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
七十年代中期,部隊開展訓練改革,嚴澤光系統地提出了陸軍戰鬥效率改革設想,具體地說就是步兵智能化,炮兵戰術化,後勤平行化。為了提高部隊實際作戰能力,在八連搞了一個步兵智能化的試點,重點訓練縱深穿插戰術和野外生存能力。並且發明了火力接力戰術,以增強運動中的殺傷力。同時,搞了一個《軍官訓練七大程序》,讓幹部們研究幾個假設敵國軍隊的步兵戰術,以韓戰的諸多戰例為教材,探索假設敵軍隊陸軍的作戰模式和戰術。
嚴澤光的這些想法在上級機關引起了爭論,支持嚴澤光的一方認為傳統戰法不靈了,人海戰術需要改進,要建立快速反應和高強度作戰步兵;不贊成的一方認為我們的裝備落後,還是要靠發揚陣地戰、運動戰的優勢,發揮人的主觀能動性。
在支持嚴澤光的一方,出現了一個特殊人物,他就是畢業於南京步校的三團見習參謀沈東陽。
沈東陽認為,按照現行的訓練模式,基本上還是針對國民黨軍隊的,還是小米加步槍那一套。憑藉的是人多勢眾和死打硬拼,一味地注重米、秒、環而忽略對於外軍新裝備條件下的新戰術的研究,還是把大量的犧牲作為勝利的代價。在全師參謀訓練隊畢業座談會上,沈東陽擬文提出,現有的步兵數量太多而質量太差,二者是因果關係,因為人多,大量經費用在了人的消耗上,因此裝備無法更新。沈東陽打了個比方,如果把造三支半自動步槍的錢用於造一支遠程步槍,哪怕射擊距離增加五十米,精度增加十個百分點,那麼自身防護能力就能成倍地增加,而且省下兩個戰鬥員的開支並減少了傷亡的概率。如果把造十門迫擊炮和省下的九個人的經費用於造一個地面導彈發射架,不僅能提高速度和精度,而且能節約經費,減少百分之九十的傷亡概率。
沈東陽的觀點遭到了很多人的反對。
郭靖海對王鐵山說,“這是裝備第一的反動思想,是強調物的因素第一而忽視了人的主觀能動性。再說,照他的觀點,我們步兵好像多數都沒有存在的必要,那我們幹什麼去?”
王鐵山冷冷地說,“我們種田去,把仗交給他們打好了!”
沈東陽從參謀訓練隊回來,被王鐵山叫去訓了一頓。王鐵山說,“你知道槍子兒是什麼做的嗎?站着說話不腰疼。年紀輕輕地口出狂言。什麼步兵大量存在沒有意義?我們這支軍隊是從戰爭中打出來的,怎麼沒有意義了?”
沈東陽說,“戰爭感情和戰爭需要是兩回事。我並不是說步兵存在沒有意義,而是認為有必要精減。三門迫擊炮加上炮手消耗的經費,可以造一個地對地導彈發射架。把在一個團頭上花的錢用在一個營的頭上,搞武器尖端化,人員優質化,戰術針對化,這個營的戰鬥力至少相當於兩個團。”
王鐵山怒氣沖沖地問,“你有什麼根據?”
沈東陽說,“這是顯而易見的,好比說,一百個拿大刀的人打不過十個拿步槍的人。就是打個平手,雙方同歸於盡,也是一比十的比例。”
王鐵山說,“中國需要多少步兵,這是你考慮的問題嗎?這是黨中央和中央軍委考慮的問題。”
沈東陽說,“我是參謀,參謀就是出主意。”
王鐵山說,“參謀還有高參低參,你一個團里的參謀還是見習的,你以為你是黨和國家領導人嗎?”
沈東陽說,“作為一個基層的參謀,我有義務從基層的角度提出自己的觀點。”
王鐵山說,“年輕人,你知道天有多高嗎?”
沈東陽回答說,“學無止境。”
王鐵山說,“年輕人,你知道地有多厚嗎?”
沈東陽說,“這個我知道,地有多厚等於地球的直徑!”
王鐵山怒吼,“你好好地給我搞三大戰術,給我把進攻防禦那一套弄明白。”然後命令參謀長,“讓這個不知天高但是知道地厚的小子下到連隊當半年班長。”
王鐵山雖然對沈東陽很嚴厲,但是他從心裏喜歡這個桀驁不馴的青年。他對郭靖海說,“老郭啊,你別看這小子囂張,我琢磨他的話還真不是沒有道理。但是,說說容易,做起來哪裏是他想的那麼簡單啊!盤根錯節,縱橫交錯,複雜啊!”郭靖海說,“紙上談兵誰不會?我看這小子有點華而不實。這樣的幹部不好管。以後乾脆把他放到政治處,讓我來把他的骨頭捋軟。”
王鐵山哈哈笑道,“你也想的簡單了。把他交給你,他要是不服你管怎麼辦?用他的話說同歸於盡,難道你這個老革命還要跟他同歸於盡?現在不是戰爭時期,戰爭時期那好說,誰不聽命令我敢斃了他,但是現在情況複雜了。”
郭靖海說,“嘿嘿團長,美國鬼子把我耳朵咬掉半拉我都沒鬆手,硬是把他掐死了。我就不信收拾不了這麼個乳臭未乾的黃口小兒。”
王鐵山問,“你怎麼收拾?”
郭靖海說,“很簡單,我上午讓他寫一份思想彙報,下午再讓他寫一份彙報思想,晚上再讓他加個班寫份學習心得,明天再讓他寫份連隊調查。他寫好了我表揚他讓他接着寫,他寫差了我批評他讓他重新寫。我保證不出一個月,他就沒脾氣了。”
王鐵山說,“這就是你的絕招啊?嗯,不錯。”
郭靖海得意地說,“嘿嘿,這個辦法屢試不爽。你看政治處的那些幹部,見到我就像耗子見貓,臉都是綠的。”
王鐵山臉色一板說,“郭靖海,你給我聽着,以後再也不許你這麼幹了。這是變相體罰你知道不知道?難怪人家都說你是不學政治的政工幹部,讓你去當營長吧,你還不幹,硬着頭皮說自己是文武雙全,非要當這個政治處副主任。你這個同志,以頂撞領導為榮,以收拾下屬為樂,這是什麼性質?老革命要注意學習,要講方法!”
2
聽說三團有個叫沈東陽的見習參謀跟王鐵山唱反調,嚴澤光心裏很得意,交代副參謀長石得法想辦法打聽這個人的來頭。後來打聽清楚了,此人是南京步兵指揮學校的畢業生,現年十九歲。此人從上步校的第二年開始,就在各種軍事學術報刊上發表學術論文,從冷兵器時期的戰陣到火器初級階段的配置,直到現代中程步兵火力運用,都很有見地。尤其是《精兵戰略論》一文,觀點新穎,說理犀利。
嚴澤光不以為然地說,“不能光看文章,要深入了解,帶兵打仗是科學,來不得半點虛偽。”
石得法說,“不知團長有何想法?”
嚴澤光說,“連這個都不懂,你是怎麼領會首長意圖的?領會領會,這兩個字是什麼意思?”
石得法是個打仗打出來的,文化程度不高,那天晚上回去領會了大半夜,第二天早上向團長報告說,“領會的意思就是挖牆角的意思。”
嚴澤光笑笑說,“為什麼要把話說得那麼難聽?不是挖牆角,而是人盡其才。”
石得法說,“現在打仗,都講究指揮藝術了,團長你常常講,打仗打的就是人才,是使用人才的藝術,是經驗的藝術,是智慧的藝術,是意志的藝術……諸葛亮三顧茅廬,小諸葛盯着三團……”
嚴澤光淡淡一笑說,“這是什麼話,驢頭不對馬嘴,牽強附會。這個人,是不是人才,還有待於實踐檢驗。我只是聽你們這樣說那樣說,我覺得這小子好像很對我的思路。”
石得法說,“師機關和團機關都這麼看。據說這小子在他的好幾篇文章里都提到團長和跟團長有關的戰例,譬如潛山小赤壁剝皮戰,毛田壩的連環伏擊戰,都是精彩的大手筆。”
嚴澤光哦了一聲,若有所思,沉吟了一會兒才說,“這個人看來確實是有心人。你是知道的,凡是對我思路的,都不對王鐵山的思路,凡是我擁護的,王鐵山都反對,反之也是如此。現在這個人被王鐵山之流指責為好高騖遠好大喜功,就說明這樣的人在王鐵山的手下吃不開。好大喜功有什麼不好?好高騖遠也沒有什麼不好,關鍵是看能不能‘大’得起來‘騖’得起來。當然,文章是要做的,更重要的還是要有真本事,會說不會做不行,會做不會說也不行,要既會說又會做。”
石得法說,“我繼續了解。不過,我認為我們一團從三團挖牆角,沒準……”
嚴澤光再次打斷了石得法的話頭說,“石得法,你給我坐到開水瓶上去。”
石得法迷迷糊糊地問,“開水瓶咋坐,坐爆了咋辦?”
嚴澤光說,“對吧,屁股只能坐在凳子上,不能坐在開水瓶上。懂了沒有?”
石得法眨巴眨巴眼睛說,懂了。
其實他還是不懂。
但是不久之後,石得法還是巧妙地把沈東陽秘密接到了一團,受到嚴澤光的接見。在嚴澤光的辦公室里,嚴澤光一眼看見這個小夥子,就覺得挺順眼,談不上英俊魁梧,也有點少年老成的味道,略有拘謹,倒也大方。沈東陽在跨進嚴澤光辦公室的時候給嚴澤光敬了個禮,嚴澤光站起來擺擺手說,“你是我們一團的客人,請坐。”
沈東陽坐下后,嚴澤光說,“一團團長涉嫌接見三團的參謀,意味着什麼?”
沈東陽沒想到嚴澤光會首先問到這個問題,他想說是英雄識英雄,覺得不妥,想說惺惺惜惺惺,覺得更不妥。沈東陽說,我說一句不謙虛的話,“嚴團長秘密召見我,是慧眼識珠。”
嚴澤光意外地看了沈東陽一眼說,“哦,你的自信已經超出了我的想像程度。可是我怎麼才能證明你就是珍珠呢?你倘若只是個紙上談兵的趙括,本團長豈不成了有眼無珠?”
沈東陽的額頭立馬沁出了細密的汗珠。
好在嚴澤光沒有繼續為難他。嚴澤光說,“聽說你對戰例很感興趣,還研究過本團的一些典型戰例。一定會有很多心得啰?”
沈東陽這才找到適合自己的話題,但也不敢鋒芒畢露。他知道自己面對的這個團長是個老謀深算的傢伙。
沈東陽說,“以史為鑒,我想從中學習。我對嚴團長在解放戰爭時期發明的紅石嶺剝皮戰和廣西剿匪的毛田壩連環伏擊戰做過細緻的分析。我認為前者是臨機發揮,檢驗了指揮員的應急應變能力。後者才是戰爭藝術的精品。嚴團長當時是一連連長兼工作隊長,作為一個基層指揮員,您對地形有着異乎尋常的敏感。那一仗再一次說明,不打無準備之戰,先有勝算,爾後有勝券。”
嚴澤光說,“你認為一支部隊制勝的關鍵問題是什麼?”
沈東陽說,“除了軍心士氣和裝備訓練,那就是戰術了。而所有的戰術問題,都可以歸結到時間和空間,在指定的時間到達指定的位置,方可達成勝利的基礎。所以兵家說,兵貴神速。”
嚴澤光說,“兵不在多而在精。實話說,我對重疊指揮很有看法,重疊指揮的弊端還不僅是指揮程序複雜,影響戰鬥效率,重要的是它容易限制基層指揮員的主觀能動性,更重要的是它可能在客觀上會逐步養成基層指揮員的不負責任習慣。我聽說你對精兵簡政有自己的看法,好像我們有點……英雄所見略同。”
沈東陽說,“慚愧,我哪能談得上是什麼英雄?不過,我確實對嚴團長的見解很……嚴團長的見解的確一語中的。就一個國家而言,兵多了並非好事,一是和尚多了沒水吃,部隊多了容易產生依賴心理,容易產生僥倖心理,容易造成集體不負責任。二是兵員多了,除了人肉優勢以外,其他的東西勢必削弱,比如裝備,比如伙食,比如薪水。別看伙食和薪水,他不僅僅是個人的利益問題,更重要的是投射在官兵心裏的優越感和自豪感。軍人地位低了,缺乏優越感和自豪感,自然就缺乏責任感。”
嚴澤光問,“你認為我們的軍隊地位低嗎?”
沈東陽說,“這就要看跟誰比了,如果是跟先進國家相比,我們軍隊的待遇是很低的,低十倍以上。如果是同國內工人階級和農民階級相比,我們軍隊幹部的待遇又算高的。”
嚴澤光說,“你說的先進國家指的是哪些國家?你是怎麼知道我們的待遇比他們先進國家軍隊的待遇低?難道你偷聽敵台了嗎?偷聽敵台是反革命行為你知道不知道?”
沈東陽不解地看着嚴澤光,好長時間才說,“我是從《參考消息》批判修正主義和資本主義的文章分析出來的。”
嚴澤光說,“報上都說,我們中國人民生活在社會主義的幸福之中,世界上還有四分之三的窮苦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當中,你居然說我們的生活水平低,依據何在?沒有依據地胡說,弄不好是要蹲監獄的。年輕人,你要當心。”
沈東陽注視着嚴澤光,判斷着嚴澤光的真實想法,但嚴澤光的臉上不顯山不露水。
沈東陽說,“嚴團長,如果您想知道依據,我可以向您彙報我獲取依據的辦法。我們的報紙報喜不報憂,討好討得很拙劣。譬如說,批判某某國家資本主義搞物質刺激,收買軍官和士兵,這樣收買,那樣收買,我把半年這方面的報紙內容收集起來,就知道人家收買的數額,差不多能算出被收買者的總數。全體軍人都被收買了,那還叫收買嗎?那不是整體提高嗎?再比如裝備,人家外國都使用了,還對我們自己保密,可是保密保得又很蠢。把有關帝國主義侵略戰爭的報紙收集起來綜合分析,就能大致發現他在侵略戰爭中使用了什麼樣的戰術,大致發現他的兵器已經發展到什麼程度了。比如格莎拉戰爭中有一個戰例,是步兵戰鬥,我們的報紙報道,一方陸軍在淺近縱深里展開集群衝擊,三小時衝擊七十二公里,我當時判斷,這支部隊是裝甲輸送部隊,或者使用了裝甲運兵車。三個月後我從另外一場戰鬥的報道中證實了,這支部隊是一個裝甲運兵營。我看報紙,往往透過那些胡說去找我最需要的知識。我認為我們中國軍隊應該充分了解外面的世界,再也不能自欺欺人了,什麼世界上還有四分之三的窮人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這樣胡說八道,無異於夜郎自大。我們在這裏洋洋得意,那邊又是堅船利炮,鴉片戰爭,甲午戰爭,吃的都是這個虧。義和團居然舉着大刀,臉上塗著豬血,嘴裏喊着刀槍不入,結果血流成河。”
嚴澤光看着沈東陽,突然覺得這小子有點像自己,愛琢磨事,也能琢磨到點子上。嚴澤光說,“放肆!現在祖國山河形勢一片大好,不是小好,不能崇洋媚外,不能妄自菲薄,不能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沈東陽吃驚地看着嚴澤光說,“嚴團長,我們不是在探討問題嗎?如果你召見我是為了給我喊口號,喊不是小好而是大好,那恕我不恭,告辭啦!”
說完,站起身來,拿起軍帽戴在頭上,正要敬禮,嚴澤光喝道,“坐下!”
沈東陽猶豫了一下,還是坐下了,停頓片刻說,“嚴團長,報喜不報憂,我也會,但是我希望我有機會了解我們的敵人,我們不能沉浸在敵人都是烏合之眾、我們戰無不勝的神話里。我們不僅需要研究過去的戰例,還需要研究我們的敵人今天在幹什麼?我們不能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練三大技術。我們潛在的敵人步兵都用上了導彈,我們不能舉着長槍去跟敵人的坦克拼刺刀。”
嚴澤光說,“那你說該怎麼辦?”
沈東陽說,“我認為,你們當作戰部隊一線首長的,尤其是像你們這些從戰爭年代裏闖過來的老革命,應該有勇氣向上反映問題,要熟悉對手的戰術,至少要給我們下發教材,讓我們知道我們的潛在對手到底有多大力氣,然後開展針對性的訓練,不能老是停留在跟國民黨作戰的水平上。”
嚴澤光說,“應該反映?你口氣倒不小。反映,反映什麼,說我們不行,敵人厲害?我是不會犯這個低級錯誤的。要知道,你的這些言論要是傳出去,有可能倒霉。”
沈東陽說,“我是真誠地袒露我憂慮,知無不言,言者無罪嘛!”
嚴澤光冷笑一聲說,“言者無罪?嘿嘿,你還嫩了一點。不過,我不會揭發你的,因為這是你我單獨探討問題。但是,出了這個門,你再說這些話,我不能擔保沒有人檢舉你。”
沈東陽笑笑說,出了這個門,“我是不會說這些話的。”
嚴澤光對這句話很受用,又問,“喜歡看什麼書?”
沈東陽說,“沒有多少書看,我比較喜歡看《參考消息》裏那些批判帝國主義和修正主義的文章。”
嚴澤光笑了說,“好啊小夥子,看大批判文章好啊,就是要接受思想改造。活到老,學到老。我這裏也有一本毒草,拿回去好好批判吧。”
嚴澤光說著,拉開抽屜,遞給沈東陽一個破書卷子。
沈東陽接過來一看,心裏涼了半截。他本來以為是什麼兵家聖典,他特別渴望得到一本內部版的供批判的克勞塞維茨的《戰爭論》,他聽說二十七師只有嚴團長有一套。
可是,嚴團長交到他手上的,卻是他童年就看過的《敵後武工隊》,這讓他大惑不解。
3
嚴麗文已經上高中了,住校,星期天才回家住,但並不一定都住嚴澤光家。多數時候還是回到王鐵山家住。王鐵山的家像個家,溫暖。尤其是有了個憨頭憨腦的小弟弟王奇,王鐵山的家對嚴麗文就更有吸引力了。她像熱愛寵物一樣地愛着小王奇,有空就帶王奇玩。
比起嚴澤光,王鐵山顯然是個慈父,雖然有了自己的兒子,仍然對嚴麗文一如既往地疼愛,當然不止生活上的,還有學習上的。那時候學校一會兒停課鬧革命,一會兒複課鬧革命,一會兒批判白專道路,一會兒批判“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但是王鐵山堅持一條,要求嚴麗文,在學校能學的在學校學,回家也不放鬆。
嚴澤光基本上沒有參加過嚴麗文的家長會,而王鐵山只要有時間,就儘可能地去參加。實在沒空了,才派孫芳去參加。孫芳參加家長會次數多了,知道什麼該記了,什麼不用記了,回來還要向王鐵山一五一十地彙報。王鐵山對嚴麗文說,“妞妞,記住,技多不壓身,爹爹當兵,就是把槍打好,你上學,就是把書讀好。不管啥年月,知識都是重要的。”
嚴麗文對爹爹的話一向奉為真理,所以學習成績一直很好,並且很榮幸地一度被班裏推薦為白專典型接受過小批判。
嚴澤光沒想到,王鐵山也沒有想到。“文化大革命”中,二十七師所在的野戰軍基本上沒有受到衝擊,反而在“文化大革命”快要結束的時候,他們兩個人同時倒了一霉。
起因是因為一封告狀信。信上揭發嚴澤光一貫堅持反動的軍事路線,對偉大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心存不滿並惡毒攻擊。
揭發信最後附了一首打油詩,正是當年嚴澤光和王鐵山信手塗鴉的傑作——
營長當了八九年,
褲衩穿了百十件。
破搶破炮天天練,
紅軍不怕遠征難。
鐘山風雨起蒼黃,
十年沒有打過仗。
手發癢來心裏急,
老想朝誰開一槍。
上面來了工作組,說是要一查到底。
師政委劉界河看了這首詩,哭笑不得說,“這是狗屁,這算什麼問題?第一,沒有證據說是嚴澤光寫的。第二,就算是嚴澤光寫的,這也算不上什麼反動詩。”
工作組負責人說,“第一,是不是嚴澤光寫的,可以調查。第二,一定要搞清楚,這傢伙想朝誰開一槍,這裏面隱藏着很危險的情緒。”
於是就查。一查,這首打油詩還不是嚴澤光一個人的作品,王鐵山也參與創作了。劉界河先下手為強,秘密地把王鐵山和嚴澤光叫到西大營的一個角落裏,黑着臉把兩個人都訓斥了一頓。劉界河說,“媽的,你們這兩個人,自從不打仗了,我看見你們就煩。你們自己看着也煩。沒見着你們有團結的時候,寫這個狗屁詩倒是團結起來了。說,哪一句是你嚴澤光寫的,哪一句是你王鐵山寫的。”
兩人這才明白大禍臨頭了。嚴澤光陰沉着臉把揭發信看了一遍說,“我明白了,這是衝著我來的。這裏面最反動的就是我寫的,老想朝誰開一槍。”
王鐵山也把揭發信看了一遍說,“那是我寫的。我當時因為老婆不懷孕,心裏着急,牢騷太甚。”
嚴澤光說,“老王你別引火燒身,這事跟你沒關係。”
王鐵山說,“集體創作,誰也脫不了干係。”
劉界河說,“媽的你們還挺仗義。好好回憶一下,這是你們寫的嗎?你們有這個才華嗎?”
嚴澤光說,“這破打油詩,要什麼才華?”
王鐵山說,“我雖然只是高小畢業生,但是寫這種東西還是綽綽有餘的。”
劉界河說,“兩個團長,兩個豬腦子。你們再給我好好回憶一下,有沒有記錯,是不是剽竊別人的,或者是別人栽贓你們的?”
王鐵山說,“好漢做事好漢當,這就是我們寫的,最反動的那幾句出自我手。”
嚴澤光說,“最反動的那幾句,恰好是最有才華的,你老王沒那個本事,那是本部的傑作。”
劉界河說,“這哪裏是豬腦子啊,簡直是沒腦子。打仗你們各有各的高招,政治上一塌糊塗。我跟你們講,你們誰也別爭了,一口咬死,這卵子打油詩不是你們寫的,見都沒見過,聽都沒聽說過。你們兩個聽明白了嗎?”
嚴澤光說,“不明白!”
劉界河說,“王鐵山,你幫幫他,讓他明白過來。把你們關進大牢,把你們槍斃了都是小事,可是我這個政委也得跟着你們倒霉!”
王鐵山說,“明白了。”
劉界河說,“不管發生了什麼事,一定要一口咬死,哪怕給你們上老虎凳灌辣子水,要保持革命氣節。這也是戰鬥,明白了沒有?”
嚴澤光這才慢吞吞地說,“好像有點明白了。”
過了兩天,工作組就宣佈把一團團長嚴澤光和三團團長王鐵山一併隔離審查,兩個人被軟禁在西大營訓練場的一個破舊的倉庫里。
還好,有人擔任警衛,有人送飯,伙食還不是太差。兩個人住在一間房子裏,裏面還有蹲坑便池。
那時候王鐵山的兒子王奇已經上小學了,小傢伙長得伶俐可愛,王鐵山被關在西大營里,別的倒沒什麼,就是看不見兒子心裏急得慌,天天罵娘。說:“媽的這是什麼鳥事兒,就是發發牢騷,就給小鞋穿,簡直是文字獄!”
嚴澤光不理他。嚴澤光有嚴澤光的事情。嚴澤光讓“探監”的石得法把他的指揮包取來,地圖擺了一桌子。閑來無事,嚴澤光就去擺弄那些破地圖。
4
終於有一天,兩個人又吵了起來,因為嚴澤光提到了雙榆樹戰鬥。嚴澤光利用茶缸、肥皂、煙灰缸、鉛筆頭,總之一切能夠利用的東西都利用了起來,用這些東西代替沙盤。
嚴澤光說,“我想來想去,雙榆樹戰鬥你還是有問題。我制訂的上中下三策,什麼情況都考慮進去了,包括敵人增加兵力,包括實際兵力和情報兵力不符。但是,戰鬥發起后,情況和我們設想的不一致,不,我說的是好像不一致,其實還是一致的,它符合我的最佳方案。可是你擅自離開二號高地,就造成了被動。”
王鐵山說,“你現在還提這個沒有用了,我不跟你扯皮。”
嚴澤光說,“現在你我都快成階下囚了,功過是非已經無所謂了,反而可以放開了討論。討論清楚了,以後把我們放出去了,還可以吸取教訓。要是不放我們出去,我們也有個事情做,就當下象棋了。”
王鐵山說,“我並不是一開始就離開二號高地的。我是在二號高地等了二十分鐘,向你呼叫你不理睬,我二十分鐘之後才下決心機動的。我不能守株待兔。”
嚴澤光說,“你就應該守株待兔。你應該清楚,你的戰術水平遠不如我,所以你就應該堅定不移地相信我的計劃。”
王鐵山說,“我也承認敵人的兵力沒有變化,敵人給我們搞了個假象,但那是在二十分鐘之後才明白過來的,可是那時候我已經插向主峰的反斜面了,再返回來不及了。”
嚴澤光說,“誰命令你離開二號高地的?”
王鐵山說,“我在二十分鐘內接不到命令,我就要見機行事了。”
嚴澤光說,“壞就壞在你這個見機行事上,就是你這個見機行事把雙榆樹戰鬥打成了夾生飯。”
王鐵山說,“什麼叫夾生飯?組織上已經有結論了,那叫雙榆樹大捷。雖然你沒有上主峰,但那是因為敵情變化需要,只不過我們兩個的任務調了個個,同樣功不可沒,你為什麼還要耿耿於懷?”
嚴澤光說,“因為我想證實我的正確和你的不正確。”
兩個人被關了七八天,還是沒有動靜要放人。王鐵山終於沉不住氣了,說要去找工作組談談,要不幹脆把他送到牢裏,要不放他回去抓部隊。
嚴澤光說,“地球離了誰都照樣轉動。就你那兩下子,都是老一套,抓不抓都無所謂。”
王鐵山說,“我想兒子,我要他們放我出去。”
嚴澤光說,“放不放你出去,你說了不算,我說了也不算。我看這樣很好,有吃有喝的,還可以討論戰術。關於雙榆樹戰鬥,我是這樣看的……”
王鐵山煩躁地打斷他說,“別提你那個雙榆樹戰鬥了,我頭疼。”
嚴澤光說,“毛主席教導我們說,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我們共產黨人最講認真。雙榆樹的問題不單純是你我兩個人的事情,它關係到……”
王鐵山憤怒地說,“求求你姓嚴的,我們能不能談談別的?”
嚴澤光說,“談談別的?別的有什麼好談的?”
王鐵山說,“談談楊桃!”
嚴澤光愣住了,放下手中的放大鏡,一屁股癱在椅子上,喘着粗氣,夢遊一般地說,“楊桃,楊桃……楊桃在哪裏啊?”
王鐵山說,“你認為楊桃在哪裏?”
嚴澤光說,“還能在哪裏?楊桃犧牲了,埋在廣西的十萬大山裡。”
王鐵山說,“你敢肯定?”
嚴澤光說,“我不想肯定。”
王鐵山說,“這就對了。不知道為什麼,這些年來我一直有個疑惑,也許楊桃並沒有死,也許楊桃還活着。”
嚴澤光突然跳了起來,指着王鐵山的鼻子說,“都是你這個混進革命隊伍的小爐匠壞了我的好事。如果那天你不傻乎乎地舉手,如果楊桃那天當眾接受了我的求婚,她就不會疏遠我們,她不疏遠我們,就不會有後來發生的事情……”
王鐵山不動聲色地看着嚴澤光。過了一會兒才說,“你這話渾不講理!但我不計較你,我現在想跟你說的是,楊桃可能還活着。”
嚴澤光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說,“做夢!”
頓了頓又說,“做夢也輪不到你來做!”
王鐵山說,“難道你不覺得奇怪嗎?如果說楊桃真的死了,可是我們搜山搜了那麼多天,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嚴澤光淚如雨下說,“我猜測是野獸……”
王鐵山說,“我當時也這麼想,可是就算是野獸……總得留下一點痕迹吧,比如衣服,還有手槍!”
嚴澤光說,“我當時也有一絲念想,可是一個月過去了,沒見蹤影,我就絕望了。”
王鐵山說,“要不是後來部隊緊急赴朝,我肯定還會繼續尋找的。”
嚴澤光不理睬王鐵山,自顧自地說,“我是多麼希望楊桃她還活着啊,只要她還活着,見上一面,我死也瞑目了。”
王鐵山說,“如果能把我們放出去,你跟我去一趟廣西。”
嚴澤光說,“你真是夢想,我不會上你這個小爐匠的當。”
5
所謂的反動詩詞一事,最終還是劉界河縱橫斡旋給解決了。
劉界河把嚴澤光和王鐵山穩住之後,就開始轉移工作組的視線,把工作組的視線引到了人民群眾的身上。工作組在一團和三團調查了兩個星期,沒有一個人出面說那首打油詩是嚴澤光和王鐵山寫的,反而異口同聲地說,因為當時嚴澤光和王鐵山抓教育改革手腕很硬,有些同志寫詩諷刺他們。詩的視角屬於第三人稱,也就是人民群眾。
當然,如果僅憑這個,也還不足以把嚴澤光和王鐵山放出來,而是因為劉界河和副軍長賈宏生都到軍區做了工作,加上“文化大革命”此時已是強弩之末,大家也都看出來了,不可能再長期這麼瞎鬧騰了,上面這才發話,把嚴、王二人放出來,暫時不參加工作,停職休養。
沒有事情做了,嚴澤光倍感孤獨,自己把自己關在家裏的所謂第二作戰室里研究了幾天戰例,越研究越是心灰意懶,終於有一天憋不住了,鬼鬼祟祟地跑到王鐵山的家裏,對王鐵山說,“你不是說放出來了要去廣西一趟嗎?我現在同意了。”
王鐵山說,“可是我現在走不掉啊,我的兒子才上小學,我得經常輔導他。”
嚴澤光心裏一陣酸溜溜地,硬着頭皮說,“現在就是咱倆沒球事幹了,你一個解放軍的團長,總不能老是在家帶孩子吧,那也太玩物喪志了吧?”
王鐵山正色道,“第一,我是解放軍的團長,但是是被罷官了的團長,已經賦閑了,可以不負責任。第二,我的兒子是寶貝兒子,不是什麼物。我輔導我的寶貝兒子好好學習天天向上,不是玩物喪志。你說話注意一點!”
嚴澤光說,“求求你啦,你總不能讓我憋死吧?”
王鐵山說,“去廣西可以,但我有三個條件。”
嚴澤光說,“只要不太過分,都可以考慮。”
王鐵山說,“第一,這次行動你是主謀,一切責任由你承擔,尤其是王雅歌那裏,你不能露出半點風聲。”
嚴澤光說,“這個你放心。我們以回老家的名義,事實上我也確實想回老家一趟,還是大比武之前回去過,一晃都十年了。我們可以公私兼顧。”
王鐵山說,“第二,差旅費一概由你承擔。”
嚴澤光叫了起來,“休想,兩個人的行動,憑什麼由我一個人承擔差旅費?”
王鐵山說,“你不承擔差旅費,那就算了,我們家王奇如雨後春筍,呼呼地茁壯成長,需要營養,我們家錢緊。”
嚴澤光憤憤地說,“媽的,我承擔!第三?”
王鐵山說,“何時走,何時回,到哪裏,見什麼人,全都得聽我的。”
嚴澤光說,“那我跟你去幹什麼,我不成了擺設了嗎?”
王鐵山說,“你要是不同意,那我就沒有辦法了。”
嚴澤光咬牙切齒地說,“狗日的小爐匠,老子就委曲求全吧!”
師政治部幹部科長向劉界河呈遞王鐵山的探親報告時,劉界河的心情正好着。劉界河看看報告說,“這個王鐵山,總算想明白了,也該回家看看了。”提筆寫了一個“同”字,又停下,抬起頭來問幹部科長,“團長請假,需要報軍政治部批准吧?”
幹部科長說,“王鐵山同志已經免職了,師里批准,報軍里備案就行了。”
劉界河這才重新捏起筆,在“同”字後面寫了個“意”字說,也好,“王鐵山老來得子,也該回家光宗耀祖了。”
幹部科長說,“是。”
到了下午,幹部科長又呈上一份探親報告。
劉界河撣着報告問,“搞什麼鬼?”
幹部科長嚇了一跳說,“沒有搞鬼啊!”
劉界河抓起電話說,“給我接嚴澤光。”嚴澤光接通了,劉界河說,“小諸葛,你他媽的給我說清楚,你們想玩什麼花招?”
嚴澤光在電話那邊說,“不明白劉政委的意思。”
劉界河說,“上午王鐵山打了探親報告,下午你的又送上來了。你們莫非是搞什麼陰謀?”
嚴澤光說,“我們沒有搞陰謀。我不知道王鐵山也請假了。”
劉界河說,“難道你們是不謀而合?為什麼要走一起走?”
嚴澤光說,“第一,如果情況屬實,那真是不謀而合;第二,我們兩家雖然都在鄂豫皖,但不是一個縣,井水不犯河水;第三,我們一起被隔離,一起被審查,一起被免職,一起告老還鄉也在情理之中。”
劉界河說,“媽的小諸葛,你以為我是稀罕你啊,我恨不得給你放假十年,讓你重新當農民。但是現在我不能放你走,尤其是不能放你和王鐵山一起走。你們這兩個冤家,鬼一出神一出,我不放心。”
嚴澤光說,“政委你放心,我和王鐵山在一起,什麼都能搞得好,就是搞不好團結,更不要說肝膽相照搞陰謀了。你批不批准王鐵山請假我不管,但是你要是不批准我請假,我明天就找工作組,我承認那些所謂的反動言論是我寫的,我還回到我的隔離室。劉政委你就等着交代你的問題吧。”
劉界河說,“嘿嘿,四條腿的蛤蟆我見多了,就是沒有見過三條腿的驢。我還怕你要挾?你要是真的探親也行,我批王鐵山一個月,批你半個月。”
嚴澤光說,“能不能調個個兒,批我一個月?”
劉界河說,“也行啊,王鐵山先走,等他回來你再走。”
嚴澤光說,“劉政委你太偏心了,為什麼他先走我後走。我現在被免職了,白天沒球事,晚上球沒事,身上都快長毛了,你不批我休假,我給你搗亂,天天寫你的大字報。”
劉界河說,“你先走也行,那就等你回來王鐵山再走。”
嚴澤光說,“我同意。”
劉界河在電話里嘿嘿一笑說,“你同意?那是你同意的事情嗎?你要一起走,我偏讓你分開走。你同意分開走,我偏讓你一起走。讓你們這兩個冤家狗咬狗,互相監督。”
劉界河說完,放下電話,刷刷地寫了一張紙條交給幹部科長:“同意王鐵山和嚴澤光休假一星期,一起出發,一起歸隊。”
6
嚴澤光一接到幹部科長的通知就傻眼了,慘叫道,“一星期?一星期夠干球事!我老家離這一千二百公里,火車就是照死地跑,也得一天一夜加半天半夜。來迴路上就要三天三夜。你們這些機關大老爺為什麼不從實際出發,幹部原籍距離你們幹部科難道沒有掌握嗎?”
幹部科長理直氣壯地回答,“嚴團長息怒,我不僅能算出你回原籍的火車距離,還能算出汽車距離。你們報銷探親車票的金額,正負不會超出本科長預算的百分之五。可是嚴團長你想想看,這是我說了算的嗎?”
嚴澤光怒氣沖沖地去找王鐵山,王鐵山也正在為這事發愁,看着嚴澤光說,“咋辦呢?別說去廣西了,就是真的探親也不夠啊,除非把咱倆的假期加起來讓一個人回去。”
嚴澤光說,“你真是死腦筋。第一,假期是從明天開始算起的,至十月三十日凌晨止,只要我們精打細算,可以把假期拓展為十天。”
王鐵山說,“十天也緊張啊,現在學生到處搞串聯,車上擠得要死,路上慢得要死,比牛車還慢。”
嚴澤光說,“第一,早就不搞串聯了,現在是‘文化大革命’勝利階段。第二,你我雖然被免職了,幹部證還是有效的,我們都是十四級幹部,是可以坐軟卧的。第三,就算不能按時歸隊,也無所謂。哪怕現在打仗了,你我兩個下台團長也乾瞪眼,還不如躲出去心裏好受些。”
嚴澤光這樣一說,王鐵山就動心了。他已經做好了充分的準備,也把謊跟孫芳撒出去了,就像上足了勁的發條,不把彈力釋放掉,恐怕是要憋出毛病的。
兩人在這個問題上達到了高度的一致,便緊急行動起來,先是由王鐵山托熟人開後門買了車票,兩小時后兩人便出現在火車站的廣場上。為了保密,他們連車子也沒敢派,是乘公共汽車來的。
王鐵山上身穿着灰色的中山裝,下面一條草綠色的軍褲,多少還像個工宣隊長或者隊員。嚴澤光的樣子有點滑稽,上面穿着摘了領章的軍上衣,下身穿了一條藍褲子。他是忙中出錯,決定了要微服私訪,這才發現沒有便衣,這條褲子還是十多年前王雅歌懷孕的時候做的,腰身極其肥大,還是女式的,偏腰。
出門的時候王鐵山說,“還十四級幹部呢,真他媽的丟社會主義的臉!你就這一身打扮去找楊桃?”
嚴澤光說,“還不一定找得到呢。”
王鐵山說,“心裏先自沒有了把握,這仗看來是打不贏了。”
嚴澤光說,“沒有辦法,我沒有便衣。我那個家屬不像你那個家屬,我那個家屬恨不得把我當成家屬,根本不管我的生活。媽的連個便衣都沒有。要是楊桃……”
王鐵山打斷他說,“憑什麼她就要給你當家屬,你已經是光桿司令了,人家還是正團級待遇!”
嚴澤光用一種陰死陽活的表情看着王鐵山說,“問題就在這裏啊,要是楊桃……”
王鐵山再次打斷他說,“我問你,如果真的找到楊桃咋辦?”
嚴澤光稀里糊塗地問,“什麼咋辦?”
王鐵山說,“結局,你想會是什麼結局?”
嚴澤光斷然揮手說,“這個問題很可笑!”
王鐵山說,“可笑還是可悲?你難道從來沒有想到過,萬一楊桃真的活着,真的被我們找到了,那該怎麼辦,往後的戲該怎麼演?”
嚴澤光再次斷然揮手說,“這個問題更可笑!萬一楊桃真的活着,萬一真的被我們找到了,我跟王雅歌離婚,跟楊桃結婚!”
王鐵山說,“就算你能離婚,可是你想想,你都是過了四十奔五十的人了,楊桃比你大三歲,她難道沒有成家?”
嚴澤光這回傻眼了,在這個問題上他永遠是弱智。嚴澤光愣了很長時間,這才第三次斷然揮手說,“這個問題還是很可笑!萬一楊桃真的成家了,我動員她也離婚!”
王鐵山嘿嘿一笑說,“這才是真正的可笑,真正的一廂情願!如果楊桃真的活着,真的被我們找到了,不用別人下手,你身邊就有一個強大而英勇的敵人!”
嚴澤光說,“你?你有你的兒子,有你的恩愛老婆,你跟我搶了快三十年了,我只剩下楊桃了,你不能再跟我搶了。你再跟我搶,我只好當普希金了。”
王鐵山驚問,“普希金是誰?”
嚴澤光說,“連普希金是誰都不知道,就這點文化,還想跟我搶楊桃,門都沒有!”
王鐵山說,“好,退一萬步說,就算我俯首甘為孺子牛了,可是你了解敵情嗎?你知道對手是誰嗎?尤其是,你知道楊桃是怎麼想的嗎?你不知道!所以你的想法是錯誤的,你的戰術是盲目的,你的進攻是註定要失敗的!”
嚴澤光火了,原地站立,不走了,陰沉沉地看着王鐵山說,“那我們為什麼還要去廣西,找不到難受,找到了更難受。我難道是活得不耐煩了嗎?”
王鐵山說,“所以我要提醒你,要有一顆平常心,不要幻想奇迹發生。我們這次行動,什麼目的都沒有,就是故地重遊,就是看看我們打過仗的地方,哪怕是為了檢討戰術。”
嚴澤光怔怔地站着,仰起頭來看空氣。
王鐵山急了問,“你說吧,是去還是不去?”
嚴澤光一擰脖子說,“去,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為什麼不去?”
後來就上了公共汽車,後來就到了火車站。
7
嚴澤光和王鐵山拎着印有“上海”二字和錦江飯店大廈的塑料旅行包,東張西望地尋找進站口,剛剛找到,正要排隊驗票,一個右臂佩戴“軍代表”紅袖章的年輕人攔住了去路說,“兩位首長,請到貴賓室。”
嚴澤光大喜說,“他媽的,沒想到化裝了還能被認出來,什麼叫老革命,老革命的風采臉上都有。”
王鐵山說,“就你那尖嘴猴腮的模樣,人家肯定認為你是我的秘書,隨行人員。”
嚴澤光說,“就你那五大三粗的模樣,恐怕被看成是高級幹部的特級警衛了,連隨行人員都不是。”
兩個人鬥着嘴,跟着軍代表,趾高氣揚地走進貴賓室,剛進門,嚴澤光就像見了鬼,一個哆嗦,行李包便從手中跌在地上。
貴賓室中央,大模大樣地坐着二十七師政委劉界河,手裏夾着香煙,蹺着二郎腿,正笑眯眯地看着他們。
王鐵山倒吸了一口冷氣,反應過來之後,滿臉堆笑地問,“政委,你咋來了?”
劉界河反問,“你說呢?”
王鐵山說,“首長莫非也要探親?”
劉界河說,“我探親?我他媽的亂彈琴!把車票拿出來!”
王鐵山的眼珠子僵硬了。
嚴澤光見勢不妙,先發制人說,“車票在他手裏,這次行動是他提倡的。”
王鐵山說,“血口噴人,車票是在我手裏,可是說好了,我給他當秘書,我是隨行人員。你坦白從寬,我協從不問。”
劉界河喝道,“把車票交出來!”
王鐵山說,“我戴罪立功!”
說著,摸摸索索地從衣兜里找出車票,雙手交給了劉界河。
車票是從相州市到桂林的。
劉界河淡淡一笑,捏着車票說,“你們這兩個傢伙,給老子玩迷魂陣,差點兒被你們蒙哄過去了。可是你們也不想想,二十七師,只有你們最聰明嗎?我一個堂堂的師政治委員,要是被你們兩個團長玩了戰術,那不成天大的笑話了嗎?”
王鐵山說,“首長真是神機妙算。”
嚴澤光說,“再狡猾的狐狸也鬥不過好獵手。”
王鐵山說,“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嚴澤光說,“假的就是假的,偽裝應當剝去!”
劉界河把臉一沉,厲聲喝道,“立即回到你們的崗位上,進入一級戰備!”
嚴澤光困惑地問,“我們不是被免職了嗎?”
劉界河揮揮手說,“上車再說。”
王鐵山和嚴澤光面面相覷,突然二人一起咧嘴笑了。王鐵山說,“乖乖,恐怕要打仗了。”
嚴澤光說,“日他娘,再打仗,組織上如果再派你給我當助手,我寧肯上吊!”
王鐵山說,“那叫臨陣脫逃,死有餘辜!”
二人拎起行李包,精神抖擻地跟着劉界河一路小跑,上了北京牌越野吉普車,劉界河坐前座,二人坐後座。
劉界河說,“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嗎?”
二人異口同聲地說,“太想知道了。”
劉界河說,“那你們老實交待,你們要去桂林幹什麼?”
王鐵山說,“關禁閉關了這麼多天,出來又沒工作了,我們想去散散心,故地重遊。”
劉界河扭頭問嚴澤光,“他說的是實話嗎?”
嚴澤光說,“我揭發,他說的是假話,他說楊桃可能還活着,攛掇我去找楊桃。”
王鐵山痛不欲生地說,“嚴澤光你這個同志真是血口噴人,是我攛掇你的嗎?王雅歌同志揭發你,你夜裏說夢話都喊楊桃的名字。”
劉界河把香煙屁股往手裏的煙盒裏摁了摁,摁滅了,這才回過頭來說,“啊,原來是這樣。你們怎麼知道楊桃還活着?”
嚴澤光說,“是老王瞎猜的,我們要是知道了,就不去廣西找了。”
劉界河突然轉過身來,指着嚴澤光的腦門說,“在婚姻家庭這個問題上,你嚴澤光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跟自己的妻子把關係搞得一塌糊塗,霧裏看花,夢中撈月,天天琢磨一個犧牲了的同志。”
嚴澤光不服氣地說,“我沒有把關係搞得一塌糊塗。”
劉界河說,“還不一塌糊塗?你對王雅歌同志嚴重不尊重。人家稱愛人是怎麼稱呼的,愛人,妻子,老婆,最差的也是婆娘,雖然有大男子主義色彩,但好歹還是個人話。你呢,向別人介紹王雅歌,居然說,這是我的配偶。聽聽,配偶,有這麼稱呼妻子的嗎?”
嚴澤光訥訥地說,“本來就是配偶嘛,這也是規範稱呼。什麼愛人不愛人的,意思曖昧,聽着肉麻。我到師醫院找王雅歌,也介紹自己是王雅歌的配偶。”
劉界河說,“你嚴澤光做什麼事情都與眾不同,我警告你,以後不許你再稱呼王雅歌為配偶了。愛人,妻子,老婆,婆娘,這幾個稱呼隨便你怎麼選,就是不許你稱呼王雅歌同志為配偶了,你聽明白了嗎?”
嚴澤光說,“聽明白了,那就是老婆吧。不要為這件小事費口舌了,政委你快告訴我們發生了什麼大事?”
劉界河說,“你小諸葛不是料事如神嗎?”
嚴澤光說,“我連團長的職務都被免了,料事如神個屁。”
劉界河說,“你被免職算個啥?中央有四個比你們官大一百倍的人被免職了。你們官復原職了。”
嚴澤光和王鐵山坐在後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王鐵山突然抓起嚴澤光的手說,“老夥計,不容易啊,你我總算熬出頭了,差點兒就成了流竄犯了啊!”
嚴澤光也激動地握着王鐵山的手說,“老爐匠啊,雖然你這個人有很多缺點和錯誤,但我還是原諒了你,誰讓你是我的戰友加難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