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結交良友

五、結交良友

1、真誠相待

西諺有云:“沒有一個人是一座孤島。”人與人之間的交往和溝通是不可或缺的,各式各樣的朋友會在一個人生命的各個階段扮演重要的角色。中國古代以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為“五倫”,朋友也是其中重要的一倫。孔子說:“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論語·學而》)的確,有些朋友因為家庭、事業、學業、理想而各奔東西,無法常相聚首,只能借魚雁或書信問候,但是心中卻清楚知道對方總在祝福自己。若是得遇機緣,重新會面,自然會有快慰平生之感。

朋友之間的來往是一個結緣的過程,所謂“廣結善緣”。這個“緣”可以因為我們是同學、同鄉、同事,或是同道——有相同的人生志趣,甚至是同游——一起出去遊玩,而產生友誼。結緣之後,就要惜緣,珍惜兩人之間相處的情意。因為通常我們交朋友,都是分開之後才開始思念,想到以前念書的時候,有個什麼樣的朋友,大家相處得如何愉快,只是當時沒有很好地珍惜,現在再想見面,已經不容易了。不過,惜緣之外,也要隨緣。人生之事,因緣而聚,隨緣而散,一切順其自然。譬如大家快要畢業了,那就畢業吧,你不能說我們這一班同學感情特別好,大家一起再多念一年,這是不可能的。

不管緣分如何,人與人之間,沒有說誰一定要跟誰做朋友,誰一定不能跟誰做朋友。一般來說,交朋友分為四個層次,最下一層叫做“酒肉之交”,大家一起吃飯、喝酒、享受;往上叫做“利害之交”,一起做生意、合作,合則兩利,離則兩害;再往上叫做“道義之交”,“道”代表人生的方向,“義”代表正當性,亦即每一次我所做的正當選擇,跟你選的或想的一樣,譬如中國人津津樂道的“桃園三結義”,劉備、關公、張飛三人就是道義之交;最高一層叫做“生死之交”,一般稱作知己。英國作家亨利·亞當斯(HenryAdams)說:“人的一生,能結交一位好友,已屬難得;能結交兩位,可謂幸運之至;至於結交三位,則根本不可能。”如果把朋友界定在“知己”的層次,這段話確實反映了人生經驗。我國古人不也說“人生得一知己,可以死而無憾”嗎?可見,知己是以生命來相互交換的,是交朋友的最高境界。

不論結交哪一種朋友,交朋友的原則都是一樣的,四個字:真誠相待。其實,“真誠”不但是對朋友,對任何人都應該真誠。西方有一句話說得好,“你對朋友是以性格互相裸露”,在朋友面前,我的性格不穿衣服,不需要偽裝,不需要化妝,我是什麼性格就讓朋友直接知道;相反,如果朋友之間不能以真誠的態度相處,就是虛與委蛇,浪費生命而已。

子曰:“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論語·公冶長》)

孔子說:“說話美妙動聽,表情討好熱絡,態度極其恭順;左丘明認為這樣的行為可恥,我也認為可恥。內心怨恨一個人,表面上卻與他繼續交往;左丘明認為這樣的行為可恥,我也認為可恥。”

左丘明是魯國的史官,司馬遷稱其為“魯之君子”。左丘明認為,一個人如果表面上對朋友熱情、友善,心裏卻藏着對朋友的怨恨,這樣的行為是可恥的。朋友交往有時難免會出現誤會或怨恨的情況,譬如聽別人說你在背後批評我,這樣會產生誤會;或者你有好的機會沒有告訴我,沒有讓我跟着你一起發財或得利,這時會出現怨恨。心中有了疙瘩,卻把它隱藏起來,表面裝着若無其事,跟他繼續做朋友,孔子認為這樣不好,這樣缺乏真誠。你說那如果真誠的話,我把意見直接說出來,誤會可能更嚴重,甚至兩個人翻臉了怎麼辦?說實在的,真正的朋友要能夠做到“肝膽相照”,很多時候是不打不相識,你沒有把真話說出來,你怎麼知道別人會拒絕呢?也許他在氣頭上不願意接受,過了一段時間,就會發現你也是為他好,對於你的真誠反而會非常感激。

人是會變的。人的變,若不是由於外在的環境,就是由於內在的觀念。外在的環境也包括朋友的勸告,所以古人“以友為鏡”來提醒自己做得對不對。內在觀念的改變,就是要多讀書。讀書可以幫助一個人明白道理,明理之後就會知道個人情緒是一回事,做人的原則是另一回事。我們交朋友有時會因為各種外在的干擾,而使我們的友誼變得比較複雜。譬如朋友一起做生意,到最後說不定可以共貧賤,卻不能共富貴;也有的朋友一開始覺得彼此沒什麼話好說,後來碰到一些人生困難,才發現“患難見真情”,患難之交才是真朋友。

不過,對朋友的勸告也要懂得適可而止。子貢有一次請教孔子怎麼樣交朋友,孔子說了一句話,“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則止,毋自辱焉。”(《論語·顏淵》)朋友如果有錯,你要真誠的勸告而委婉的勸導,但是他如果不聽,你就要停下來,以免自取其辱。為什麼?因為朋友之間是相互平等的,如果地位不平等,變成你來教訓我,那你就是我的老師了,變成老師跟學生的關係,不再是朋友關係了。朋友之間儘管有互相勸告的義務,但如果對方不聽,多言無效之後,你最好閉口不談,不要再勉強了。

2、志趣相投

除了真誠之外,交朋友還要依據什麼樣的原則?根據孔子的說法,志趣是非常重要的。志趣是什麼?就平常休閑生活來說,譬如今天放假,你要爬山,我要游泳;你要下棋,我要打球;這樣兩個興趣愛好不一樣的人,很難湊在一起。又譬如一個人的志趣在藝術,若結交喜歡科學的人當朋友,大概就很辛苦,所以要找跟自己有類似志趣的朋友。

子曰:“無友不如己者。”(《論語·子罕》)很多人以為是“不要交不如自己的朋友”。乍聽之下,這是很好的建議,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嘛,我們應該多交比自己強的朋友,提升自己的水準。但仔細一想,問題來了:如果你不交不如自己的朋友,專去找比你優秀的人做朋友,那麼這個人是否也要根據相同的原則,拒絕跟你交友呢?他也可以“無友不如己者”啊。如此一來,天下人在交友之前,都要相互比較,比較難免也有高下之分,結果是:沒有人或很少有人可以找到朋友了。

這當然不是孔子的意思。“不如”可以解為“不及、比不上”,也可以解為“不像、不類似”。根據後者,則“無友不如己者”是說:“不要結交不像自己的朋友”。“不像自己”是指在志趣上與自己分道揚鑣。譬如就志向而言,有人要服務社會,有人要拚命賺錢;有人要追求學問,也有人要遊戲人間。再就興趣來說,室內的下棋、打牌、品茗、閱讀、看電視,室外的登山、旅遊、打球、慢跑、交際應酬等,亦是人人有別,或是大同小異,或是小同大異。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由志趣的差異最後衍生到人生抉擇的不同。如果貿然選擇志趣不相投的人做朋友,不僅事倍功半,也可能貌合神離,甚至反目成仇。天下許多仇人都是朋友演變成的,可不慎乎?所以,交朋友一開始靠的是緣分,像同鄉、同學、同事,甚至一起出去遊玩,都可能成為朋友,但後面的發展就要看志趣是否相近了。志趣不相近,勉強在一起,友誼恐怕也很難維持長久。

除了志同道合之外,儒家談“交友”,還要兼顧“互相責善”,以“善”來互相期許、要求。孔子說:“朋友切切偲偲,兄弟怡怡。”(《論語·子路》)。“切切偲偲”指彼此切磋勉勵,“怡怡”指和睦共處。兄弟姐妹因為有同樣的父母,是天生命定的親人,個性再怎麼不合,也要設法和睦相處。朋友是自己找的,有些是好朋友,有些可能是壞朋友;有的朋友因緣深厚,可以一輩子來往;有的緣分短淺,說不定從學校畢了業就分開了。這時你就要問,我交這些朋友是為什麼呢?孔子的回答是“朋友切切偲偲”,交朋友絕對不能只在一起浪費時間,或是一起遊玩而已,而要隨時互相切磋勉勵,走向人生的正確方向。

曾子曰:“君子以文會友,以友輔仁。”(《論語·顏淵》)

曾子說:“君子以談文論藝來與朋友相聚,再以這樣的朋友來幫助自己走上人生正途。”

《論語》裏所說的“君子”有兩個意思,一是有政治背景、官位的人,如封建社會中的世襲貴族子弟;二是指有志於修德講學、人格完美的人,如孔子的眾多弟子。曾子此言所指是第二種人。君子以什麼做標準呢?有一句話叫“君子立恆志,小人恆立志”,小人經常立志,代表他的志向很短暫,不能堅持下去;而君子只立一個志向,從讀書開始不斷往上提升,最後成為一個人格完美的人。而修養人格這件事是做不完的,一輩子堅持去做,都不一定能達到人格完美的標準。曾參認為,交朋友對於成為君子有直接幫助,“君子以文會友”,“文”包括各種文化藝術活動,以及各種技能。譬如你交到一個喜歡下棋的朋友,你自己本來不喜歡下棋,他帶着你下棋,慢慢地你也喜歡下棋了;又或者你不喜歡讀書,但是你的朋友喜歡讀書,受他的影響,你可能也會喜歡讀書了。所以曾子說,朋友之間要能夠談文論藝,才有共同的交集,也就是有共同語言。而交這樣的朋友目的是要用來“輔仁”。“仁”指人生的正途,也就是“道”,亦即朋友之間要互相切磋勉勵,在人生正路上相互扶持,以實現大家向善的心志,這才是交朋友的光明大道。

不過,人生中所交的朋友,由於機緣所限,因緣不再,其實都是值得珍惜的。許多人對朋友存有幻想,渴望認識合乎理想、心意相通的朋友;但往往忽略朋友是相互的,我們希望有什麼樣的朋友,朋友也同樣希望我們是這樣的人。如果一個人缺乏自我認識的工夫,對自己的志趣都搞不清楚,又如何期待別人成為自己志趣相投的朋友呢?

3、信義兼顧

跟朋友來往,大家都知道“守信”很重要,但守信的同時也需要考慮到“義”。“義”代表正當性,也就是一般所說的道義。信和義有什麼關係呢?子貢有一次問孔子,要具備什麼樣的條件,才可以稱為士?“士”是古代的一個階層,在大夫之後,也可以用來泛指一般的讀書人。孔子提到三種人符合士的條件,最後一種是:言必信,行必果。硜硜然小人哉!(《論語·子路》)

說話一定要守信,行動一定有結果,這種一板一眼的小人物,也可以算是再次一等的士了。

光看字面的意思會嚇一跳,難道說話守信有錯嗎?做事有結果不是很負責嗎?為什麼孔子會批評說這是一種小人物呢?問題就出在“義”這個字。把孟子的話拿來一併看,就知道儒家思想的深刻了。孟子說:“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義所在。”(《孟子·離婁下》)“大人”代表德行完備的人,一個人的德行修養到完備的階段,才有資格稱為大人。孟子說,德行完備的人,說話不一定都兌現,做事不一定要有結果,一切都要看道義在哪裏。“義”者,“宜”也。昨天適宜的,今天不見得適宜;對張三適宜的,對李四不一定適宜;要看變化的情況,配合適當的情況,做出正確的抉擇,找出“應該”的所在。人間事務一直在變遷發展之中,如果沒有通權達變的能力,言行都可能陷入困境。譬如我最近買了一把獵槍,一個朋友跟我很要好,他說你下個月把獵槍借我去打獵吧。好朋友當然沒問題,我答應你。但就在這一個月裏,朋友患上了憂鬱症,有自殺傾向。時間一到,他來找我,說你答應要借我獵槍,現在借給我吧,實現你的諾言吧。這時候我該怎麼辦呢?如果一定要守信,把槍借給他,他後面發生了什麼事,我難道不用負責嗎?“我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守信是我現在跟你約定將來要做的事,但是現在到將來之間,還有一段時間,可能出現各種不可預料的變化,到時候要根據實際情況,再做出適合的抉擇。《莊子》裏面也提到一個人,叫做尾生,這人很守信用,他跟一個女孩子約會,約在橋下見面,結果洪水來了,他在橋下抱着橋柱不走,淹死了。為什麼?他說我約定了跟你在橋下見面,就不能去橋上啊,但事實上這個女孩子遲到恐怕是因為風雨太大,或者家裏反對,換了我們,當然上橋啊,不然回家算了,但是尾生很守信用,結果淹死了。

我們並不是說跟朋友約定的事情,就可以說了不算,而是說你要考慮實際的情況,不能光為了自己守信,或者怕別人說我不守信用,就絕對不能更改,以至於導致壞的結果,這樣一來就變成教條主義了。儒家的智慧是非常活潑的,會考慮到各種情況的變化。孔子為什麼說“言必信,行必果”是小人物呢,因為他沒有注意到人生是充滿變化的,看似一板一眼,其實可能忽略了“義”。《易經》的“易”就是變化的意思,在變化之中,你要找到“不變”的規則,並配合各種情況做出適當的選擇,而那個不變的原則,就是“我要真誠”,秉持一顆真誠的心跟人互動,然後再視具體情況而定。

孔子曾經說過,他跟古代很多偉大聖賢不一樣的地方,在於古代的聖賢都有某種特殊的表現,最後可能為此犧牲生命,而孔子認為自己是五個字“無可無不可”,我沒有一定要怎樣,也沒有一定不要怎樣。有些人聽了,覺得這種態度恐怕有點滑頭吧。但是你不要忘記,人生本來就是充滿變數的,你什麼時候該進,什麼時候該退;什麼時候該上台,什麼時候該下台,不是你說了就算的,要看各種實際情況的需要,可以行則行,可以止則止;如果一定強調“言必信,行必果”,看起來好像非常堅忍不拔,其實是不懂得通權達變,因時制宜。儒家的思想告訴我們,交朋友守信用當然很好,但不能忘記要有靈活的智慧與堅定的原則。

孔子還有一個學生叫做有子。有子曰:“信近於義,言可復也。”(《論語·學而》)你跟別人約定的事情,要盡量合乎道義,說話才能實踐。相反,如果約定的事情沒有正當性,違背社會的禮儀或法律,你就算說了也不能夠實踐。所以我們與朋友交往時,不要輕易去說我答應你什麼什麼事,而是一定要考慮到這件事是否接近道義,接近道義才能夠去實踐,否則就算約定了也會失信。

4、益者三友

朋友就像一個人的鏡子,可以反映出他的興趣、嗜好、志向與品味。但是朋友不只是鏡子而已,他還會進一步敦促人走向更美好充實的人生。孔子說有三種朋友有益:友直,友諒,友多聞。益矣。(《論語·季氏》)

與正直的人為友,與誠信的人為友,與見多識廣的人為友,那是有益的。

第一種友直,“直”代表真誠而正直,就是心裏有什麼話直接說出來,使你知道我的所思所想。朋友之間的交情是基於酒肉、利害,還是道義,就以此為判斷標準。朋友如果“直”,他看到你有錯誤或是可能要犯錯,會直截了當說出來提醒你,他不會不好意思說,或者找各種借口來替你掩護。這種朋友就像鏡子一樣,透過鏡子可以看到自己的缺點。一個人如果能找到這樣的朋友,就比較不容易犯錯。但是這樣的朋友也會帶來壓力,古代有一種說法叫“畏友”,讓人敬畏的朋友。這種朋友一說話,你馬上覺得有壓力,但是事後必須承認,他說的有道理,說的是對的。有這樣的朋友,你應該覺得很感激。

第二種友諒,“諒”代表誠信、體諒。這個人說話算數,值得信賴,另外也比較能夠體諒你的心情,知道你的委屈,能夠在適當的時候給你安慰。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子夏曰:“與朋友交,言而有信。”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這三段話的“信”字,都指出了交朋友要誠信。不過,說到誠信,也牽扯到一個人能不能長期堅持理想的問題。譬如早年窮困的時候有些理想,後來又富且貴,還能夠堅持理想嗎?我們年輕時交的朋友往往都很單純,尤其是在學校里認識的同學,但是進入社會以後,十年、二十年不見,大家再見面的時候,所談的內容往往是誰在社會上比較有成就,誰得到了什麼榮華富貴。這代表什麼?代表這樣的朋友無法堅持年輕時的理想,對於誠信方面不見得合乎標準。

至於體諒,人生難免無過,所犯之過是出自無心,出自無知,還是出自惡意?只有出自惡意之過,是不能輕易原諒的。朋友知我甚深,自然可以分辨這些,並在我需要時伸出堅強的支援之手。不過體諒是雙方面的,不能只是一味地要求別人。體諒也包括自己能做的事情絕不請別人代勞,因為朋友並非工具或手段,而是要同舟共濟的。

第三種友多聞,“多聞”並不指學歷高低,而是指濃厚的求知興趣。朋友見多識廣,能啟發我們的觀念,開拓我們的視野。譬如朋友聚會時總要說話,但你不能老談一些每天發生的八卦,或者各種馬路消息,而要談一些比較有營養的、能夠增加見聞的事情,這時候就需要這種“多聞”的朋友。每一個人的時空都是有限的,心靈也容易執於一偏,對於小自人情世故,大至家國天下的豐富面貌,往往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甚至根本未曾與聞。這時候,如果能有一個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朋友,跟你談論這些問題,包括許多奇奇怪怪的事情,他都可以講出個道理來,無疑是為我們的生活打開一扇窗,幫助我們突破自己狹隘的格局,以更周全的眼光欣賞一切事物。

以上三種有益的朋友,是針對人的意志、情感、認知三種要求來的。“友直”代表這個朋友一輩子堅持原則,在意志上非常堅定。“友諒”在感情上能夠體諒包容,“友多聞”可以給你增加許多重要有趣的信息。任何一個朋友具備這三者之一就很好了。你不能要求一個朋友三者全部具備,都具備的話就是可貴的知己了,可是知己難求啊。而你這樣要求朋友的時候,也先要問自己有沒有具備這些條件,因為我們選擇朋友的時候,朋友也在選擇我們。

交到好的朋友,可以增加人生的快樂。所以孔子說到“益者三樂”時,“樂多賢友”也是其中一樂。哪三種快樂有益呢?第一“樂節禮樂”,以得到禮樂的調節為樂。“禮”代表分寸,跟什麼人來往有什麼樣的分寸,該說什麼話,該做什麼事,都屬於禮的範圍。“樂”就是大家情感的溝通,你喜歡看什麼電影,聽什麼音樂,大家溝通一下,覺得很有默契。以禮和樂來調節,一個是限制,一個是溝通,能收能放,表現了活潑的生命力。第二“樂道人之善”,以稱讚別人的優點、善行為樂。這個別人往往是我們所認識的朋友,我們在背後經常稱讚朋友的優點,代表我們心胸寬大,朋友之間的相處當然會容易。第三種“樂多賢友”,以結交許多好朋友為樂。我們在萍水相逢的遭遇中,往往發覺許多人很面善,彼此有向道之心。常有這種感覺,會使得我們在待人接物方面,更努力朝正面的方向去走。況且,如果一個人能交到許多傑出的朋友,代表你自己也很優秀,不然他們為什麼要委屈和你交往呢?因此,結交益友,乃人生一大樂事。

5、損者三友

前面有“益者三友”,後面就有“損者三友”。我們交朋友一不小心就會交到壞朋友,孔子說有三種壞朋友是交不得的: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侫。損矣。(《論語·季氏》)

與裝腔作勢的人為友,與刻意討好的人為友,與巧言善辯的人為友,那是有害的。

第一種友便辟,“便辟”指裝腔作勢。喜歡裝腔作勢的人不但好高騖遠,並且很重視外表,喜歡擺門面說大話。這種朋友為什麼有害呢?因為這樣的人與你交往,他看重的可能是你的家世好不好?家裏有錢嗎?有各種社會資源嗎?他選擇你做朋友恐怕考慮的是這些,並不是看重你這個人的品德、才能、志趣。那你為什麼要和這樣的人交朋友呢?說實在的,有時候跟這種人在一起,好像也可以沾到一些好處,因為他氣勢很盛,很講面子,善於裝門面。講面子不見得是壞事,但是如果超過了限度,最後浮而不實,當然是不好的。

第二種友善柔,“善柔”是指奉承、柔順、刻意討好,缺乏正直的精神。這種人善於觀察別人的臉色,察言觀色之後,選擇該說什麼樣的話,該怎麼說話,故意討好你。子曰:“巧言令色,鮮矣仁”。(《論語·學而》)說話美妙動聽,表情討好熱絡,這樣的人很少有真心誠意的。有人說,那誰不喜歡聽好聽的話呢?有人在旁邊拍拍馬屁,恭維幾句,聽起來蠻舒服的嘛。但不要忘了,這樣下去,你就不會去改善自己了,因為你犯了任何錯誤,他都會幫你找借口找理由,而不是直接說出你的問題,提醒你改正。孟子就很討厭這種人當大臣。國君犯錯的時候,他不但不說國君有錯,反而替國君找理由。孟子說國君如果做壞事,你幫他一起做,還可以原諒;國君如果做壞事,你幫他找借口,說他做的不是壞事,那就不可原諒了。

第三種友便佞,“便佞”是口才很好,言過其實,不願認真求知。聽起來好像很有學問,事實上只是道聽途說,以耳代目,並無真正見識。這種人正好和“友多聞”相對。別人真的是博學多聞,見多識廣,而你在這裏憑着花言巧語,好像把什麼事情都能說出道理來,但是沒有真正的基礎,對任何事情都不會努力去求得真理,這種人也不是益友。

孔子說這三種朋友有害,是因為他們對於你的生命沒有幫助。怎麼樣才算有幫助?能督促你不斷反省,自我改善。孔子有一個好友是衛國的大夫叫蘧伯玉。蘧伯玉派了一個使者到魯國看望孔子。

孔子與之坐而問焉,曰:“夫子何為?”對曰:“夫子欲寡其過而未能也。”使者出。子曰:“使乎!使乎!”(《論語·憲問》)

孔子請他(使者)坐下談話,說:“蘧先生近來做些什麼?”他回答:“蘧先生想要減少過錯卻還沒有辦法做到。”這位使者離開后,孔子說:“好一位使者!好一位使者!”

這才是真正的好朋友,始終都在互相勉勵,改善自己的過失。如果你交的朋友只是替你的過失找借口,或是換一個方式來逢迎你,說你這好那好,你就永遠不會有機會改過遷善。子曰:“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好行小慧,難矣哉!”《論語·衛靈公》一大群人整天聚在一起,說一些八卦打發時間,沒有一句話是有意義的,又喜歡錶現小聰明,這樣的人很難有什麼希望。又或者“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難矣哉!不有博弈者乎?為之猶賢乎已。”(《論語·陽貨》)整天吃飽了沒事幹,沒心思去學任何東西,還不如去下棋呢。這類朋友也是要遠離的。

與“益者三樂”相對,孔子也提到“損者三樂”,也即有三種快樂是有害的。第一是“樂驕樂”,以驕傲自滿為樂。當我們某些成就高於別人時,便會產生傲氣,相信自己卓越出眾,無人能及。但驕傲所帶來的快樂,一定會造成別人的嫉妒。驕傲是自我中心的表現,很容易由此否定別人的能力。第二“樂佚游”,以放縱遊盪、無所事事為樂。遊玩其實不是一件壞事,但若以此為樂就變成自我放縱,貪圖享受,忽視了自己與別人的適當關係。第三“樂宴樂”,以飲食歡聚為樂。朋友聚在一起,只顧着吃喝玩樂、互相吹捧,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當然是有害的。為什麼呢?因為這種快樂只照顧到人的生理的、淺層次的需求,只能讓人暫時忘卻煩惱,表面上驕傲自滿,每天遊盪玩耍,大吃大喝,但這種快樂很快就會重複而乏味,到時候刺激遞減,邊際效益就愈來愈沒有吸引力了。

人生的很多事情,是要跟朋友一起做的。你與不好的朋友相處時,雖然很多事情也會讓你覺得很快樂,但它不會幫助你提升心靈,只會讓你沉迷在非常具體的、低層次的、物質的慾望里,獲得一種非常狹隘的、短暫的自得與快樂。而人生真正重要的事情是在精神層次上能夠不斷向上提升,不斷自我反省、自我修鍊,讓生命踏上正確的方向,邁向更廣闊的空間。在這方面對你有所裨益的朋友,才是你真正的良友。

6、孔子交友

益者三友與損者三友的前提是:這六種都是朋友,不同的是前三者使你受益,后三者使你受害。孔子還有一種分法,把朋友分為中行、狂者、狷者,這是他自己的交友原則。

子曰:“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論語·子路》)

孔子說:“找不到行為適中的人來交往,就一定要找到志向高遠或潔身自好的人。志向高遠的人奮發上進,潔身自好的人有所不為。”

第一種“中行”,也即我們比較熟悉的中庸之道,行為適中,進退有節。有人把中庸之道誤會成做事溫吞吞的,走中間路線。事實並非如此,真正的“中行”是該怎樣就怎樣,言行在任何時候都能恰到好處,這非有高度的修養不能達到。能找到這樣的朋友當然是最理想的,如果找不到,找誰呢?狂者或狷者。

先說狷者。我教書這麼多年,經常說的一句話是希望學生們先做狷者。何謂狷者?有所不為也。一個人受教育的基本表現就是有所不為,對於某些違法亂紀或沒有水準的事,不去做,不是不會做、不敢做,而是不屑於做。譬如我常常勸學生,考試作弊這種事情要不屑於做。如果這一點能夠堅持的話,將來進入社會,許多違法亂紀的事恐怕也就不屑於做了。

狷者如果能做到,不妨再做狂者。“狂者進取”,不斷奮發,向上奮鬥,有所為也。孟子提到狂者,常以曾參的爸爸曾點做例子。因為曾點經常把“古之人、古之人”掛在嘴邊,古人這樣好,古人那樣好,好像古人總是比較高尚、偉大的,值得我們去學習。他有這樣高遠的志向,以古代的聖賢來要求自己,不斷學習,進取向上,所以孟子把他列為狂者。

狷和狂,一個有所不為,一個有所為也;一個消極,一個積極。先不要做不好的事,水準不夠的事,然後去做應該要做的事,標準更高的事。兩個配合起來,當狂則狂,當狷則狷,那就是“中行”了,所以孟子稱讚孔子,說他是“聖之時者也”,“時”就是中行,代表孔子的表現總是恰如其分。

孔子交朋友,除了考慮到對方是不是中行、狂者、狷者,還要看他是否可以共學、適道、立與權。

子曰:“可與共學,未可與適道;可與適道,未可與立;可與立,未可與權。”(《論語·子罕》)

孔子說:“可以一起學習的,未必可以一起走上人生正途;可以一起走上人生正途的,未必可以一起立身處世;可以一起立身處世的,未必可以一起權衡是非。”

孔子把交朋友分為四個層次:共學、適道、立、權。“共學”是指一起在老師門下求學問道。譬如我們都住同一社區,念同一所學校,有共同的老師。這些朋友屬於“共學”的層次。但是畢業之後,離開學校,各奔東西,每個人的發展途徑就不一樣了。所以接下來就要看“適道”,也即志同道合,走上人生正途。“道”不限於某種職業或行業,因為同行未必是同志,真正的同志是針對價值觀念和生活方式而說的。有些朋友可以一起走上人生的正途,卻未必可以一起立身處世,堅持立場,這就是“立”的層面了。人生會有各種各樣的考驗,堅持原則並不容易。孔子說過:“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君子在窮困時能堅持原則,小人碰到窮困就胡作非為了。人因為人生際遇的差別,所下功夫的不同,在立身處世方面達到的境界也隨之出現差距。許多朋友明明朝着同一方向努力,幾年之後卻有成有敗,相去不可以道里計,無法立足於同樣的境界。

還有一種朋友,可以一起“適道”,也可以一起“立足於道”,卻未必可以一起權衡商量。譬如念什麼樣學科,做什麼樣生意,碰到重大的抉擇該如何取捨,都屬於“權”。一個人交朋友,能夠交到可以互相商量的朋友是最難的。很多時候人生重大抉擇只能一個人關起門來,自己想。但一個人往往沒有辦法想得周全,這時候如果有朋友了解你的個性,理解你的志趣,能夠旁觀者清,給出明智的建議,對你的幫助是很大的。所以,能夠與“權”,在孔子看來是交友的最高目標,與朋友能夠一起權衡人生的各種選擇,做出判斷,這樣的人自然不易得。

孔子交到朋友,怎樣跟朋友相處呢?《論語》裏有幾句話可以參考。一、“朋友之饋,雖車馬,非祭肉,不拜。”(《論語·鄉黨》)朋友送禮物給孔子,就算是車跟馬,只要不是家裏祭祀祖先用過的祭肉,孔子不會作揖拜謝。古代的車馬是很貴重的禮物,等於現在的轎車一樣。馬可以當作財產,齊景公過世時就留下四千匹馬。有人看到孔子家裏比較窮,送輛馬車給他,但孔子只是說聲謝謝,拿來就用,為什麼?朋友有通財之誼嘛,既然大家是朋友,你有錢,送輛車給我,我拿來就開,有什麼關係?反正錢是身外之物,朋友的交情更重要。你這次送孔子馬車,孔子下次說不定送你一些他學習的心得,這叫做朋友之間互惠互利,互通有無,千萬不能只用物質來衡量。但是如果你送給孔子的禮物是祭拜祖先時用的祭肉,孔子就會作揖拜謝了,為什麼?因為你祭拜祖先時想到孔子,表示你把他當作家族的朋友,這對孔子來說意義非凡,代表一種精神的價值,所以這時候他會非常慎重地向你作揖拜謝。由此可見,孔子跟朋友相處,對於精神價值的看重遠遠超過物質。在孔子的學生中,子路學到了這一點。子路對朋友特別豪爽。他的志向是“願車馬衣裘,與朋友共敝之而無憾”(《論語·公冶長》)。他的車、他的馬、他的衣服棉袍,跟朋友一起用,用壞了都沒有遺憾,這可不簡單,只有把朋友的情意看得比身外之物更重要,才能有這樣一種作為。

二、朋友死,無所歸,曰:“於我殯。”(《論語·鄉黨》)朋友不幸過世了,沒有人料理後事,孔子站出來說,我來負責。什麼意思?朋友過世沒有人管,代表他可能家道中落,也可能子孫不孝,孔子在此時挺身而出,不是錦上添花,而是雪中送炭,非常夠意思。我們常說,一死一生,乃見交情。能交到孔子這樣的朋友,實在是一件很幸運的事。

三、問人於他邦,再拜而送之。(《論語·鄉黨》)孔子託人向遠方的朋友問候送禮時,對所託之人兩次作揖才辭別。說明什麼?孔子很看重朋友之間的情誼,兩次作揖,重其所託,託人到遠方給朋友傳達訊息。他的好朋友蘧伯玉跟他通的訊息是,我想減少我的過失卻還沒有辦法做到。我們可以想一想,這是什麼樣的朋友啊!是大家一起努力,朝着人生理想的方向前進,希望彼此的交往可以幫助對方完善人格,成為君子。這樣的朋友是多麼難得!

人生活在這個世界上,很多東西不由我們選擇。譬如我們無法選擇自己的父母,無法選擇出生的時間、地點,無法選擇種族、國家和文化傳統,也無法選擇自身的成長經驗。但是交朋友這件事,在機緣成熟的情況下,我們是可以選擇的,可以化被動為主動。孔子的選擇使我們知道,朋友之間相處不要問貧窮富有,也不要管地位高低,而要看彼此間是否真正的友直、友諒、友多聞。我們無法和所有的人做朋友,所以朋友寧少而不求多。而且,我們在選擇朋友之前,也要先問問自己,我是不是做到了我選擇別人的標準?是不是重視朋友之間的情誼遠遠超過物質利益?如此,你才可能找到一個真正的知己。而人生能有知己,乃是一件最愉快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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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學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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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結交良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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