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1

當上了團長之後嚴澤光才發覺有很多不適應,在此之前他已經有了很多計劃,想把一團訓練成進攻鋼刀團、防禦金湯糰、夜戰團、近戰團……這些計劃當團參謀長他都想搞,但那時候他說了不算,那時候他就在琢磨,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可是當了團長之後他才發現,他說了還是不算。這正是“文革”高潮時期,地不分東西南北,人不分男女老幼,工農兵學商,都在忙着搞造反,搞打倒。部隊雖然好一點,但也人心浮動,政治工作和軍事訓練都變了味道。

嚴澤光感覺到自己的那一套不太靈光了。

王鐵山也不適應,但王鐵山有自己的事情做。王鐵山文化程度不高,從不間斷學習,當了九年營長,差不多把《孫子兵法》啃了一遍。當了副團長覺得有必要再啃一遍,但是那時候連《孫子兵法》也算禁書,有一次開學習毛澤東思想心得交流會,有一個副營長居然批判王鐵山看古書,是搞封建迷信那一套。王鐵山哭笑不得,跟嚴澤光發牢騷說,“他媽的,真是不學無術。”嚴澤光說,“什麼不學無術,他批判得對,你就是搞封建迷信那一套。”

王鐵山說,“完了,連你這個冒牌的戰術專家都這麼認識,我們的部隊還能打仗嗎?”

嚴澤光說,“首先,《孫子兵法》是封建社會的產物,所以說它封建也不是太離譜。其次,我們有很多幹部把《孫子兵法》當作寶典,好像人人都能當軍事家,當軍事家就必須學《孫子兵法》,其實是個誤會。我讀《孫子兵法》的時候,你們還在掃盲。”

王鐵山抗議道,“我是高小畢業生,在戰爭年代算是知識分子,不存在掃盲的問題。”

嚴澤光笑笑說,“孫子這老先生確實了不起,在幾千年前就把戰爭問題研究得那麼透徹,既有戰略高度,又有戰術思想,甚至還有作戰技術。但是你死記硬背沒有用,得融會貫通舉一反三。孫子那個年代,不可能知道我們今天有飛機大炮,有坦克導彈,也不可能把它條理化系統化。而且,從內容上看,《孫子兵法》太亂了,是個大雜燴。我要是有時間,我可以把它好好地理一下,搞一套普及教材,譬如《孫子兵法中的思想政治工作》,如愛國愛兵勵士等方面的內容;再搞一個《孫子兵法中的心理戰》,譬如破釜沉舟背水一戰等方面的內容;還可以搞一個《孫子兵法中的地形概要》、《孫子兵法中的機動原則》等等,有了這些東西,你們這些小半瓶醋學起來就通俗易懂了。”

王鐵山說,“你這個人,太自以為是了,好像你是軍事理論家。”

嚴澤光說,“他媽的天天搞大批判,搞餵豬種菜做好事,我還不如到理論研究機構當個書獃子。”

王鐵山說,“你這話在我面前說,我一般不會揭發你,要是傳出去,搞不好要批判你。”

嚴澤光說,“我他媽的連死都不怕,還怕批判?我不相信能把我的蛋批小一號。”

大街上的大喇叭成天高喊“造反有理,革命無罪”,對一牆之隔的軍營是很有誘惑力的。眼看訓練一天一天的廢弛,部隊一天一天的亂鬨哄的,嚴澤光就開始琢磨對策了。其他辦法他沒有,有也實施不了,但是控制部隊,讓那些熱衷於造反的官兵閑不住,沒時間去搞那些起鬨的事情他有辦法。他讓司令部把訓練日程排得滿滿的,經常性地考察,並美其名曰抓革命促訓練,把部隊的戰鬥力搞上去,準備對付美帝蘇修四類分子,誰軍事訓練成績不好,以抵製革命或者假革命論處。

對於革命的含義,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嚴澤光的這套革命理論,當真還把一些人唬住了,所以在“文革”最熱鬧的年代,一團的訓練基本上沒有停下來。

嚴澤光經常熬夜,有時候看書,有時候看地圖,有時候什麼也不看,靜坐思考。累了,就到小院裏拔一會兒正步,然後接着傻坐。王雅歌說過他幾次,說他才三十多歲的人,夜裏傻傻地坐在那裏,像是得了老年痴呆症。但是嚴澤光不聽。嚴澤光說,“我健康得像只老虎,你居然說我是老年痴呆症,我才三十五歲,離老年痴呆症至少還有五十三年!”

沒想到老虎的爪子也有發軟的時候。

那夜嚴澤光看書看到凌晨兩點,突然感覺不舒服,心臟發悶,呼吸好像也不順暢。不得已只好把王雅歌叫起來。王雅歌拿起聽診器聽了一陣,看看嚴澤光的嘴唇,心裏一緊說,“好像有點雜音,心率不齊,難道是心臟出了問題?”

王鐵山說,“胡扯,我這麼健壯,天天拔正步,怎麼會心臟出問題?”

王雅歌說,“天天拔正步不等於就不得病,你馬上跟我到師醫院檢查。”

嚴澤光說,“真沒腦子,我剛當團長,你就想讓我病休?就這麼點問題,我去師醫院,全世界都知道了。你給我一點止痛藥就行了。”

王雅歌說,“你開什麼玩笑?我要在家裏隨便給你一點葯,把你吃出毛病了,你是公費醫療,可我恐怕還得落個謀殺親夫的罪名呢!趕快穿衣服跟我走。”

嚴澤光眨巴眨巴眼睛,將信將疑地問,“有這麼嚴重嗎?”

王雅歌說,“諱疾忌醫,那是後悔都來不及的。你對我沒有感情,但我要對你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

嚴澤光這才穿上衣服,嘟嘟囔囔地說,“我怎麼對你沒有感情了?沒有感情能有孩子嗎?”

王雅歌說,“兩碼事!要不要車?”

嚴澤光說,“不僅不能要車,還要保密。我這個團長還沒當半年,不能給人泡病號的印象。”

王雅歌說,“那怎麼保密?師醫院都是軍人。”

嚴澤光想了一會兒說,“要不這樣,你帶我去人民醫院看看,你們不是認識一個沈大夫嗎?”

王雅歌撲哧一笑說,“沈大夫是產科大夫,你想請她檢查什麼?”

嚴澤光說,“那也去人民醫院,他們又不光只有產科!師醫院也就是你這個水平,你看過了,也就相當於師醫院已經看過了。”

王雅歌想想說,“有道理,就聽你的。現在我們分別請假。”

這天上午,嚴澤光第一次來到了相州市人民醫院,因為他沒有看見過從前的人民醫院,所以對醫院印象非常惡劣。

現在的相州市人民醫院,到處都是大字報,連看病的人裏面也有很多人箍着紅袖章。王雅歌想去找賈護士長導醫,沒想到賈護士長早已因為丈夫是走資派而被剝奪了工作權力,已經成為醫院的清掃工了。王雅歌又去找沈大夫,結果被告知,沈大夫也因為出身大地主家庭並被作為反動技術權威而被開除了,當了臨時工。王雅歌問沈大夫在哪裏接受改造,回答說不知道。現在,王雅歌熟悉的人只剩下林司葯了,到藥房一問,林司葯也成了階級異己分子,正在本院接受勞動改造。

王雅歌去找沈大夫和賈護士長的時候,嚴澤光就在門診室里等,等得不耐煩了就到外面溜達。正溜達着,他看見了一個人影,有點似曾相識,那是一個女人,戴着口罩和手套,正在候診室的過道上拖地。

嚴澤光盯着那個女人的背影,腳步不由自主地挪了過去。

就在這時候,發生了一件事情。

過道上人很多,兩邊有坐着的,有站着的。那個女人彎腰在縫隙里拖地,突然一個佩戴“相州市人民醫院婁山關造反兵團”字樣紅袖章的年輕入朝牆上吐了一口唾沫,命令那個女人:把它擦了。

那個女人抬起頭來,向“婁山關”看了一眼,彎下腰去,從水桶里拿出一塊破布,擰乾,默默地擦拭着那口唾沫。

就在女人抬頭的那一瞬間,嚴澤光的眼睛被灼痛了,那是怎樣的眼神啊,雖然冰冷,卻又蘊含著無奈和寬容,裏面跳動着一團晶亮的光芒。

嚴澤光覺得自己的心就像被彈簧秤掛了一下,一下子被拉得好長。可是他還沒有稱出分量,那彈簧便倏然收縮了,疼痛的心又回到了原處。他快步向那個方向走去,他想斥責那個佩戴紅袖章的年輕人,更想去看看那個女人。可是等他走近,那個女人已經拎起水桶走了,走進了一間女廁所。

嚴澤光正在發獃,王雅歌一路小跑着找過來,一臉細汗,見到嚴澤光就訓斥,“你亂跑什麼?好不容易才掛上號,你卻不見了。”

嚴澤光訥訥地說,“等得着急,過來遛遛。”

王雅歌說,“遛遛也該到外面遛啊,這裏到處都是病菌。”

嚴澤光又往女廁所看了一眼,裏面沒有動靜,王雅歌卻不耐煩了,說:“趕快走,那邊已經聯繫好了,是個帶罪立功的老大夫。再遲了,恐怕就是工農兵大學生給你看病了。”

那天檢查,中西醫都看了,得出一個結論,確實是心臟出現了問題,不過問題不大。

出了門診室,嚴澤光還是心有不甘,在醫院的院子裏東張西望。

王雅歌說,“怎麼啦?魂丟了?”

嚴澤光說,“這他媽的什麼醫院,怎麼搞得這麼亂!”

王雅歌說,“亂還是小事,關鍵是有本事的人都找不着了。心臟這東西,除非出了大問題需要做手術,最好還是中醫治療。可是沈大夫已經被他們搞得找不見人影了。”

嚴澤光說,“你不是說沈大夫是產科大夫嗎?”

王雅歌說,“產科大夫也是中醫啊,也比工農兵大學生強啊,調經通絡有相同的規律。”

嚴澤光說,“那是,那是,經常聽你們嘮叨,其實我也想見見沈大夫,可是她在哪裏呢?”

王雅歌說,“媽的真是奇怪,好人全都找不到了。”

2

嚴澤光擔任一團團長之後,在最初的時光里,對王鐵山還很尊重,口口聲聲稱呼王副團長,重要問題都跟王鐵山商量,就戰鬥效率問題,還請王鐵山提了一些具體意見。

王鐵山說,“提高戰鬥效率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勢在必行,但不宜操之過急,不能取代部隊的正常工作,要在穩中求進……”然後就怎樣“穩”、怎樣“進”談了一些看法。

嚴澤光當即問身邊的副參謀長石得法,“石得法,王副團長的話你聽清楚了沒有?”

石得法回答,“聽清楚了。”

嚴澤光說,“立即將王副團長的意見整理出來,下發連以上幹部。”

石得法說,“是!”

石得法把王鐵山的講話稿整理打印出來之後,嚴澤光親自審定,還改了幾個錯別字和標點符號,交代石得法說,“這就是我們一團今後相當一個時期訓練中要把握的原則。”

這段時間,嚴澤光和王鐵山的關係進入到歷史的最佳階段。有一次嚴澤光對王雅歌說,“你看老王,其實也挺可憐,一個老革命,三十好幾的人了,連個孩子都沒有,把別人的孩子當作掌上明珠,還美滋滋地。”

王雅歌說,“你是真關心還是假惺惺?”

嚴澤光說,“不管怎麼說,我們是一條河水養大的,一個戰場打出來的。我為什麼要假惺惺?”

王雅歌說,“要是真關心,你就多尊重他一些,不要陰陽怪氣的。”

嚴澤光說,“我怎麼陰陽怪氣了,我和老王的關係和跟你的關係是一個原則,有鬥爭有團結。鬥爭是手段,團結是根本,我們在鬥爭中團結,在團結中進步。為了加強團結,我看乾脆把小妞妞過繼給老王算了。”

王雅歌說,“你什麼意思?就因為是女孩,你就不當回事,放在人家家裏養着不說,還要一刀兩斷啊!你把孩子處理了,是不是就該處理我了?”

嚴澤光說,“混賬話!我是同情老王,怕他老來無後。把妞妞送給他,我們還可以再生嘛!”

王雅歌說,“你以為我不明白你的小算盤?你是想再要個兒子。我告訴你,第一,生男生女不是以你的意志為轉移的,我不能保證再生就能給你生個兒子。第二,就算能生,我也不想生了。你有你的工作,我有我的工作,既然你我都不願意作出犧牲,那還要孩子幹什麼,再送到老王家養着?”

這次爭論不了了之。

妞妞已經小學四年級了,嚴澤光有一次突然心血來潮,拉上王鐵山一起去團部的大禮堂,觀看八一小學的小紅花表演。

表演中間休息,妞妞跑過來,先喊了一聲爹爹,甩着羊角小辮奔着王鐵山過去了。見到嚴澤光,只是叫了聲爸爸,然後就靠在王鐵山的身邊問,“爹爹,我的歌唱得好嗎?”

王鐵山撫摸妞妞的腦袋說,“很好,我們的女兒唱歌像百靈鳥。”

妞妞仰起腦袋問,“百靈鳥是什麼鳥?”

王鐵山說,“百靈鳥是一種很好看的鳥,有漂亮的羽毛,還有動聽的歌聲。”

妞妞說,“那爹爹以後就叫我百靈鳥好了,別再喊我妞妞了。同學們都說,妞妞這名字難聽死了。”

王鐵山呵呵一笑說,“好的妞妞,不,好的我的百靈鳥。”

王鐵山和妞妞對話的時候,嚴澤光坐在一邊不動聲色,基本上是個局外人。抽個空子,嚴澤光說,“妞妞,到爸爸這邊來。”

妞妞看了王鐵山一眼,王鐵山把頭仰起來,看天。

嚴澤光伸過手來要拉妞妞,妞妞一閃身躲開了,歪起腦袋看着嚴澤光說,“你不叫我百靈鳥,我就不叫你爸爸。”

嚴澤光的臉色立馬變得難看起來,嚴厲地說,“什麼百靈鳥千靈鳥的,你就是妞妞。給我過來!”

妞妞倔犟地說,“不!你不叫我百靈鳥,我就是不過去!”

嚴澤光火了,站起身來揚起了巴掌。妞妞一下鑽到王鐵山的懷裏,直往裏拱。王鐵山也站起來了,掄起胳膊擋住嚴澤光,板著臉說,“有話沖我來,拿孩子撒什麼氣!你不來看錶演,孩子活蹦亂跳的。你來了這麼一下,凶神惡煞似的,把孩子嚇成這樣,她能跟你親嗎?”

那天嚴澤光回到家裏,悶悶不樂,心不在焉地看着報紙,一言不發。王雅歌做好飯菜,喊嚴澤光吃飯,嚴澤光說,“吃什麼飯?一個人連自己的孩子都收買不了,還配吃飯?”

王雅歌問,“怎麼啦?”

嚴澤光放下報紙,衝口而出,“媽的,過去搶我的女人,現在搶我的女兒,王鐵山簡直就是國民黨軍統安插在我身邊的特務!”

王雅歌說,“這叫什麼話!把孩子送到王家,不是你自己出的主意嗎?”

嚴澤光說,“那是請他幫忙養着,並沒有說孩子就是他的了!”

王雅歌說,“你後來不也說過要把孩子過繼給老王的話嗎?”

嚴澤光氣急敗壞地說,“那只是動議,什麼是動議你懂嗎?動議和決議是有本質區別的。”

王雅歌說,“你這個人啊,太軍閥了,橫豎都是你的理!”

3

王鐵山同嚴澤光的黃金搭檔很快就結束了。

王鐵山奉命去軍部學習兩個月,嚴澤光就把動靜搞大了。搞了一個半軍校性質的戰鬥效率學習班,並且組織了一支“敵後武工隊”。

“敵後武工隊”的始作俑者是石得法和郭靖海。有一天師里通知政治處去一名副主任到北山參加五好戰士學習心得交流會,郭靖海找石得法要車。石得法說,“你一個副主任去開會也要專車?團里就一輛破吉普車,萬一團長政委要出去咋辦?”

郭靖海說,“北山四十里路,一天只有兩趟長途汽車,要求我今天下午必須報到,趕不上車了,耽誤會議報到,你要負責。”

石得法撓撓頭皮說,“要不這樣,你到通信排去要一匹馬,騎馬去。”

郭靖海說,“都什麼年代了,還讓我騎馬?”

石得法說,“發揚優良傳統,保持更大光榮。”

郭靖海說,“那太不像樣了,我不幹。”

石得法說,“要不這樣,我把衛生隊的救護車給你調來,救護你一下。”

郭靖海心裏不痛快,但是有苦說不出,轉念一想,坐救護車總比騎馬體面一點,就同意了。但是動用救護車要副團長批准,王鐵山不在家,石得法就去請示嚴澤光。嚴澤光說,“豬腦子,就四十里路,用什麼救護車?騎自行車去。”

石得法又跑到政治處跟郭靖海說,“團長讓你騎自行車去。”

郭靖海說,“我不會騎自行車。”

石得法只好再回來請示嚴澤光,說:“郭靖海不會騎自行車。”

嚴澤光很詫異,問道,“還有幹部不會騎自行車?”

石得法說,“多了,好多人都不會騎自行車。”

嚴澤光笑笑說,“這回有事做了。解放快二十年了,我們的幹部還土得要死,連自行車都不會騎,還不如抗戰老八路闊氣。這回我來給他們搞一個敵後武工隊。”

石得法把救護車給郭靖海派了,同時還給郭靖海傳達了團長的新指示,說嚴:“團長說了,今天送你,你回來就不接你了,騎自行車回來。”

郭靖海說,“我現在不會騎自行車,學習回來就會了嗎?況且我也沒有自行車。”

石得法說,“那我不管,你自己想辦法。反正是早晚的事情,團長要求所有的幹部,除了殘廢軍人,全部要學會騎自行車。從騎自行車開始,踏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紅色征程。”

嚴澤光的戰鬥效率培養主要是針對軍官,學習外國軍隊,把部隊交給一個值班幹部和老兵,包括三大機關在內的連以上軍官集合起來學戰術,多數討論敗仗,尤其是本團歷史上的失誤,進行模擬對抗演練,有些已經被定論為勝仗的戰例,也不厭其煩地從中吹毛求疵,研究其中欠妥的地方,論證最佳作戰方案。

戰鬥效率學習班的文化程度參差不齊,其中有幾個營級幹部還參加過抗美援朝戰爭,對對抗賽、模擬演練和參謀作業,多數人不能完成,所以反映不同,大都抵制。王鐵山也有看法,但因嚴澤光硬着頭皮堅持,也只好給予配合,只是反覆向部隊強調,連隊幹部集中學習,在位的幹部骨幹要嚴防死守,搞好管理,防止事故。

等郭靖海參加北山的學習心得交流會回來,就發現戰鬥效率學習班的出操內容變了。司令部反覆下通知,連以上軍事主官和團機關幹部每天早晨要沿西大營跑步三圈,也就是三十公里,並且在一個小時以內完成。

幹部們怨氣衝天,紛紛反映說,“就是長跑健將也完成不了這個任務。”司令部於是又下了一道補充通知,說確有特殊情況,跑步完成不了的,可以騎自行車,建議幹部們買自行車。

這項“建議”遭到了堅決的抵制,不僅因為當時的幹部有了造反意識,也因為有許多幹部買不起自行車,還有一些幹部不會騎自行車,譬如郭靖海,身體很胖,根本騎不動三十公里。有意見的幹部推選郭靖海出面向團長提意見。郭靖海正好有一肚子怨氣,當仁不讓地接受了。郭靖海有句名言,老子也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老子不在乎誰。

那天上午,郭靖海大義凜然地來到了團長辦公室門前,腆着肚子喊了一聲報告,好長時間裏面沒有反應,郭靖海就大大咧咧地推門進去了,進去后才發現嚴澤光正對着一幅作戰地圖發愣。

郭靖海一眼就看出那正是雙榆樹戰鬥二號高地情況分析圖。

嚴澤光聽見有人進來,背着手扭過頭,看見郭靖海,眉頭就皺了起來,低喝一聲,“出去,把門關好!”

郭靖海的身體搖晃了一下,但還是堅持站穩了,看着嚴澤光說,“團長,我是來給你提意見的。”

嚴澤光說,“我的組織關係在作戰股,有意見到作戰股黨小組組織生活會上提。”

郭靖海說,“我現在就要提,刻不容緩。”

嚴澤光說,“那也得先出去。內務條令規定,下級覲見上級,必須先喊報告。”

郭靖海說,“我已經喊報告了。”

嚴澤光說,“你喊報告了是不錯,可是我允許你進來了嗎?內務條令怎麼規定的,光喊報告行嗎?還要得到允許。我到毛主席辦公室,喊聲報告,不得到允許就進去,行嗎?搞得不好那是要掉腦袋的。”

郭靖海的嘴巴哆嗦了幾下,差點兒就喊出來了,你狗日的好大膽,竟敢跟毛主席相提並論。但是他沒有把話說出口,他雖然不怕嚴澤光,但是嚴澤光更不怕他,這一點他很清楚。

郭靖海氣沖沖地離開嚴澤光的辦公室,在過道里攥緊了拳頭,衝著對面的牆上示威了一番,然後把自己站直了,字正腔圓地喊了一聲報告。他準備跟嚴澤光合法地理論一番。

但是嚴澤光沒有理他。他再次喊了一聲報告,裏面還是沒有動靜。

郭靖海沒轍了,恨不得一頭撞進去,試了兩下,還是沒敢,只好打道回府。

4

王鐵山從軍里學習回來的當天下午,郭靖海就去向王鐵山訴苦。

王鐵山說,“我對戰鬥效率學習班的指導思想是贊同的,只是對怎樣提高戰鬥效率沒有悟透。這東西本來就是新生事物,需要摸索。嚴團長現在正在牛角尖里,你充什麼大頭去翻他的眼皮子?”

郭靖海說,“你怕他,我卻不怕他。他憑什麼要求我們每個人都買自行車,他給出錢嗎?”

王鐵山說,“那不是司令部的建議嗎?”

郭靖海說,“有這麼建議的嗎?他讓司令部通知,每天在指定的時間,由指定的人員組織,沿指定的路線,完成指定的奔襲任務,乖乖,三十公里啊!不買自行車行嗎?有幾個幹部買不起自行車,兩人騎一輛,出洋相不說,幾天就把一輛新車騎散架了。我倒是能買得起自行車,可我偏偏不買,我買了也等於沒有買,我騎不動。”

王鐵山聽了郭靖海的抱怨,也覺得嚴澤光此舉欠妥,良久沉默不語。很長時間過後,王鐵山才對郭靖海說,“也許嚴團長的方法有值得切磋的地方,但他的出發點是好的,是為了提高部隊戰鬥力,要顧全大局。”

郭靖海說,“什麼提高部隊戰鬥力?我看他是標新立異沽名釣譽。”

王鐵山說,“有意見可以在民主生活會上提,不要在背後犯自由主義!”

當著郭靖海的面,王鐵山還能沉得住氣,但是郭靖海一走,王鐵山就坐不住了。分別找了幾個幹部了解情況,這些人瞻前顧後,支支吾吾,心有餘悸,但最終還是把話說出來了,說:“咱們團現在搞抓革命促訓練有些走火人魔,天天議論外軍如何如何,我們如何如何落後,大有崇洋媚外的傾向。特別是現在搞這個戰鬥效率學習班,把幹部都集中了,連隊只交給一個副職和老兵,好像全盤蘇聯化了。幹部們大清早騎着破車像狗一樣滿院子轉,搞得怨氣沸騰。”

王鐵山連夜登門,說是向嚴澤光彙報。

嚴澤光說,“彙報是假,興師問罪是真,一定是那個郭胖子在你面前嘰嘰喳喳了。”

王鐵山說,“他是找我了,但是我也不光聽他的,我又找了幾個同志了解情況。”

嚴澤光的眉頭皺了一下,冷笑一聲說,“了解什麼?了解我的問題?一個副團長,外訓回來,下車伊始,就搞團長的小動作,這不正常吧?”

王鐵山苦苦一笑說,“老嚴,你別這麼刻薄好不好?你就不能聽聽別人的意見?”

嚴澤光說,“你是真的來找我談問題,還是潑冷水?”

王鐵山說,“既談問題,也潑冷水。”

嚴澤光說,“好吧,你王大人剛剛闖了大衙門回來,剛剛見了大陣勢,我洗耳恭聽。”

王鐵山便把自己的看法和盤托出。王鐵山說,“我不反對戰鬥效率培養,但是我們這支軍隊是剛剛從戰爭里走過來的,都是土包子。你一夜之間就想讓他們變成洋包子,這不現實。”

嚴澤光說,“美帝國主義也是剛剛從戰爭中走出來的,他們土嗎?”

王鐵山說,“你說這話就是不講理。我們能跟美帝和蘇修比嗎?他們本來就不土,基礎不一樣啊。”

嚴澤光說,“你認為我們該怎麼辦,永遠土下去?”

王鐵山說,“那肯定是不行的,問題是不能操之過急,欲速則不達啊,尤其是不能無視訓練大綱。大綱還是要達標的。我們雖然落後一點,但是要從長遠看問題。一口吃不成胖子,訓練大綱還是要達標。”

嚴澤光不以為然地說,“訓練大綱必須更新,再不更新我們還得當游擊隊。你看我們現在的這些戰術要求和指標,跟解放戰爭時期沒有太大的區別,有的還不如解放戰爭時期的訓練方法實用。”

王鐵山說,“更新是必要的,但那是上級部門的事。在沒有更新之前,咱們還得執行。”

嚴澤光不悅道,“老王你這是怎麼啦?簡直就是教條主義嘛。”

王鐵山也動容道,“你嚴團長電閃雷鳴似的把我的意見發下去,我以為你真的尊重我的意見,卻原來是給我吃蒙汗藥。我說我的,你做你的。”

嚴澤光嘿嘿一笑說,“你去問問,我向部隊指示對你陽奉陰違了嗎?壓根兒就沒有的事啊。你知道他們為什麼堅決地執行我的戰鬥效率標準嗎?因為他們知道我是正確的。”

王鐵山說,“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他們揣摩你的心思,是因為你是一團之長。現在有一股不健康的風氣,有些人投其所好,唯你馬首是瞻。我要提醒你,雖然你是團長,我是你的副手,但我們是一起出來參加革命的,我也是兄長。你這樣剛愎自用,會犯錯誤的。”

嚴澤光的臉色立即晴轉多雲,當時沒有說話,很長時間之後才對王鐵山說,“王副團長,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王鐵山說,“沒有別的意思,我就是提醒你注意把握尺度,不要操之過急,凡事物極必反。”

嚴澤光板著臉看着王鐵山,突然大笑說,“哈哈,王副團長,不,王副師長,不,王副軍長,不,王副司令,嚴澤光向你報告,你的提醒非常多餘,請你以後不要再對我提醒什麼了。”

王鐵山氣得兩手發抖,盯着嚴澤光說,“嚴澤光同志,你太過分了,我要向上級反映你的問題。”

嚴澤光說,“我有什麼問題?”

王鐵山說,“獨斷專行,擅自修改訓練計劃,好大喜功,向部隊灌輸崇洋媚外情緒。”

嚴澤光說,“有這麼嚴重嗎?這麼嚴重的問題夠槍斃了。”

王鐵山說,“我再也不能容忍你的軍閥作風了。”

嚴澤光手一揮說,“隨你的大小便。”

嚴澤光為他的這句話付出了代價。

5

第二天早晨出操,王鐵山也出現在戰鬥效率學習班的隊伍里,果然見到司令部、政治處、後勤處的機關幹部和各營連幹部狼奔豕突紛紜而來,有的騎着自行車,有的推着自行車,有的自行車前樑上坐着一個人,有的自行車後座上馱着一個人,那情景確實有點狼狽。

帶隊的石得法見到王鐵山,趕快吹哨子集合,向王鐵山報告,“一團戰鬥效率學習班集合完畢,是否開始晨練,請王副團長指示。”

王鐵山還禮道,“按計劃進行!”

然後就丁零咣當地開始了。除了幾個車技好的一溜煙地飛出去了,有姿有勢地挺好看,多數人的車技較差,還有那些兩個人伙騎一輛的就更是慘不忍睹,一路顛顛簸簸,陸陸續續穿過西門,駛向西大營訓練場。

石得法屬於車技好的一類,因為要負責帶隊,車技就更加好了。但是石得法騎了一陣子覺得哪裏不大對頭,又掉轉車頭向後駛來,果然發現王鐵山正在一步一動地向前跑步。

石得法把車子往地上一扔,驚問,“王副團長,你怎麼也跟上來了?”

王鐵山說,“團長要求連以上幹部每天沿西大營跑三圈,我不跑行嗎?我又不是排以下幹部。”

石得法心裏一凜,知道這回事情麻煩了,王副團長恐怕要找茬了。石得法說,王“副團長,你要是也參加,請你騎我這輛破車子,我來跑好了。”

王鐵山邊跑邊說“,那怎麼行啊?車子是你花錢買的,我不能官大一級壓死人啊。”

王鐵山喘着說著就跑出去好幾步,石得法無奈,只好抓起自行車推着往前追,追上了又說,“王副團長,要不……要不咱倆騎一輛?”

王鐵山邊跑邊喘邊說,“那也不行啊,你騎車帶我不成體統,我騎車帶你力不從心。我看咱們還是各走各的吧。”

王鐵山喘着說著又跑出去好幾步,石得法只好又往前推車,左顧右盼,身邊已經沒有幾個人了。石得法琢磨,看來王副團長今天是有備而來,沒準是想出團長的洋相。咋辦呢?

老實說,雖然在一團有人把石得法看作是嚴澤光的心腹悍將,但是石得法對於嚴澤光的戰鬥效率培養也是有看法的,或者說是有保留的。他當然不會去抵制嚴澤光。他現在琢磨不透王鐵山到底要達到什麼目的,也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回去向嚴澤光報告。

大約二十分鐘之後,第一撥騎出去的人回來了,大家見到王副團長在跑步,紛紛下車致意,有的還跑過來敬禮。

王鐵山腳不停步,邊跑邊揮手說,“同志們,繼續前進,不要管我!”

石得法眼看形勢越來越不好收拾了,急得滿腦門是汗,推着車子跟在後面小跑,他比王鐵山還累。石得法說,“王副團長,我們,我們,我們還是騎車吧,我們,我們,歲數不饒人啊!”

王鐵山回過頭來說,“我老了嗎?老漢今年三十六,你石得法也才三十四嘛。不到四十歲的人,恐怕還不能倚老賣老。”

這時候後續部隊上來了,七零八落,橫七豎八,有的下來推着車子,有的走走停停下來安鏈條。太陽已經完全鑽出了地平線,萬丈光芒照耀着這支稀稀拉拉的隊伍。

此時王鐵山跑步的長度還不到一半,也就是六分之一,五公里不到。石得法開始一直推着車子跟在後面跑,後來突然靈機一動,把車子交給一夥騎自行車的人,這才一身輕鬆,邊跑邊動員王鐵山說,“他們騎車跑三圈,咱們徒步跑一圈。”

王鐵山邊跑邊擺手說,“那可不行,我這個副團長,不能降低團長定的標準。三圈,一圈不能少。”

跑啊跑,從大步快跑到小步慢跑,跑了大半圈,王鐵山終於有點頂不住了,步伐漸漸搖晃起來了。石得法雖然年輕幾歲,但情況似乎更不妙,跑着跑着臉就紅了,跑着跑着臉就白了,跑着跑着臉就黑了。快到三分之二圈的時候,石得法在後面聲嘶力竭地喊,“王副團長,王爺,王大哥,求求你啦,咱別跑了,咱們以後慢慢地跑,咱來日方長,想怎麼跑就怎麼跑!”

王鐵山說,“你騎車吧,老漢我還得嚴格按照團長的標準啊,不跑三圈,我絕不停步!”

石得法又跟在後面跑了一會兒,最後通牒似的喊,“王副團長,你當真要跑夠三圈?”

王鐵山說,“愚公把山都給搬走了,我跑三十公里算什麼?”

石得法立住說,“那我就不奉陪啦!”

王鐵山回頭看看說,“不到長城非好漢,不跑三圈王八蛋!”

石得法說,“王八蛋就王八蛋,總比完蛋要划算。”

王鐵山說,“降低標準罪一等,老石你就看着辦。”

石得法跺跺腳說,“看着辦就看着辦,馬上回家喝稀飯。”

石得法自己感覺喊出這句話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可是王鐵山已經跑遠了,不再理他了。

太陽已經很高了,早操的戰鬥效率學習班成員多數已經完成了三圈任務,屁淡筋松稀稀拉拉羊屎球一樣返回了營房,王鐵山仍然在場上不屈不撓地跑着,剩下的幾個雙人車和低技車不屈不撓地陪着。

後來就有一輛北京吉普車從西大門開了出來,一路狂吼。

王鐵山遠遠地看見,心想,你狗日的派車來也白搭,老子不理你那一套。

吉普車開近了王鐵山,王鐵山又想,你一停下我就往回跑。

可是王鐵山失算了,吉普車放慢了速度,從他身邊擦過,並沒有停下來,而是加速了。

就在那一瞬間,王鐵山看見副駕駛座上坐着石得法,後排坐着嚴澤光。

王鐵山的腦袋刷的一下仰了起來,身板刷地一下直了起來,步伐刷的一下大了起來。

吉普車在訓練場上風馳電掣,拖起滾滾黃塵,揚起漫天旋風。

僅剩的幾個戰鬥效率學習班成員逐漸地聚攏在王鐵山的周圍,像一群小魚環繞一條大魚。

吉普車在訓練場上轉了兩圈,這才跟在王鐵山的後面,不緊不慢,不驕不躁。王鐵山看見了嚴澤光,嚴澤光也看見了王鐵山。王鐵山面無表情,嚴澤光表情面無。

終於,車速放慢了,不遠不近地停在王鐵山的前面。

王鐵山稍微調整了方向,繼續向前奔跑。石得法跳下前排車門,拉開了後排車門,露出了嚴澤光的一隻皮鞋,一條腿,另一隻皮鞋,另一條腿。嚴澤光下車之後就立住了,摘下雪白的手套,平靜地看着王鐵山。王鐵山似乎微微一笑,兩條長腿照樣一前一後交替變換着位置。

嚴澤光喝道,“你給我站住!”

王鐵山立正,突然扯起嗓子吼了一聲,“是,我給你站住!”

嚴澤光的眼睛裏露出痛苦的表情,但這只是一剎那間的事情,稍縱即逝,不易察覺。

嚴澤光說,“上車吧,我們談談。”

王鐵山說,“我需要緩衝,想談談,你得陪我接着跑。”一邊說,一邊跑。嚴澤光幾個大步跨上去,橫住身體,攔住了王鐵山的去路,兩眼深仇大恨:“王鐵山同志,你到底想幹什麼!”

王鐵山說,“我在落實你的指標啊!”

嚴澤光說,“你不要成為我抓革命促訓練的絆腳石!”

王鐵山說,“你要是繼續一意孤行,我就是大糞池裏的石頭,又臭又硬!”

6

嚴澤光和王鐵山的談話是在嚴澤光的家裏展開的,因為妞妞在王鐵山家,妞妞要做作業,聲音必須控制。

王鐵山說,“任何人做任何事情都是有目的的,我別的不說,就說一個,讓幹部們成天騎自行車三十公里,是什麼目的?”

嚴澤光說,“第一,我們是步兵,一切都靠走路。外軍有裝甲輸送車,我們沒有,怎麼辦?二十多年前我們就有敵後武工隊了,看過小兵張嘎沒有?那時候就會騎自行車。而我們的部隊居然有很多幹部至今不會騎自行車,太土了。第二,部隊長期沒打仗,馬放南山刀槍入庫,我們的幹部養尊處優,學問不長,本事不長,他媽的光長肚皮。別的不說,就說你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郭胖子……”

王鐵山打斷說,“什麼叫我的那個郭胖子,他是我個人的嗎?郭靖海同志是一團的政治處副主任,是上級黨委任命的。”

嚴澤光說,“他一個軍事幹部,居然牛皮轟轟地說他有政治工作經驗,死乞白賴地要當政治處副主任。我對他有門戶之見了沒有?我排斥了他沒有?但是他總是把我這個團長看成是壓迫他的三座大山。他有什麼政治工作經驗?我看他不是有政治工作經驗,而是有政治工作興趣。這個人,以戲弄同志為樂,以頂撞領導為榮,以他人的痛苦為自己的幸福。人家政治處的幹部背地裏喊他郭霸天,就差沒有搞半夜雞叫了。”

王鐵山說,“郭靖海是有很多毛病,可他也是從戰爭年代走過來的,我們不能苛求於他。”

嚴澤光說,“壞就壞在你這樣的態度上。毛主席他老人家怎麼說的,要將革命進行到底,不能當李白成。而我們有些幹部,在和平年代,就是經不起考驗,從此不想打仗了,從此高枕無憂了。你看見郭靖海的模樣了嗎?他媽的一個營級幹部,肚子像炊事班的行軍鍋。這麼大的肚子,能打仗嗎?我為什麼要他們騎自行車?就是要把他們的肚皮恢復到戰時狀態來。我決不允許一團有一個大肚皮。如果今年年底郭靖海的腰圍仍然大於三尺三,我堅決讓他轉業。”

王鐵山說,“真是奇聞,沒聽說誰衡量幹部要量肚皮。”

嚴澤光說,“那我就當第一個吃螃蟹的人!”

7

這年年底,軍委命令,從陸軍步兵部隊抽調若干建制團,充實鐵道兵部隊,援助坦桑尼亞和贊比亞鐵路建設。二十七師第三團從接到命令到出發,只用了十天。按照軍委的統一部署,各部缺編的部隊以軍為單位抽調幹部戰士籌建。

王鐵山被任命為新建的三團團長,根據軍里的意思,新建的團隊,以原一團二營為主體,加強以軍直和師直部分分隊。在調整幹部的時候,師政委劉界河徵求王鐵山的意見。王鐵山說,“幹部工作我無權干涉,一切服從組織分配,我不能搞山頭主義。”

劉界河說,“你到三團,要迅速把部隊素質搞上去。幾個團在一起,不比也是比。過去你和嚴澤光在一起,老是尿不到一個壺裏,當然,主要是嚴澤光的責任。”

王鐵山說,“我也有責任。”

劉界河說,“有對立面不是壞事。我很早就發現了,嚴澤光和你王鐵山只要搞到一起,就磕磕碰碰的。其實這不是壞事。人這個東西很怪,軍人就更怪,總得有個對手。和平時期看不見對手了,那咋辦,自己培養一個對手。有了對手,雙方都能進步。”

王鐵山說,“我不想鬧不團結,我是迫不得已的。”

劉界河說,“我跟你說實話,我雖然明明知道嚴澤光你們兩個不團結,但是從心裏講,我並不認為這是多麼嚴重的問題。當領導的,既不希望下屬不團結,也不一定就喜歡下屬非常團結。我這話你明白什麼意思嗎?”

王鐵山老老實實地說,“我還真有點不明白。”

劉界河說,“我給你講一個故事,是外國故事,說有一艘漁船到很遠的海域打魚,每次滿載而歸,可是回到岸邊,魚都死了。而另外一艘漁船的魚卻多數活着。後來甲船向乙船請教秘訣,乙船說,很簡單,我往魚艙里放一條鯰魚,鯰魚好鬥,沙丁魚不敢有絲毫懈怠,始終保持高度警覺,它的身體就始終有活力,活而不腐,不至於很快死去。聽明白了嗎?”

王鐵山說,“聽明白了。”

劉界河說,“我這樣說,不是說挑動團長斗團長,但是有對手不是壞事。和平時期,部隊沒有仗打,容易死氣沉沉,容易被腐朽的東西侵染。但是你有對手,有對立面,那就不一樣了。你盯着我,我盯着你,在競爭和對抗中保持活力!”

王鐵山說,“我明白了,對手就是朝氣的源泉。”

新建三團的幹部主要從二十七師內部產生,那些對嚴澤光有情緒的幹部們便各自向組織提出要求,到三團工作。郭靖海自然率先跳槽。

給王鐵山餞行的酒會上,嚴澤光假借醉意,半真半假地說,“老王,今年下半年,你沒有告我的狀吧?”

王鐵山說,“告了。”

嚴澤光說,“我不信。你不是背後出拳的人。”

王鐵山說,“我只告了一半,說你有點好大喜功,急於求成。”

嚴澤光問,“真的告了?”

王鐵山說,“真的告了。”

嚴澤光問,“向誰告的?”

王鐵山坦然地說,“劉政委。”

嚴澤光不說話了,端着杯子看着王鐵山,好一陣才說,“老王,佩服,好漢做事好漢當。來,咱們干一杯。”

王鐵山說,“這個酒我喝。希望你記住我的忠告,哪怕逆耳。”說著舉起了酒杯。

嚴澤光卻盯着王鐵山,把杯子往桌子上猛地一放說,“一杯傷臉,兩杯傷頭,三杯傷心。這個鳥酒,還有什麼喝頭!老王,我也給你一句忠告。現在你也是一團之長了,你的老部下你都帶走了,高低上下,我們場上見。”

說完拂袖而去。

王鐵山苦笑,把杯中酒一飲而盡,向在場的其他幾個團首長說,“我們的,不,你們的團長給我難堪,你們說這個酒還喝不喝?”

石得法等人紛紛站起來說,“王副團長,不,王團長,你就是到了天涯海角,不,你就是高升到軍區當司令,你還是我們的老首長!”

王鐵山說,“好,邁出一團營房之前,我還是一團副團長,我來最後主持一把工作。你們團長,不,我們團長不給我面子,無所謂。前漢亡了有後漢,老嚴不干我們干!”

8

王鐵山擔任三團團長之後,需要搬到一路之隔的西大營東部。搬家的時候遇到一個空前的問題,那就是妞妞住在誰家。這個問題是王鐵山先提出來的,他對王雅歌說,“說起來三團離八一小學比一團還近一點。但是孩子漸漸大了,是不是要跟她的親生父母多親近一點?”

王雅歌說,“這得聽老嚴的。”

當天晚上,王雅歌跟嚴澤光說起孩子的事情,嚴澤光說,“這的確是個問題。孩子大了,再也不能跟着別人了,不然就對我們沒有感情了。”

吃罷晚飯,嚴澤光趾高氣揚地來到王鐵山家,站在門外喊,“妞妞,跟爸爸回家!”

裏面沒有人答應。

嚴澤光又走進院子喊,“嚴麗文,你給我出來,跟老子回家!”

這時候孫芳出來了,說:“老嚴你別急,我們再勸勸,要讓孩子慢慢地轉變。”

嚴澤光說,“轉變什麼,難道她是你們的孩子?”

說完,不請自進,一屁股拍在王鐵山家的沙發上。

王鐵山也回來了,說:“老嚴你別不講理。孩子跟誰住,我說了不算,你說了也不算,得由孩子說了算。”

嚴澤光說,“那你把她叫出來,我們當面談。”

王鐵山說,“妞妞,出來吧,我們慢慢商量,一定徵求你的意見。”

聽到王鐵山喊,嚴麗文才極不情願地扭扭捏捏地出了她的小屋,靠在孫芳的身邊坐下了。

王鐵山說,“妞妞,聽話,跟你爸爸回你們自己家吧。”

妞妞沒有說話,眼裏突然湧上了淚水。

王鐵山一看,趕緊安撫說,“孩子別急,這不是跟你商量嗎?”

孫芳也摸着嚴麗文的腦袋說,“你要是不想過去,我們也不硬逼,妞妞還跟爹娘住在一起。”

嚴澤光已經感覺出來了,形勢對他很不利,硬逼顯然是不行的,但是不逼吧,女兒就不可能痛痛快快地跟他回去。現在女兒大了,打不得罵不得,倘若由着她的性子,繼續拒絕他的要求,就有可能栽面子。

嚴澤光說,“妞妞,我知道你是怎麼想的,你是認為你爸爸這些年不管你是吧?爸爸為什麼不管你?是因為爸爸想磨鍊你,培養你的獨立生活的能力。你住在孫芳阿姨家裏也不是不可以,但是這不是長久之計。”

王鐵山說,“妞妞,我同意你爸爸說的,為了長久之計,還是跟你爸爸回去。”

嚴麗文想了想,她既不想離開爹爹,又不想得罪爸爸。怎麼辦呢?嚴麗文的小腦瓜一轉,有了主意,說,“爹爹,你別為難了,爸爸,你別著急了。我出個主意,你們抓鬮吧!”

王鐵山驚訝地看着嚴麗文,嚴澤光也驚訝地看着嚴麗文。然後兩個男人對視一眼,嚴澤光說,“我看這是個好主意。”

王鐵山說,“我看也是。”

嚴澤光沉吟片刻,突然從沙發上彈起來,大步流星地走到院子裏,對自家扯着喉嚨喊,“王雅歌,王雅歌,緊急集合,目標老王家!”

王雅歌隔着院牆喊,“你幹什麼?神經病!”

嚴澤光說,“要決定重大事項,趕快過來。”

然後就緊急集合在一起了,開始抓鬮。

鬮紙是王鐵山準備的,規則是寫一個“王”字、一個“嚴”字,分別放在左右手,讓妞妞選擇。

妞妞選擇了爹爹的左手,王鐵山攤開手掌,手心裏是一個大寫的“嚴”字。

那一瞬間,嚴澤光的眼淚都快流出來了,他在心裏雀躍歡呼,哈哈,到底是我嚴澤光的女兒,她的身上流淌的是我的血,你王鐵山想搶我的女兒,那是萬萬辦不到的!

王鐵山說,“不行,一次不算,三局兩勝。”

嚴澤光像是撿到金子,一把拽住妞妞說,“你休想,我已經勝利了。”

王鐵山說,“妞妞,你的意見呢?”

妞妞其實非常不想跟嚴澤光到他那個家去,妞妞推着爸爸的手說,“我贊成爹爹說的,三局兩勝。”

嚴澤光心裏咯噔了一下,可憐巴巴地看着女兒說,“妞妞,你太讓爸爸傷心了。”

妞妞說,“我想住在爹爹家裏。”

嚴澤光一看情況又不好,趕緊對王鐵山說,“好好,三局兩勝。你出我猜。”停了停又補充說,“剛才已經勝了一局,還有兩局,不,也許一局定乾坤。”

王鐵山笑笑說,那好吧。然後就把兩個紙團往上一拋,再別在身後,摸索了一番,搞得很神秘的樣子。

嚴澤光也動開了小心眼兒,按照王鐵山的性格,極有可能重蹈覆轍,兵不厭詐出奇制勝這一套他也是懂的。等王鐵山把兩隻拳頭遞過來,嚴澤光說,“左手。”

王鐵山說,“你肯定?”

嚴澤光說,“我肯定。”

王鐵山哈哈大笑說,“那你就輸了。”說完就把左手往身後別,企圖調包。嚴澤光哪裏能夠容他做手腳,眼疾手快,一個箭步躥上去,死死地抓住了王鐵山的左手,強行掰開。

王鐵山掙扎着叫喊,“老嚴你幹什麼,難道你想出人命嗎?好好,你放手,我認輸,我認輸,孩子歸你了。”

嚴澤光把王鐵山的左手掰開,展開裏面的紙團,果然還是一個“嚴”字。

出師得勝,嚴澤光興高采烈,手舞足蹈地對王鐵山說,“哈哈,怎麼樣啊老王,所謂戰術,很大程度上就是猜心思,跟我搞心理戰,你不是對手啊!”

王鐵山苦苦一笑說,“好好,老嚴你厲害。”

嚴澤光說,“咱倆一個姓嚴,一個姓王,按筆畫算,你比我少一筆,就那一點。我嚴澤光不比你高多少,就多那麼一點。不信?再賭一把試試。”

王鐵山說,“你這個人真是得理不饒人,你都勝券在握了,我還跟你賭什麼?”

這時候妞妞又說話了,妞妞說,“爹爹,再抓一次鬮吧,爹爹你抓贏了就抓五次。”

王鐵山摸着妞妞的腦袋說,“孩子,還是想跟爹爹在一起?”

妞妞說,“嗯。”

王鐵山想了想,對嚴澤光說,“聽見孩子的話了沒有?孩子的心思你明白。你要是有本事,就五局三勝。”

嚴澤光不幹了,“說那就算了。我已經勝利了,幹嗎節外生枝?”

王鐵山說,“是你挑戰的。如果五局三勝,你贏得理直氣壯,孩子也沒有話說了。我只有一次機會了,而你還有兩次。你不要缺乏自信。”

嚴澤光的戰鬥慾望又被激起來了,咽了一口氣說,“那好吧,搞心理戰我還怕你不成?”

於是再抓鬮。嚴澤光雖然已經有了兩次勝利,但是后三次他也不敢掉以輕心,等王鐵山把手送到面前,嚴澤光在心裏展開了激烈的思想鬥爭,一會兒盯着王鐵山的左手,一會兒盯着王鐵山的右手。他想從王鐵山的表情上偵察出蛛絲馬跡。但王鐵山的表情始終鐵板一塊。嚴澤光最終下了決心,一條黑道走到底,還是選了左手。他分析王鐵山可能是鋌而走險。

當嚴澤光把王鐵山的左手抓住的時候,他看見王鐵山的臉上露出了苦笑,王鐵山說,“天意!”

嚴澤光終於如願以償,拉着女兒的手,哼着小調離開了王鐵山家。

妞妞卻是一步一回頭。

9

妞妞回到嚴家之後,嚴澤光堅持了半個月,每天同女兒交心,談論國家大事軍隊大事和中學的大事。他知道,只要他放鬆了警惕,女兒還會回到王鐵山的家。

王鐵山的家搬到東邊去了。每日下班,王鐵山就會站在空蕩蕩的院子裏,或者是站在院門外面,看着妞妞上學的那條路出神。王鐵山還吩咐孫芳,給妞妞準備一個房間,隨時歡迎孩子過來,哪怕偶爾小住。

但是妞妞沒有來,妞妞已經被嚴澤光不擇手段地控制住了。

一天晚上放學,妞妞在岔路口猶豫了一會兒,毅然踏上了東邊的那條路,但是沒走幾步,嚴澤光的警衛員就追了上來,硬是把她堵了回去。警衛員說,“我們團長果然是諸葛亮,算定了你要反水。”

妞妞說,“我想到我爹爹家去,就一會兒行嗎?”

警衛員說,“一會兒也不行。我們團長說了,在這個問題上不能出現一點反覆。幾次反覆出現之後,就只有反而沒有復了。”

妞妞說,“我們可以不告訴爸爸。”

警衛員嚴肅地說,“我必須嚴格執行團長的命令。”

有一天王鐵山又在門口眺望妞妞放學的方向,孫芳下班回來看見,很不好受。聊起妞妞,孫芳說,“你別說,老嚴這個人就是個小諸葛,他怎麼一下子就猜中了呢?再猜再中,爺兒倆三次三中,真是神了。”

王鐵山淡淡一笑說,“猜八次都是他中。”

孫芳不解地看着丈夫問,“為什麼?”

王鐵山說,“那兩個紙團在抽屜里,你自己去看吧。”孫芳顛顛地跑到王鐵山的書房,一會兒又顛顛地跑出來,把兩個紙團都打開,兩個紙團上寫的都是“嚴”字。孫芳說,“這是為什麼?”王鐵山說,“孩子大了,我不能讓她跟她親生父母離心離德。”孫芳明白了,眼睛一下濕潤了,看着丈夫說,“老王,你是好人是有好報的。都怪我,不能給你生個孩子。”

王鐵山說,“這不是你的責任,我們繼續努力吧,葯還是要吃。”

孫芳說,“吃了這麼多年了,我都灰心了。”

王鐵山說,“只要有希望,就不要放棄。”

孫芳說,“好,死馬當活馬醫,葯再苦,我也咽下去。如果還不見好……要不……”

王鐵山臉色一沉說,“什麼話!要不什麼?有孩子我們過有孩子的生活,沒孩子我們過沒有孩子的生活。少年夫妻老來伴,不管有沒有孩子,你我都是相依為命,白頭偕老。”

孫芳的眼睛裏噙着淚花說,“老王,我真的想給你生個孩子,我是感覺到我太對不起你了。”

王鐵山說,“這話別說了,慢慢調養吧。”

沒想到後來情況就起了變化。

就在抓鬮過後不久,有一天王鐵山正在院子裏發獃,孫芳突然神情異常地走到了他的背後,把他的腰給抱住了。

王鐵山被這反常的親昵嚇壞了,趕緊去掰妻子的手,卻怎麼也掰不開。王鐵山說,“你是怎麼啦?你這是幹什麼,別讓人看見。”

孫芳說,“大山啊,大山啊,善有善報啊!”

王鐵山說,“你說什麼,我一點兒也不明白。”

孫芳把手鬆開,把肚子挺了過來說,“讓他告訴你吧?”

王鐵山回過神來,一把扯住老婆,聲音都變調了,“這是真的,不是做夢吧?”

孫芳說,“雅歌姐已經帶我去醫院了,號了脈化了驗拍了片子,沈大夫肯定地說,一點沒問題。”

王鐵山說,“為什麼不早一點告訴我?”

孫芳說,“我不敢肯定,怕你狗咬豬尿泡,空喜歡一場。現在可以跟你講了。”

王鐵山愣愣地看着妻子,突然抬起頭來,淚水順着臉頰往下流淌,嘴裏念念有詞,“啊,啊,老天有眼啊,你幫我大忙了,我王鐵山三十六歲了,這也算老來得子吧,謝謝你啊老天爺!”

孫芳說,“謝謝老天爺有什麼用?是沈大夫和王雅歌幫忙。我聽雅歌說,在我長年服用的中藥里,有一種名叫蛤蚧的東西,很貴重的,都是沈大夫自己掏錢為我買的,還專門派林司葯到廣西去了兩次。咱們要報答,也得報答沈大夫。”

王鐵山說,“那是那是。你說什麼?蛤蚧?就是那種像癩蛤蟆的東西嗎?”

孫芳說,“我也沒見過,據說很難看。凡是有蛤蚧的葯,都是雅歌姐幫我熬的,她怕我反胃。”

王鐵山的眼神在突然之間變得遊離起來了,喃喃地說,“蛤蚧,蛤蚧,她為什麼要這樣幫我,這個沈大夫好像跟我們有緣呢!她是誰,她會不會……”

孫芳困惑地問,“你說什麼?你怎麼啦?”

王鐵山一驚,回過神來說,“沒什麼,我在想,我們怎麼感謝沈大夫。”

孫芳不說話了,幸福地依偎着丈夫,王鐵山拍着妻子的手背,恍惚的視線里卻出現了一個夢幻般的場景,好像就是在一家醫院的產科診所里,有一束柔情的光芒出現了,在他的視野里稍縱即逝。他記得那天他從儀器室里出來,抽空注意觀察了沈大夫,可是沈大夫的眼鏡背後是一雙模糊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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