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一天,吃午飯時,中文系留學生窗口貼了一張大白紙,上面工工正正的毛筆字寫的是:我們不要留學生特殊化,我們要與中國學生同吃同住。暑名——申·沃克。

也許是這個名字在留學生中具有某種潛在的號召力,也許是他提出的要求符合留學生們的普遍願望,留學生窗口一個留學生也沒有,他們皆分散地和我們中國學生排在一起了。

我平素對留學生都沒太注意過,更沒接觸過,問同學小莫:“哪一個是申·沃克?”

小莫朝前撅撅下巴:“喏,瑞典王子。”

站在三四個人前邊的一名留學生轉過身來,對我們點頭微笑,態度友好。他身材很高,一米八以上,卻並不魁梧。因為身材高,還顯得有些瘦。但舉止矜持,風度優雅。我們也友好地對他點頭微笑。僅僅是出於禮貌。中文系與新聞系的同學合住四號樓。一幢樓一分為二,一半三樓划給了留學生。走廊被門隔開。門上掛着一把拳大的鎖。鑲的是鳥玻璃。某個中國學生若與留學生們接觸過多,準會被“留學生辦”找去談話。接觸過多是與無來無往相對而言。談話的實質卻意味着提醒、批評、警告。我當時是一個“走白專道路”的典型,時時處於某些同學的監視之下,稍有不慎,便有“小報告”打將上去。所以我避免與留學生們發生接觸,討厭給自己找來什麼麻煩。

逢年過年,什麼紀念日,歡迎新同學或歡送畢業生,系裏照例是要舉行聯歡會的,留學生們照例是要被組織起來參加的。他們有時也準備個小節目,一般照例是唱主席詩詞歌。《沁園春·雪》、《詠梅》、《蝶戀花》是留學生們很喜歡唱的。只有在這些聯歡會上,中外學生之間才顯示出一點交往氣氛來。也只限於氣氛而已,並不能深入到感情層去。像我和小莫回報沃克的微笑,談不上友好,只能算禮貌。《重上井岡山》、《鳥兒問答》兩首詩詞公開發表並被譜曲后,我卻沒聽到任何一位留學生唱過。我們中國學生是很快就會唱了的。廣播室天天以最高音量反覆播放。“不須放屁”之詞,早、午、晚響徹校園。聽也聽會了。何況每人還發了油印的鉛印的歌篇,學生會還集體教唱了好幾次。也巧,那天食堂還就是做了“土豆燒牛肉”。許多中國學生和留學生都買了。不知是哪位大師傅燒的,土豆成了羹,牛肉卻不爛。食堂里一片抱怨之聲。食堂外響而亮之地播放着《鳥兒問答》。

我和小莫買好飯後,端着碗用目光四處尋找座位。沃克剛剛在一條長凳上坐定。他看到我倆,又朝我倆點頭微笑。所有的桌子凳子全被佔據了,我倆找不到個可以坐下的地方。沃克欠身往他坐的那條長凳的一端挪了挪,只坐了個角,招之以手,示意我們和他坐在一起。

不過去坐下連禮貌也失掉了。我和小莫對視一眼,走了過去,與他“三位一體”。條凳只有二尺長,三個人坐上,兩邊兩個人的屁股就缺少支點。這麼坐着吃飯並不比站着吃飯強多少。我和小莫實實在在是出於禮貌。

其實飯廳里有五張桌子沒人就座。都是“留學生專桌”。留學生們響應了沃克,誰也不去坐“專桌”,端着碗往中國學生的飯桌上擠。沒座位的中國學生們寧端碗站着吃,或端回宿捨去吃,也不願坐到“留學生專桌”去。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不要特殊化”,在留學生們提出來,是增進友好的願望。由中國學生去坐,就未免有“不自覺”之嫌了。

沃克見他提出的要求得到留學生們的響應,心中分明暗暗高興,一臉得意之色。

他將一塊嚼不爛的牛肉吐在桌子上,側臉瞅着我和小莫說:“朋友才坐在一條板凳上。你們倆是我的支持者嗎?”他中國話說得相當流利,吐字很清楚,而且是標準的普通話語音。

小莫沒吭聲。

我自然也不願有所表示,滿懷信心地嚼着一塊牛肉。沃克又說:“你們中國學生也應該支持我。”

小莫低聲問:“你要我們用什麼樣的行動支持你?”沃克又朝桌上吐出一塊嚼不爛的牛肉,盯着它恨恨地說:“簡直像從輪胎上切下來的!”隨後索性放下筷子不吃了,兩肘支在桌上,雙手托下巴頦,微笑着說:“從今天晚飯起,我希望你們帶頭坐到‘留學生專桌’去,那麼這個飯廳里就再也不存在什麼‘留學生專桌’了,嗯?”那一時刻,他臉上有種孩子般天真的神氣。他的微笑也顯得那麼幼稚。他使我懷疑,他對他的做法並不是很認真的,甚至可能摻雜着無惡意的玩笑的成份。校方是絕不會喜歡一位留學生開這種玩笑的。我想。

“這就是你要達到的目的?”小莫又低聲問。

我暗中踩了小莫的腳一下,希望他別愚蠢地提什麼問題。快吃飯。吃完快跟我一道走。因為我發現已經有人在注意我們。

沃克的目光在整個飯廳巡視了一遍,望着所有仍在飯廳里的中國學生和留學生們,用緩慢的語調說:“我要達到的目的是了解。”他收回目光,又目不轉睛地瞧着我和小莫,情緒變得有些激烈地說:“我們留學生從各國來到中國,絕不僅僅是為了學到中國文化!我們還非常想要接近中國人,了解中國人!對於我們,這是同了解和學到中國文化一樣重要的!哪怕讓我們真實地了解一個中國人也行啊!可是你們中國學生見了我們留學生,無非就是點頭、微笑、‘您好’、‘請’,彷彿你們都是機械人,就會說這麼幾個簡單的詞彙!難道我們是到一個機械人國家來留學的嗎?有時我真想把你們的思想從你們頭腦中挖出來!難道你們中國人的頭腦里當真什麼都沒有嗎?”

他的語調很高。這時的他,臉上那種純稚的微笑不見了,那種孩子般天真的神氣也沒有了。他那樣子好像要立刻同誰展開一場大辯論。

飯廳里一時變得寂靜無聲。中國學生和留學生們都停止了吃飯,從各個角度愕然地朝我們這邊望。

我和小莫一時怔住了。我當時絕沒有想到,這位瑞典留學生,竟會當著我和小莫——兩個中國學生的面,坦率地說出那麼一大番不夠友好的話。我認為他想了解中國人的願望是表達得過於強烈了!而經驗,別人的經驗,更準確說是別人的教訓警告我,與這麼一位不安分的留學生接觸,對自己是很危險的。

我當機立斷地站了起來。小莫卻仍愚不可及地怔怔坐着。外面,大喇叭還在播放《鳥兒問答》,不知已是第幾遍了。沃克也突然站了起來,環視着所有的人大聲說:“安靜,請聆聽最高指示……”

他的話聲剛落,緊接着大喇叭里傳出一句歌聲:“土豆熟了,再加牛肉……”

再接着是:“不須放屁!不須放屁!……”

留學生們鬨笑起來。

中國學生們,則一個比一個神態嚴肅。不難看出,有人的嚴肅是佯裝出來的。

一位老師傅在機械地抹桌子,彷彿身旁發生的事情,與自己毫不相干。

沃克離開桌子,走到那位老師傅跟前,極其認真地說:“老師傅,毛主席說的不對,他老人家肯定沒有做‘土豆燒牛肉’的實踐經驗。如果先燒牛肉,牛肉燒得半熟,再放土豆,今天就沒有這麼多人抱怨您了。”

那老師傅木訥地瞧了他一會兒,竟驢唇不對馬嘴地張口來了一段語錄:“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

沃克無可奈何地聳了一下肩膀。

我趁此時機,扯起小莫,趕快離開了飯廳。

“這個申·沃克!……”我邊走邊嘟噥。

“復旦園有了這麼一位留學生,夠工宣隊操心的嘍!”小莫幸災樂禍地說。

我說:“有什麼操心的?工宣隊實在看着他不順眼的時候,也許會將他開除!你以為工宣隊做不出來?”

小莫說:“只怕沒那麼便當!沃克在留學生中很有威信,開除了他,也許會引起留學生們的普遍抗議,造成國際影響呢!”

我問:“他真是瑞典王子?”

小莫回答:“留學生們送給他的綽號罷了。”

“他像嗎?”

“我哪兒知道像不像!真正的瑞典王子,我也不曾見過。”“真正的瑞典王子要比我溫文爾雅得多!”沒想到沃克又跟了上來,和我們並肩走,邊走邊說,“用你們中國話形容,儒者風度。”

我和小莫不禁都有幾分尷尬,猜想我們議論他的話一定全被他聽到了。

“你們對我的議論很有意思。”

果然如此!

我和小莫更加發窘。

他卻燦然一笑,避而不提了,問:“你們一定讀過新編的《中國文學發展史》?認同那種用階級鬥爭觀點闡述的文學史觀嗎?”

此著是很有威望的復旦F教授對其原著的“嶄新”的“修正”。用階級和階級鬥爭的紅線貫穿了中國的文學史,完全符合“迄今為止,人類的一切歷史,都是階級和階級鬥爭的歷史”的觀點。老人家親筆寫給F教授的信,複印件敬存在復旦校中展覽館,我們中文系的學生幾乎都“瞻仰”過。此著在復旦園內被稱為“新文學史”,規定中文系學生人必購之,購必讀之。“四人幫”對它也極為欣賞,在史學界大大鼓噪了一番。製造了一陣別有用心的熱鬧。

沃克提出了一個我和小莫不願回答的問題。關於“新文學史”,即使在我們中國學生之間談起,若非彼此絕對信任,也是諱莫如深,謹而慎之的。但如果我們根本不回答,又未免顯得我們心有所忌到了膽小如鼠的地步。這又會使我們感到,在一位留學生面前,人格貶低,自尊難保。而且,說到底,他向我們提出的畢竟是一個純學術問題。起碼我們可以認為是一個純學術問題。

於是我用外交詞令回答:“那是一部很有獨到見解的著作。”我因頭腦中能想出這樣一句圓滑的話作為回答,對自己感到很滿意。同時極欲儘快擺脫掉這位“瑞典王子”的“糾纏”。是的,我已經覺得他是在“糾纏”我們了。小莫卻自作聰明地反問:“您呢?您是否能夠接受那種文學史觀?”

“我當然反對了!如果我們留學生在中國都接受了這樣一種文學史觀,那就太可悲了!那我們就白到中國來留學了,那我們回國后的個人前途就毫無希望了!一個尊重自己的文學和文化歷史的國家,是不會用階級和階級鬥爭的觀點來篡改自己的文學史的,這難道不是極其愚蠢的事情嗎?……”沃克激動起來,站在我們面前,看樣子要對我們發表“激烈反對派”的演說。

當時我心中真是對他充滿了羨慕。因為他有坦率說出自己觀點的權力。而我沒有。小莫也沒有。復旦園內哪一位教師哪一個中國學生都沒有。他說了,最嚴重的後果,也無非是可能被宣佈為“不受歡迎的人”。而他說的那番話如果出自我們口中,輕則受批判,被記過;重則可能被開除,甚至打成“反革命”。世界那麼大,中國不歡迎他,他還可以到許多國家去。中國若對我和小莫過不去,我們就他媽的徹底完了。

有幾個新聞系的女同學從我們身旁走過,頻頻回頭。顯然,她們聽到了沃克的話。

高音喇叭里,《鳥兒問答》詩詞歌仍在播放。廣播員彷彿不但要使這歌聲響徹復旦園,而且傳遍神州大地。我和小莫對此已司空“聽”慣,並未作出什麼表情反應。

麥克卻皺起了眉頭,長長的手臂在空中一揮,大聲說:“真討厭!”

我和小莫這一驚非同小可!

可是我們無法擺脫他。我們加快腳步朝前走,他卻倒退着走,繼續面對面地和我們說:“這不能算詩!也不能算歌曲!如果我是毛澤東主席,我就絕不會將這兩首詩詞也收入自己的詩詞集。你們中國古代的美學家不是講究詩中有畫,畫中有詩嗎?可這兩首詩詞難道能算好詩詞嗎?‘到處鶯歌燕舞,更有潺潺流水,高樹入雲端……’鶯歌燕舞,潺潺流水,難道這樣的詞句還不夠平庸嗎?你們卻說這是中國現實的偉大浪漫主義的寫照!這真實嗎?這使我聯想到了你們在《人民日報》和《紅旗》雜誌上大張旗鼓地對安東尼奧尼進行的批判,就因為他用攝影機向全世界展現了你們國家許多貧窮和落後的情形嗎?可他畢竟有較真實的一面啊!你們兩報一刊今年的元旦社論中不是也承認自己的國家‘目前還很落後,還很貧窮’嗎?既然如此,為什麼就容忍不了一個外國人拍的一部影片呢?……”

我和小莫裝聾充啞,只有低頭走路而已。

沃克繼續倒退着走在我們前邊。

“不須放屁……

不須放屁……

不須放屁……”

男高音、女高音、男女齊唱、男女合唱,極有層次地反覆唱着這四個字。彷彿譜曲者認定了這四個字代表詩詞的最高美學境界,體現了歌曲思想內涵的最高潮似的。卻半點也不能使人感受到音樂的美好。不要說留學生們不喜歡,連我們中國學生學唱到這句時,也個個都覺得口舌笨拙,如有梗在喉,別彆扭扭的。

我和小莫唯有裝聾作啞而已。唯有低頭走路而已。

但願別人看來,沃克是在對“牛”彈琴。我當時真願變成一頭牛。我想小莫大概也恨不得坐地變成一頭牛或者別的什麼牲口。

“你們聽,這算音樂,這算歌曲嗎?你們的魯迅先生不是就曾經說過:‘辱罵和恐嚇決不是戰鬥’的話嗎?我無論如何也不能承認這算音樂,這算歌曲!這樣的東西在復旦這樣全中國乃至全世界都著名的大學校園裏天天廣播,真是滑稽可笑,無法理解,不成體統!……”

小莫這時變得聰明了。脖子似乎從後面被人砍了一刀,低垂着的頭始終不再抬起。

你他媽的說得很有道理!你他媽的說得都對!你他媽的說得對極了!但你他媽的這個外國小子幹嘛非糾纏住我們倆不放?!幹嘛非對我們倆說這些?!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你他媽的太缺德了啊!我心中恨恨地想。

我猛地抬起頭,差點要將飯盒砍到沃克臉上。

大概我當時的模樣太可怕,沃克頓時緘口了。他驚詫地瞧着我。

我卻發現系總支書記、工宣隊隊長站在樓口台階上,像一匹觀察的袋鼠,正聚精會神地瞭望我們。

一個聲音命令我:趕快脫身!傻小子,趕快脫身!

那是我自己的理智的聲音。也彷彿是一個陌生的令我討厭也使我懼怕的什麼人的聲音。這種人當時復旦園裏可真不少。防不勝防。在我們中文繫上兩屆的畢業生中,就有一個學生被自己最要好的同學出賣了——畢業前夕,系裏貼出了他的“反動言行百例”,被打成“現行反革命”,押送回原籍勞動改造。

我靈機一動,突然說:“哎呀!我的飯票夾丟在飯廳了……”說罷轉身就往回走。

“我跟你一塊兒去找!”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小莫的聰明倒來得真快,往回走的比我更快。

我們一路無話,匆匆走回飯廳。飯廳里空空蕩蕩,一個人也沒有了。

我們面對面坐在一張桌子旁,相互望着,各自心裏都有種擺脫了一個什麼魔鬼逃入安全之門的獲救感。“太可怕了!……”小莫心有餘悸地嘟噥。

我說:“但願他別認為我們和他的觀點完全一致,那對我們倆可不美妙啊!”

小莫沉思了半晌,自言自語:“如果他認為我們和他的觀點完全不一致,那我們在一位留學生跟里可就分文不值了。”我問:“難道你覺得他的話頗有道理不成?”

小莫生氣了,虎虎地說:“你別問我這種話好不好?”“我可絲毫沒有不良居心,”我立刻向小莫解釋,又說,“在一位留學生面前,我們都太虛偽是不是?”小莫搖了搖頭:“不,是太可悲。”

“比我們更可悲者大有人在,比如F教授,嗯。”“嗯。一世英名,毀於一旦啊!”

“你說在我們復旦大學三千多工農兵學員中,會有多少人異常清醒地在裝糊塗?”

“起碼兩千五百人吧。”

“剩下的那五百多怎麼回事呢?”

“比我們還清醒的野心家,小小的政治投機者,被既得利益收買者,時代製造的半顱人。”

“半顱人?……”

“只有左半邊大腦。”

“你以為你挺深刻是不是?”

“反正我不是半顱人。”

我忽然覺得,我們相處兩年來,那天才彼此了解,往後可以成為最知己的朋友。我不禁隔着桌子向他伸過一隻手去,在他的手背上輕輕拍了一下。

小莫領會了我這一動作的表示,苦笑了一下,說:“不談這些,我們走吧!”

我也說:“走吧。”望着小莫,卻未站起。

小莫也未站起,又自言自語:“這個申·沃克,好像認定了我們倆就應該是他主動了解的中國人似的!”

我問:“晚飯我們倆帶頭坐‘留學生專桌’么?”小莫反問:“我們當時應諾他了么?”

我說:“也不算應諾。”

小莫說:“那我們完全沒有必要帶這個頭。”

“是完全沒有必要。”我表示同意。

可小莫緊接着又說:“其實帶了這個頭也無所謂,不過就是坐在哪兒吃飯的問題。”

我想了想,又表示同意:“是無所謂。”

我們剛才緊張的神情漸漸鬆弛,對望着,忽然都覺得我們之間的談話既認真又可笑,因為非常認真而顯得非常可笑。我們都忍不住噗哧笑了起來……然而我們並沒有獲得帶頭坐“留學生專桌”就餐者的“榮幸”。當我和小莫一塊兒來到飯廳,“留學生專桌”早已不成其為“專桌”了。圍坐着它們吃飯的更多是中國學生。“留學生窗口”也名存實亡。有幾個中國學生想為所有的中國學生作出表率,假裝大大咧咧的樣子,將飯碗從窗口遞了進去,卻又被粗魯地推了出來。賣飯的姑娘一本正經地說:“沒接到取消‘留學生窗口’的通知,我可無權擅自破例!”那幾個中國學生只好悻悻離開。

但是所有的留學生們,畢竟有理由認為他們的願望實際上已獲得了所有中國學生們的理解和支持。他們一個個因此而格外高興,分散地與中國學生們坐在一起,又說又笑。大多數中國學生,在這種不常見的友好氣氛中,卻還是習慣地,不,是本能地表現出矜持和拘謹。

小莫說:“還真造成了一種水乳相融的局面呢!”我糾正他道:“實際上還是水乳不相融,不過混兌在一起罷了。好比雞尾酒。”

小莫說:“比喻得不錯。”

兩天後,“留學生辦”通知我,說要找我談話。我馬上聯想到了申·沃克三天前從飯廳到四號樓的路上對我和小莫發表的那些言論,忐忑不安。但又一想自己畢竟沒說過一句附和沃克的話,心裏踏實了些。隔牆有耳。路上也有耳。大學沒教給我什麼正經知識,側教給了我不少“防人”的經驗,或曰“常識”。那便是——盡量將真實的“自我”包裹起來。包裹得愈嚴密愈安全。

我在這方面得到的教訓是太值得記取了。

入學數月後,我便觀察出同學中有幾位善於“打小彙報者”,殊惡之。曾以刻語相諷。

一日,晚飯後,同學H邀我出去散步。他與我同寢室,而且上下鋪。我下他上。我當時有些不舒服,但其邀甚殷,難以堅拒,強顏隨行。

走出校園,跨過馬路,漫步一條僻靜小街。其實那算不得一條街,也算不得一條巷,一側是大片菜地,另一側有零散民宅。我只是相與走着,並無話說。H偶爾說一句淡話。實實在在的是“散步”。

H突然發問:“你猜,這是誰住的地方?”

我看時,見高牆內樹冠探出,洋樓露頂。院內寂寂然如無人所居。走至門前,門半掩,得窺院內卵石鋪路,冬青成籬,月季盛開。有葡萄架,串串葡萄掛綴架下,待人剪摘。我不知這是什麼人住的地方,搖頭。

H告訴我:“這是陳望道先生的住所。”言罷,臉上閃耀出神秘之色。

我頓時肅然起敬,倒退着離開院門前。

直至那時我還是一句話都沒有與他說,不知為什麼,那個傍晚我就是不想說話。也許僅僅是由於身體不舒服。我們從它路回返,H突然又問:“哎,你覺得那院子怎麼樣?”

我不甚明白他這句話的意思,迷惑地瞧着他。

他一笑,進一步問:“要是讓你在那麼一座院子裏生活,你會感到滿意嗎?”

我隨口回答:“當然滿意。”

我覺得他問得有點莫明其妙,回答前並未作任何嚴肅的思考。他問了我好幾次話,一次也不回答,未免有故意冷淡之嫌。我本無此意的。那樣回答了,認為他就不會再問什麼了。而且我回答的也很實在。

他果然不再問什麼。卻看出他內心裏暗暗高興,竟吹起口哨來。

“當然滿意”——這四個字,是我與他散步時說過的唯一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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