”
“奇怪,我記得是你說的。”
“啊,你倒是會想。”
他笑了。“看來不單你媽一個人記憶力有問題。不管怎麼說,如果當初是我說的,那我錯了,因為我現在覺得,愛情之中有點約定是很重要的,首先,約定這是一種長期的關係,對方會照顧你,幫你處理各種問題,你母親的問題,或者其他種種,都算在內。當初我說要沒有條件,沒有承諾的愛,你也默認了,當時我可能覺得那樣相處很不錯,愛得輕鬆,不用負責任。直到你搬出去了,我才認識到自己會失去些什麼。”
亞特停了一下,露絲知道,他是在等待自己的回應。露絲一方面很想感激涕零地對亞特大喊:你終於說出了我很久以來的感受,只是我一直表達不出。可她又害怕亞特現在這麼說已經太遲了,聽了他的話自己居然一點不覺得驚喜,反而很難過。
“我不知道說什麼好,”最後,她坦言。
“你什麼也不用說。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的想法……還有,你照顧媽媽的事情,這麼長此以往下去,我真的很擔心。我知道這對你很重要,你非常想親自照顧她,她也確實需要有人一直陪在身邊。但是你我都知道,她的情況會越來越糟,需要更多的照料,她一個人肯定不行,你一個人照顧也吃不消。你也有你的工作,你的生活,世上最不願意你為了她的緣故而放棄這一切的,莫過於你母親本人。”
“可我也不能老給她換新保姆啊。”
“我知道……所以我最近一直在查關於老年痴呆症的資料,看病情如何演變,如何照顧患者,怎麼聯繫互助團體等等。後來我想出了一個主意,也許可以解決問題……也許可以找家安養院。”
“這根本不用考慮,”露絲覺得亞特的提議跟母親那些訂雜誌中千萬美圓大獎的念頭一樣荒誕不經。
“為什麼?”
“因為我媽媽絕對不會答應。我也決不答應。她會覺得我是要送她去龍潭虎穴,天天都嚷着要自殺——”
“我說的不是一般的老人院,條件很差,大小便都在床上那種。我說的是有專業人員護理的安養院,是個新概念。(二戰後)嬰兒潮這一代人的養老風尚,有點像專門針對老年客戶的療養院,安養院提供膳食,看護,洗衣還有交通服務,組織旅遊,健身活動,甚至還有舞蹈課程。二十四小時有人監管,是很高檔的居住環境,住在裏面絕對不會讓人覺得壓抑。我已經看了好幾家安養院,其中一家很不錯,離你媽媽現在住的地方不遠——”
“別說了,甭管高檔不高檔,她是絕對不會願意住在這種地方的。”
“她只要去看看就好。”
“我跟你說過了,別提這茬,她決不會答應的。”
“好吧,別激動,先別一下子全盤否定我的主意,可不可以先告訴我你具體的反對原因,然後我們再看還有交流的餘地。”
“絲毫沒有餘地。既然你堅持,那我告訴你,首先,她絕對不會願意離開自己的家。其次,還有費用問題。我猜這種地方決不會是免費入住,因此她根本不會考慮。如果說這地方的確是免費入住,她肯定會覺得免費的福利沒什麼好東西,基於這些原因,她一定會反對這種安排。”
“那好。這些問題我來搞定。還有嗎?”
露絲深吸一口氣。“這地方她一定得喜歡才行,她得是出於自己的意願,而非你我的安排,自己選擇住在這地方才可以。”
“成交。再加上,只要她願意,隨時可以來跟你我一起住。”
露絲留意到亞特說的是“你我”。她這才放下了心頭的重重戒備。亞特的確是在努力挽救兩人的關係。他儘力找最好的可行方式來向露絲表明,他是愛她的。
兩天後,茹靈拿了一封公函樣的東西給露絲看,公函署名加利福尼亞州公共安全局,露絲一看就發現信頭是從亞特的電腦上打出來的。
“氡泄漏!”茹靈驚呼。“這是什麼意思,什麼叫氡泄漏?”
“讓我看看,”露絲說著,取過信來瀏覽一遍。亞特果然聰明。露絲來個將計就計,順水推舟地解釋說:“嗯。信上說氡是一種有毒氣體,有放射性,人吸入以後會對肺造成傷害。煤氣公司在做常規檢查,查有沒有地震危險的時候,查到有氡泄漏。泄漏並不是因為管道斷裂造成的。氡氣來自房子下面的土壤和岩石,所以他們要求你搬出去住三個月,在此期間會有專業人員來做環境測評,然後用強力通風設備驅除危險氡氣。”
“哎呀!這得花多少錢啊?”
“讓我看看啊。信上說是免費的。你瞧,這上面還說他們驅除危險氣體期間你在外居住的費用也由政府負擔。三個月的免費居住……還有膳食,在‘位於您目前居所附近的米拉馬莊園’。信上說的,‘條件設施堪比五星級酒店’。五星級是最高級的呢。他們請你儘快搬進去。”
“免費的五星級酒店?兩個人的名額嗎?”
露絲假裝仔細閱讀裏面的詳細說明。“不是,好像只有一個人的名額。我不能跟你一起去。”她嘆口氣,顯得很失望。
“啊,我不是說你!”茹靈大聲說。“樓下那個姑娘怎麼辦?”
“哦,對了。”露絲忘記了樓下還住着個房客。顯然亞特也忘記了。可她媽媽,甭管腦子有沒有毛病,卻沒有放過這事。
“她肯定也收到了跟你一樣的通知。既然待在這裏會讓人生肺病,那他們肯定不會讓人留在這座房子裏的。”
茹靈皺起了眉頭。“那是說她會跟我住一間酒店嗎?”
“哦!……不會的,肯定會住不一樣的地方,她住的地方肯定沒你的好,畢竟你是房東,她只是房客嘛。”
“那她還付我房租嗎?”
露絲又低頭看了一眼信。“當然,法律規定如此。”
茹靈終於滿意地點頭。“那好吧。”
露絲打電話告訴亞特,說他的計劃看來是成功了。她很高興地發現,亞特並沒有因此顯得洋洋得意。
“想想她這麼容易就上當了,其實挺嚇人的,”他說。“很多老人就是這樣被人騙走了房產和積蓄。”
“我覺得好像做間諜一樣的,”露絲又說。“好像我們密謀的詭計得逞了。”
“我猜她和許多老人一樣,一聽說有免費東西可得,立刻就上鉤了。”
“話說回來了,住這個米拉馬莊園,要花多少錢?”
“這你就別操心了。”
“快告訴我吧,到底多少錢?”
“我來付好了。如果她喜歡這地方,願意住下去,我們以後再商量錢的事情。如果她不喜歡,這三個月的費用算在我帳上。她可以搬回到自己原來住的地方,我們再想別的辦法。”
露絲很歡喜地聽到亞特考慮問題想的是“我們”,而不是他一個人。“那麼,我們倆來分擔這三個月的費用好了。”
“就讓我一個人處理這事,好不好?”
“為什麼?”
“因為我覺得這很重要,我很長時間沒做過這樣的大事了。你就當我是善心發作,童子軍日行一善,慷慨仗義一回,哪怕是一時頭腦發熱呢。這樣做讓我感覺不錯,覺得自己是個好人,我覺得很快樂。”
快樂,但願母親住在米拉馬莊園能快樂就好了。露絲一時想不出,人怎麼才會快樂。你會因為一個地方而快樂嗎?或者為了別人而快樂?自己又是為了什麼而感到快樂呢?你只需弄清楚自己想要什麼,然後伸手穿過重重濃霧去抓住,這樣就夠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