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高靈說要不了多久日本人就會來把我們都抓走,所以我不必急着自殺。要死不如大家一起死,黃泉路上也不孤單。
潘老師說我不該把他一個人丟下,一死了之。不然,這世上還有誰能作為親人給他養老送終呢?
格魯托芙小姐說孩子們需要我給她們做榜樣。如果我也放棄了希望,這些孤女還能有什麼希望呢?
可是,最終使我堅持忍受人間的苦難,活在這個世上的,卻是於修女。她說,開京死去要上基督教的天堂。如果我自殺了,上帝就不允許我去見開京。在我看來,基督教的天堂就好像美國一樣,遠在天邊,住滿了外國人,凡事得遵照他們的規矩。照他們的規矩自殺是不允許的。
因此我活了下來,等着日本人回來抓我。我常常去看潘老師,給他帶去些好吃的。每天下午,我都走出校門來到山坡上。山坡上有許多石頭堆起來的小墳堆。多年以來死去的孩子都埋在這裏,開京也葬在這裏。我在房間裏找到幾片龍骨,都是開京最後幾個月挖出來的。那些都是些古代動物的骨頭,不算是很有價值。我拿起一片骨頭,用一根粗針在上面刻字,把骨頭變成像寶姨早先給我的那塊甲骨文一樣。我刻道:“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我刻完一塊又一塊,手上停不下來。我要記住這些話。就這樣,我像品嘗美味一樣,一點點咽下我的悲傷。
我把這些甲骨帶到開京墓前。每次放下骨頭的時候我都說:“開京,你想我嗎?”沉默許久之後,我接着講給他聽這一天來都發生了些什麼事:哪個孩子生病了,哪個孩子表現特別聰明出色,我們如何用光了藥物,他不能回來給學生們教地理是多麼可惜,如何如何。有一天我只好告訴他說道勒小姐今天早上沒能醒來,她很快就要來,長眠在他的身旁。早餐的時候,格魯托芙小姐說:“她去得很安詳,回到主的身邊去了。”她說得很輕鬆,彷彿很高興事情這樣發生,可是一說完,她馬上緊緊閉上嘴巴,嘴角露出兩道深深的皺紋,透露出她的傷心。對格魯托芙小姐來說,道勒小姐就像是母親,姐妹,是老朋友。
道勒小姐死了以後,格魯托芙小姐開始製作美國國旗。我覺得,她製作國旗的心情,跟我為開京的墓獻上甲骨是一樣的,她也是為了留住一些記憶,生怕自己會遺忘。她每天都要綉顆星或是縫上一條顏色。她先把布條染成紅色和藍色,然後縫在一起。她還教學校里的學生也一起來製作國旗。沒過多久,我們這座老廟的外牆上,就飄揚起五十面美國國旗,後來變成一百面,二百面。人家若不知道這裏是座住着中國孤女的育嬰堂,定會以為裏面有許多美國人在舉辦愛國聚會。
一個寒冷的早晨,日本軍隊果然聚集到我們院子裏來了。雖說那天並不是禮拜日,我們依舊集中在大廳里作禮拜。我們聽到砰砰的槍聲,跑到門口,見廚子跟他老婆兩個人都趴倒在地,雞在滿地亂跑,啄食撒了一地的穀子。本來掛在門口的一面大美國旗如今倒在地上。女孩子們哭了起來,以為廚子和他老婆死了。但是我們隨後看到廚子身體動了動,小心地轉頭去看身後是什麼人。格魯托芙小姐推開眾人衝到前面,我想,大家可能都以為她會衝上去教日本人住手,因為她是美國人。可是她卻要我們大家安靜。隨後大家都安靜不動了。我們都把手捂在嘴巴上,防止自己叫出聲,然後眼看着日本兵“砰砰”得放槍,把其他的國旗都一面接一面打倒在地,要是誰沒打中,還大聲批評一句。打完了國旗,他們又開始開槍打雞。被打中的雞先是飛跳起來,叫一陣子,然後才倒在地上。最後日本兵帶着死雞離開了。廚子和他老婆站了起來,剩下的幾隻雞小聲咕咕叫着,憋了半天的女孩子們終於放聲大哭起來。
格魯托芙小姐叫大家都回到大廳里去。進去以後,她聲音顫抖地告訴大家,說她幾天前從收音機上聽說,日本人襲擊了美國,美國已經對日本宣戰了。“有了美國人站在我們這邊,中國很快就會贏得着場戰爭的勝利。”說完,她教大家跟她一起鼓掌。為了讓她高興,我們都面露微笑,假裝大家都相信這是個好消息。那天晚上,格魯托芙小姐把她從北京聯合醫學院的朋友那裏聽來的其他消息一併告訴給教師和廚子夫婦。
“北京人的骨頭失蹤了。”
“毀壞了嗎?”潘老師問。
“誰也不知道,四十一個遠古人類的骨頭完全失蹤了。骨頭本該用火車運到天津,然後通過一艘美國船從天津運到馬尼拉,但是船沉了。有人說裝骨頭的箱子根本沒有搬上船。他們說日本人截下了火車。他們以為箱子裏不過是些美國兵的東西,因此就把箱子扔到鐵道上,讓火車碾碎了。如今誰也不知道到底真相如何。不管怎麼說,都是壞消息。”我聽着她的話,覺得自己的骨頭彷彿都被掏空了。開京所有的心血,他最後一次到考古坑,犧牲了生命——這一切,都變得毫無意義。我想像着那些細小的頭骨片跟魚兒一起漂在海水裏,慢慢沉到海底,鰻魚從上面游過,沙子漸漸將它們埋在下面。我又看到骨片被當作垃圾扔下火車。軍用卡車的車輪碾過,把骨片軋成比戈壁灘上的砂石大不了多少的碎片。我覺得那些骨頭就像是開京的骨頭。
第二天,日本人來把格魯托芙小姐帶到戰俘營去。格魯托芙小姐早知道會發生這樣的事,可她沒有試圖逃跑。“我決不會主動離開我的學生,”她對我們說。她的衣箱早已理好,她帶上了旅行用的帽子,帽帶系在脖子上。五十六個女孩子站在大門口,哭着跟她道別。“潘老師,別忘了上使徒課,”她臨登上卡車車廂前,回頭叫道。“別忘了告訴其他人,教他們傳福音。”我覺得她的告別詞很是奇怪,別的人也一樣迷惑不解,最後,還是潘老師揭示了她話里的秘密。
他帶我們來到大廳,來到一位使徒的雕像前。他擰動雕像的手,裏面露出一個洞,那是他和格魯托芙小姐挖的,他們把金銀錢財和在北京的畢業學生名單都藏在裏面。過去的一個月來,他和格魯托芙小姐兩個人一直在忙着這件事情,天天干到深夜。她在每尊塑像里都只藏了一小部分自己多年的積蓄。這麼一來即便日本兵發現其中一尊裏面的錢,他們這些不信教的人,也不大會從幾百座塑像里找到其他藏有錢財的神像。
萬一育嬰堂一帶環境變得很危險的話,我們就可以用這些錢把學生帶到北京去,每次帶四五個人分批走。到了北京,他們可以投奔從前的學生或是學校的老朋友。格魯托芙小姐已經跟這些人取得了聯繫,他們都同意,若是時機到了,我們只需要通過無線電通知他們我們什麼時候到,他們願意幫助我們。
潘老師給我們每個人——老師,幫工和四個年紀較大的學生——分配了一座使徒像,教我們分其中的救急款。打從格魯托芙小姐離開的那天起,潘老師就教我們練習,記住哪座塑像是哪位使徒,塑像里哪個部位木頭挖空了藏着錢。我以為每個人只要記住自己負責的使徒像就可以了,可是於修女說:“我們應該大聲叫使徒的名字,呼喚他們來保護我們的財產。”我們不得不反覆誦讀這些名字,到現在我還記得很清楚:彼得,馬太,約翰,雅各一,雅各二,安德烈,腓力,多馬,西門,達太,巴多羅買。叛徒猶大沒有塑像。
格魯托芙小姐離開我們以後,大概過了三個月,潘老師決定我們也該走了。日本人知道山裡藏着共產黨,很生氣,想通過屠殺附近村裏的人把共產黨引出來。於修女告訴我和高靈,說日本兵對許多純潔少女犯下了無法言喻的罪行,有些孩子才只有十一二歲。各地都有這種事發生,天津,通州,還有南京。“有些女孩他們沒當場殺死,後來她們自己都不想活了,要自殺,”她又說。我們想像得出那種種慘狀,即便於修女沒有明說,我們也都明白髮生了什麼事。
算上四個年紀比較大的學生,我們一共有十二個頂事的人。我們用無線電通知格魯托芙小姐在北京的朋友,他們說京城淪陷,但局勢還算是穩定,讓我們等他們的消息。因為火車並不是每天都開,若是我們在路上被困,分散在不同地方成好幾天得等着怕是不妥。潘老師給我們排了順序:第一組由王嬤嬤帶隊,她們可以告訴大家路上情況如何,再後面是四個大點的學生帶領孩子們走,再接着是廚子老婆,王老師,廚子,高靈,我,於修女,最後是潘老師。
“為什麼你留最後?”我問他。
“因為我會用無線電。”
“你也可以教我用無線電。”
“還有我,”於修女和高靈也說。
我們爭執不休,都搶着要留到最後。為了把危險留給自己,我們都很不客氣地互相批評。潘老師眼睛不好,一個人留下不行。於修女耳朵不好。高靈腳不好,還怕鬼,一慌就亂了陣腳。雖說我也有種種缺點,可最後卻決定讓我留到最後,好讓我盡量長時間地陪在開京墓旁。
如今我總算可以坦白,最後那幾天我真的是嚇壞了。我負責四個孩子:一個六歲,一個八歲,一個九歲,一個十二。雖說自殺的念頭令我感到片刻的安慰,但坐以待斃卻令我神經緊張。每當一群孩子離開,育嬰堂里都越發顯得又大又空,人的腳步聲也越來越響。我生怕日本兵會來,發現了無線電,把我當成間諜,嚴刑逼供。我給孩子們臉上抹上灰,教她們,萬一日本人來了,要把頭臉抓破,假裝有虱子咬。每個小時我都要向耶穌和如來佛乞求一遍,別管哪路神仙,保佑我們就好。我給寶姨的照片上香,去開京的墓,跟他坦白訴說我心中的恐懼。“我的骨氣哪去了?”我問他。“你說我性格堅強。我的堅強都哪去了?”
最後剩下我們幾個,單獨呆了四天以後,聽到無線電里傳來的消息說:“快來,火車開了。”我趕緊去告訴幾個孩子。這時我總算見到奇迹出現了,只不知這是西方上帝保佑呢,還是中國神仙幫忙。我惟有謝天謝地,幸好幾個孩子都腫着眼睛,眼角還流綠膿。她們眼睛只是有點輕微感染,但看上去十分嚇人,誰也不會想去碰她們。我很快想出主意來打扮自己。我把早上我們喝剩的粥倒了一些出來,把稀的米湯倒出來往臉上,脖子上,手上抹了個遍。米湯幹了以後,我就變成了個粗手粗腳,相貌難看的老村婦。我又把剩下的米湯倒到個暖瓶里,裏面又倒上些雞血。我命孩子們把雞窩裏剩下的雞蛋全拿來,連臭蛋也要,都放進籃子裏。就這樣,我們打扮整齊,走下山坡,去火車站。
我們出門才走了百來步,就見到一個兵。我放慢了腳步,就着暖瓶喝了一口。那個兵站住不動,等我們走近了才攔住我們。
“你們去哪裏?”他問。我們五個人都抬起頭,我看得出他臉上流露出噁心的神情。孩子們抬手抓頭。我未曾開口,先朝手絹上咳嗽一陣,隨後把手絹折一折,特意讓他看見上面沾着血痕的痰漬。“我們到集上去賣雞蛋,”我說。我們舉起籃子給他看。“您要不要來幾個?”他馬上揮手叫我們過去。
走出一段距離之後,我又喝了一口米粥雞血湯,含在嘴裏。我們又被攔下來兩次,我兩次都大咳特咳,吐出肺結核病人特有的血痰。身旁的小孩子瞪着滿是綠膿的眼睛抬頭看着。
就這樣,我們到了北京。我從車窗里看到高靈在站台接我們。她斜眼看我下車,好容易才認出我。一走上來,她嘴巴張得老大,驚問:“你是怎麼了?”我最後又往手絹上咳嗽一口,吐口血。“哎呀!”她大叫着退後一步。我立刻開懷大笑,笑得都停不下來了。我樂瘋了,終於可以鬆口氣,總算安全了。
高靈跟我抱怨:“這些天來我都擔心死了,你就知道開玩笑。”
我們把孩子們安置在從前學生的家裏。接下來的幾年裏,有的結了婚,有的去世了,有的把我們當作義父義母來拜訪。我和高靈住在瓷器口老墨店的後房。還請潘老師和於修女來跟我們同住。至於說高靈的丈夫,我們都但求那傢伙早已送了命。
如今墨店是張家的了,一想到這一點我就怒火中燒。寶姨死了這麼多年以來,我很少想到這位棺材鋪張老闆。現在他整天支派我們多賣快賣,吆東喝西。就是這個人殺害了我的父親和外公,給寶姨帶來了無盡的苦難,毀了她的一生。可是我轉念又想,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離敵人越近,就越有機會。我決定在墨店裏安頓下來,一來這樣比較方便,二來我也可以尋找報仇的機會。
1945年戰爭結束后,格魯托芙小姐終於從戰俘營放出來了,可是病得不輕。我們四個趕緊跑去看她。她住在一個叫賴利夫人的朋友家裏。我們一進門,就看到格魯托芙小姐瘦得幾乎不成人形。從前我們總是開玩笑說西洋女人喝牛奶,所以奶子特別大。可現在格魯托芙小姐瘦得厲害,臉色也差。她堅持要站起來歡迎我們,我們堅持讓她坐着,不必跟老朋友客氣。細看她臉上胳膊上肉皮都鬆了。從前紅色的頭髮現在變成灰白,也稀了。“你怎麼樣?”我們問她。
“還好,”她面帶微笑,興緻不錯。“你們都看到了,我還活着。日本人餓不死我。可蚊子差點要了我的命。我生了瘧疾。”
學校里有兩個小孩子生瘧疾死了。可我沒告訴格魯托芙小姐。我們有的是時間,壞消息留到以後再說不遲。
“你得快點好起來,”我說。“我們回去把學校重新辦起來。”
格魯托芙小姐搖頭道:“那間老廟沒有了。被毀了。我聽另外一個傳教士說的。”
我們大驚。
“樹木,房屋,一切都夷為平地,全都沒有了。”旁邊的賴利夫人點頭說。
我很想問問墓地怎麼樣了,可沒說出口。我心裏的感覺,就跟知道開京死了那天一樣。一想到開京,我不禁想記起他的模樣。可我只能記起他墓上那些石頭。他活着的時候我愛他有多久?他死了以後,我傷心難過又有多久呢?
賴利夫人接著說:“等我們在北京找到房子,馬上就把學校辦起來。可眼下我們得讓格魯托芙小姐快點好起來,對不對,露絲?”她一邊說,一邊輕輕拍格魯托芙小姐的手。
“只要我們做的到,”大家搶着說。“我們都願意幫忙。我們熱愛格魯托芙小姐,把她當成母親姐妹一樣。您儘管開口,需要我們做什麼?”
於是賴利夫人說,格魯托芙小姐得回美國去,到三藩市去看大夫。她得先到香港,然後穿越太平洋。這一路上,她需要有人陪伴。
“你們誰願意跟我走嗎?我可以安排簽證。”
“我們都願意去!”高靈立刻回答。
格魯托芙小姐面露尷尬。我也看出來了。“我不想麻煩太多人,一位就可以了,我想。”她說。隨後她嘆口氣,說她累了。她得躺着休息。
她離開房間以後,我們幾個面面相覷,不知該如何啟口,討論誰該幫格魯托芙小姐這個忙。這可是去美國呀!我們都知道,格魯托芙小姐不但是請我們幫忙。也是給了我們一個難得的好機會,一份去美國的簽證。但是只有一個人能得到這個機會。我仔細考慮去美國的事。在我心利,美國就是基督教的天堂。開京就是去了那裏,在那裏等我。我知道這只是我一廂情願的想法,但是去美國對我來說,就意味着有希望找到幸福。之前我遭遇了種種不幸,去了美國就可以把過去的毒咒,我的壞出身,統統拋到腦後。
我聽到高靈說:“應該讓潘老師去。他年紀最大,最有經驗。”她忙不迭得跳出來提議,說明她也想去。
“有什麼經驗啊?”潘老師說。“我恐怕幫不上什麼忙。我老了,字得有我巴掌這麼大,還得哆哆嗦嗦捧到眼前來,我才看得見。再說了,我一個男人陪伴女士旅行總歸不妥。萬一她夜裏需要幫忙多不方便哪?”
“於修女,”高靈又說。“那你去。你這麼聰明,什麼都難不倒你。”高靈又跳出來了!她想必是很想去,所以心急火燎地提議別人去,讓人家跟她推讓,說不如她去的好。
“人家不踩死我,就算我運氣了!”於修女說。“別鬧了。再說,我不想離開中國。說實在的,雖然說我對格魯托芙小姐和我們這些洋人朋友懷着基督徒的友愛之情,我可不想跟別的美國人混在一道。甭管打不打內戰,我還是寧願留在中國。”
“那就讓茹靈去,”高靈說。
事到如今,我能說什麼呢?我只得跟她爭辯:“我決不能離開我公公,還有你。”
“不,不,你不必陪我這個老頭子,”我聽見公公說。“我一直想跟你說,我可能要再婚了。沒錯,我是要結婚了。我知道你會怎麼想。老天爺都要笑我荒唐,我也覺得好笑。”
“您要跟誰結婚?”我問。我想不出他怎麼會有時間去會女人。他平時都呆在店裏,只是偶爾出門處理零碎事物。
“她就住在我們隔壁。就是原先隔壁書店家的寡婦。”
“這麼一來,我看很清楚了嘛,應該讓茹靈陪格魯托芙小姐回美國去,”於修女說。“要不了多久,潘老師就要娶新媳婦,被老婆支派的不亦樂乎,茹靈沒必要非留下來不可。”
高靈很是猶豫了一會,才說,“沒錯,這樣安排最好。就這麼定了。”
“你這是什麼意思?”我故作大方地說,“我可不能拋下親妹妹不管。”
“我算不上是你親妹妹,”高靈說。“你先去。你去了以後,再當保證人送我出去好了。”
“啊,瞧,我就知道你想去!”我忍不住點破她。反正現在大局已定,我這麼明說出來也沒什麼影響。
“我可沒這麼說,”高靈說。“我是說萬一將來局勢變了,我非走不可的話,再教你送我出去。”
“那何不你先出去,過後你給我當保證人呢?你若留下來,你那個丈夫還不使勁折磨你,把你揉搓夠了才算?”我是真心誠意的為她擔心。
“可我也不能拋下親姐姐啊,你不是也不肯拋下我嗎?”高靈說。
“別跟我爭了,”我對她說。“我比你大,你得聽我的。你先去,過一個來月我就去香港,等着你給我寄保證書,我再走。”
高靈本該推讓,說應該讓她留在香港等。可她沒有。她只是問:“只要一個月就可以給別人當擔保了?有這麼快嗎?”
儘管我根本不知道這行不行得通,到底要過多久新移民才能給別人當擔保,可我還是說,“說不定連一個月都不用呢,”我心裏還以為她會答應等在後面。
“真有這麼快啊,”高靈驚嘆。“要是真能這麼快就接你出去,我先走也成,不過我這麼做完全是為了趕緊離開我那個死鬼老公。”
就在這時,賴利太太回來了。於修女宣佈說:“我們決定了,讓高靈陪伴格魯托芙小姐到三藩市去。”
我震驚之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那天晚上,我反覆地想,自己究竟怎麼會失去了這個寶貴的機會。我很生氣,覺得是高靈耍了我。可轉念一想,我跟她姐妹一場,也為她高興,她一走,就能夠離開福男了。我就這麼翻來覆去地想,兩種念頭來回翻騰。臨睡前,我想明白了,這就是命。不論發生什麼事,這就是我的新命運。
每天晚上,當我回到我在香港棲身的房間,躺在小床上,都得捂塊濕毛巾在胸口上,藉以消暑。小屋裏悶熱得要死,連牆壁都在出汗,我還不能開窗通風,因為我住在九龍地區魚市場街上。房子並不面朝市場,朝着市場的那一面散發出清晨海洋的氣味,咸濕刺鼻。我住在九龍城裏,緊挨着一條臭水溝,地勢低,晚上魚販子一桶一桶的水潑下去,把魚鱗魚血內臟什麼的都衝到這邊來。我呼吸到的空氣散發出死亡的氣味,那股惡臭一吸進來,就好像有人把手伸進我肚子裏,把五臟六腑全挖出來一樣,教人噁心得要命。打那以後,所謂“香港”的“香”,在我印象里,就是這麼股氣味。誰又能料到,我在香港苦熬了兩年多光景,才最終踏上了開往美國的航船。來到這塊沒有鬼魂也沒有毒咒的大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