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1

六十年代中期,部隊開展大比武。大比武序幕拉開之後,嚴澤光一頭扎在部隊裏,很少回來,回來也是匆匆忙忙,鑽進自己的房間就不出來。那個小屋果然被他弄成了後方指揮部,裏面不僅掛着作戰地圖,還堆起了沙盤。

王雅歌也忙。師醫院開展業務練兵,她是三所所長,大小也是個負責人,而且是個很有責任心的負責人,這就決定了她比別人更忙,也就決定了她和嚴澤光之間的戰爭不可避免。嚴澤光說王雅歌簡直就像國民黨軍統特務,無孔不人地跟他開展時間爭奪戰。王雅歌反唇相譏說,“當個小營長把自己搞得像大軍區司令似的,不光我是國民黨軍統特務,孩子更是絆腳石。”

孩子如同野火燒春風吹的樹苗,在嚴澤光和王雅歌的冷戰中一天一天地長大,到了四歲,嚴澤光給她起了個名字叫嚴麗文,送到了幼兒園。然而舊的矛盾解決了,新的矛盾又出現了,孩子上幼兒園需要接送,回來要吃喝拉撒,沒有人管也還是不行的。

兩個人也曾經商量要請保姆,最終沒有請成。一來雙方家庭都不富裕,需要他們拿出三分之二的薪水去支援;二者住房不寬裕,僅嚴澤光的書房就佔去了一大間。

王雅歌建議嚴澤光把書房也就是所謂的後方指揮部騰出來給保姆住,遭到了嚴澤光的痛斥。嚴澤光說,“你還挖苦我把自己當大軍區司令,就憑你這個態度,我當營長都吃力。我的一點成績都是跟你爭分奪秒地搶來的。”

王雅歌說,“我是崗位練兵的先進工作者,還是駐地的愛民模範。我的這點榮譽,全是跟你進行艱苦卓絕的鬥爭得來的。”

說歸說,孩子還是王雅歌帶的多。白天送幼兒園,晚上王雅歌下班騎車接回來,嚴澤光基本上不管。

好在有個好鄰居。孫芳在結婚後不久就隨軍安排在團里的軍人服務社工作,上班不出營房。有時候王雅歌忙得沒空了,就打電話給孫芳,由孫芳幫着接孩子。

孫芳和王鐵山結婚六七年,王雅歌幫他們想了不少辦法,附近幾個大城市的醫院都看遍了,孫芳的肚子還是不見大。王鐵山倒是大大咧咧,說沒有孩子更好,可以輕裝上陣幹革命。孫芳就不行了,老是覺得對不起王鐵山。光看王鐵山看別人家孩子那眼神,孫芳就知道王鐵山說不要孩子更好不是心裏話。下班回來,要是正好遇上孫芳接到了妞妞,王鐵山就會興緻勃勃地跟孩子玩一陣子,比數數,捉迷藏,演大老虎,孩子開心,王鐵山更開心,小院裏笑聲不斷,像夕陽一樣燦爛。

有一次嚴澤光百年不遇地到王鐵山家領孩子,在門外看見穿着絨衣的王鐵山在帶孩子玩。嚴澤光走到門口又退回來了,在自己家這邊聽王鐵山和孩子對話。

孩子問,“為什麼金魚老是游來游去,它難道不睡覺嗎?”

王鐵山回答說,“金魚也會睡覺,但它睡覺的時候也是游來游去。”

孩子問,“金魚會唱歌嗎?”

王鐵山回答,“金魚大概是不會唱歌的。”

孩子又問,“金魚會說話嗎?”

王鐵山想了好長時間才回答,“金魚會說話,但金魚說話只有金魚才能聽到,人是聽不到的。”

孩子問,“那金魚會動腦筋嗎,金魚有幼兒園嗎?”

王鐵山一頭大汗,還是不厭其煩。

嚴澤光那天最終沒有進王鐵山的家門,暗想,這個麻煩還是讓老王先對付吧,他可沒這個耐心。

王鐵山帶孩子玩的時候,孫芳就在旁邊陪着。每當這個時候,孫芳就知道,王鐵山想要孩子。她跟王鐵山商量要去上海做手術,解決那個大夫說的輸卵管狹窄的問題。一來王鐵山抽不開身陪她,二來王鐵山相信中醫甚於相信西醫,尤其他聽說治療婦科病,還是中醫奏效。

王雅歌也多次勸說孫芳去上海做手術,表示王鐵山不能陪同,她可以陪同,把孩子暫時交給石得法的家屬帶幾天。王鐵山說,“再等等,等我稍微閑一點,還是我自己陪同比較好。”王鐵山有這樣一個態度,事情就擱置下來了,一直擱置到大比武,更沒有時間了。

王雅歌跟嚴澤光夫妻感情一般,夫妻生活質量一般,相互體貼也很一般,倒是同王家走得很勤,不僅孩子要交給他們幫助照料,有時候她下班回來,累了不想做飯,就到王鐵山家蹭飯。嚴澤光偶爾回來,見沒有人做飯,便回到營部吃飯。

王雅歌吃孫芳的飯自然也不是白吃。她從來沒有放棄為孫芳尋醫求葯。有一服中藥熬制技術要求高,沈大夫和林司葯交代又交代,火候問題,時機問題,下藥先後,程序複雜。王雅歌怕孫芳弄不好,乾脆動手自己熬。那天嚴澤光想老婆了,忙裏偷閑回了一趟家,嗅到藥味,嚇了一跳,以為王雅歌病了,趕緊問寒問暖。

王雅歌故意不理他,蹲在地上,手裏拿着扇子給小炭爐扇風,火借風勢,把王雅歌的臉映得紅撲撲的。

嚴澤光這天本來心情不錯,沒想到回來看見老婆熬湯藥,心裏還真的有點沉甸甸的。王雅歌越是不理他,他越是着急,把腳擋在王雅歌和小炭爐之間問,“你給我說實話,你是不是病了?”

王雅歌見他真的着急,笑笑說,“我病了好啊,你可以再娶一個能夠生男孩的女人啊。”

嚴澤光急了說,“我們兩口子,有團結有鬥爭,團結是目的,鬥爭是手段,通過鬥爭達到團結。我從來沒有三心二意,你知道我不是那樣的人。”

王雅歌聽着這話,不倫不類,倒也不難聽,心裏一陣溫暖。王雅歌說,“實話跟你說吧,這葯是婦科葯,服用三劑可以生男孩。”

嚴澤光不知是計,兩眼頓時放光,一句話脫口而出,“真的啊?”

王雅歌說,“看看,狐狸還是露出了尾巴。”

嚴澤光說,“要是真的生個男孩,那當然是好事。”

王雅歌臉一板說,“一個都顧不過來了,再生一個你帶啊?”

嚴澤光困惑了,看着小炭爐說,“那你這是幹啥?”

王雅歌說,“把你那個破營長當好,別多管閑事。”

嚴澤光明白了老婆沒有什麼大問題了,還當真不管閑事了,哼着小調回到書房搞戰術去了。

那天晚上嚴澤光很晚還沒吃上飯,餓了就在屋裏敲打桌子,聲音不高不低地喊,開飯了,開飯了!喊了幾遍沒有回應,便到廚房去找,這才發現王雅歌不知去向,倒是聽見隔壁笑語琅琅,於是明白,那葯是給孫芳熬的。

2

嚴麗文到了六歲,就該上小學了,可以寄宿。嚴澤光如釋重負,王雅歌重負如釋。報名那天,嚴澤光精神抖擻地親自送孩子,這是他第一次踏上八一小學的大門,後來就再也沒有來過。

到了大比武後期,嚴澤光和王鐵山都是老營長了。而此時王雅歌已經由師醫院三所所長升任副院長,職務是副營級,享受副團職待遇。回到家裏,再同嚴澤光舌戰的時候,底氣更足了些,居高臨下地說,“嚴澤光同志,別忘記了,我享受的是副團級待遇,而你呢,一個正營級幹部,老是指揮一個副團級幹部不太正常吧?”

嚴澤光說,“我日他娘,這叫什麼事!”

有一天到團里開會,聽副政委念《人民日報》社論。副政委口音很重,聽球不懂,加上錯別字連篇,幹部們昏昏欲睡。

嚴澤光起先還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保持坐如鐘的風度,後來實在堅持不住了,就從學習袋裏拿起一張紙信手塗鴉,寫了一句,“這個同志扯球淡。”

坐在一邊的王鐵山看見了,悄悄地把紙抽了過去,寫了一句話推了過來,嚴澤光一看,差點兒把笑給噴出來了,王鐵山寫的是,“腦袋有點像大蒜。”

嚴澤光又寫了一句,“醜化領導要倒霉。”

王鐵山又寫了一句,“實事求是理當然。”

就這樣,兩個人你來我往,方興未艾。

王鐵山雖然文化不高,但在一團是著名的打油詩專家。以後在“文化大革命”學習小靳庄的時候,他已經是團長了,據說某中央首長點名讓他去參加詩歌創作學習班,軍區打了埋伏,說王鐵山這個同志家庭出身不好,這才讓他失去了一個名揚天下同時也可能會臭不可聞的機會——這是后話了。

那天二人無意當中開展筆談,居然興緻勃勃,居然其樂無窮,居然滔滔不絕。起先還是扯談,後來漸漸地就涉及真情實感了。那天他們一共合作了多少打油詩已經無人知曉了,只有一首後來被流傳下來。

營長當了八九年,

褲衩穿了百十件,

破槍破炮天天練,

紅軍不怕遠征難。

鐘山風雨起蒼黃,

十年沒有打過仗。

手發癢來心裏急,

老想朝誰開一槍。

王鐵山和嚴澤光在合作打油詩的時候,充滿了激情,充滿了想像,也充滿了才華和智慧。這是他們歷史上配合得最好的時光,融洽默契,心有靈犀,天衣無縫,渾然一體。

他們全然不知道,幾年之後,他們差一點兒因為這些打油詩會進監獄甚至會掉腦袋。政治嗅覺高度靈敏手藝非凡的工作組居然從這首詩里研究出來,其中一、三、六、八句,屬於“牢騷太盛”,從反動情緒上看,是一個人所為,而另一個人相對平和,罪行較輕。但是因為原件丟失,王鐵山和嚴澤光都主動承擔最反動的那部分是自己寫的,反而使問題拖住了。

那也是後來的師政委劉界河出的點子,把責任推給了“廣大人民群眾”,說這是戰士們編出來挖苦他們營長的,與這兩個營長——後來的兩個團長無關。這也是后話了。

回到當時當地,嚴澤光和王鐵山在會場上作詩密切配合,但是轉眼之間嚴澤光就把王鐵山給賣了一次。

報紙念完后,散會。

其他人都走了,嚴澤光還沒走。王鐵山說,“走啊,你還想聽一次社論嗎?”

嚴澤光說,“我等等,我想問參謀長,器材什麼時候到。”

其他人都走完了,團首長也從主席台上撤下。團政委劉界河看見嚴澤光在東張西望,就打了一個招呼,“走,老嚴,到我辦公室坐坐。”

劉界河這個招呼本來是客套話,豈料嚴澤光順竿子就爬了上來。嚴澤光說,“正好,我有意見要向組織上反映。”

劉界河頓了一下,“哦,什麼意見?”

嚴澤光說,“政委要是廣開言路我就暢所欲言,政委要是閉關鎖國我就守口如瓶。”

劉界河沉吟片刻,看看嚴澤光,又抬頭看了看天,笑了起來說,“啊,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嚴澤光一臉茫然地看着劉界河。

劉界河說,“你嚴澤光那麼清高的一個人,平時不下通知你不到團里來,不逼急了你不發言,今天是怎麼啦,要給我搞隆中對?”

嚴澤光不在乎劉政委的挖苦諷刺,一本正經地說,“我只是想提意見。”

劉界河說,“你的意見重要嗎?”

嚴澤光說,“比較重要。”

劉界河說,“不是要打仗的事吧。”

嚴澤光說,“不是。”

劉界河想了想說,“那今天先算了,我今天心情比較好,陳團長打獵又打了一隻野兔子,說好了晚上要搞壺老酒的,別讓你的比較嚴重的意見把興緻給我敗壞了。”

說完,轉身要走。

嚴澤光遲疑了一下,硬着頭皮跟了上去。

劉界河那天確實心情不錯,因為聽到風聲,可能要提升為師里副政委或者政治部主任。劉界河邊走邊說,“怎麼,今天是對準了要一吐為快啊?”

嚴澤光說,“憋得有點難受。”

劉界河說,“那咱們說好了,既然提意見,就痛痛快快地提,知無不言地提,乾淨利落地提。不許支支吾吾,不許含含糊糊,尤其不許拐彎抹角。你嚴澤光是有名的彎彎繞,不能把我給繞了。”

嚴澤光說,“政委放心,今天我是一根腸子通到屁股眼兒。”

劉界河停步,扭頭問,“此話怎講?”

嚴澤光說,“直來直去。”

劉界河說,“哈哈,太粗。看來今天真的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你這個文雅的人也說起粗話來了。”

嚴澤光說,“話粗理不粗。”

劉界河說,“那好,今天我們就來個雅俗共賞,但不要搞通宵達旦。晚上我要喝酒。”

嚴澤光說,“我的意見不多,就三條。”

兩人說著話,就進了劉界河的辦公室。

劉界河讓警衛員給嚴澤光倒了一茶缸開水,把手一指說,“開始。”

嚴澤光說,“那我就開始了。情況是這樣的……”

劉界河把手一擺說,“打住,又拐彎了不是?”

嚴澤光說,“那我就從頭說起。昨天發薪水,我有三個沒想到,一是沒想到我的營長一當就是八年,我當營長的時候還沒有結婚,現在孩子已經六歲了,已經上學了,我還當營長。”

劉界河說,“那沒有辦法,抽調你去工程兵部隊當團長你不去。”

嚴澤光說,“我是個野戰軍步兵營的營長,玩步兵戰術我是行家,玩工程技術我基本上就是傻子,我不能因為追求職務而去做我力不能及的事情。”

劉界河說,“現在是和平時期,好多部隊都轉行了,有的還撤銷了,幹部多得像狗一樣,漫山遍野都是。我這個團政委比你時間更長。戰爭年代我平均一年陞官一級半,和平時期十年不升一級,這也是正常的。還有什麼沒想到?”

嚴澤光說,“我授銜的時候是個大尉,眼睜睜地熬到年頭了,總算可以授少校銜了,他媽的偏偏在這個時候又取消了。這不是瞎折騰嗎?看來我這輩子是當不上校官了。”

劉界河說,“這話不要隨便說,這是上面的事情。”

嚴澤光說,“為什麼不讓說?授銜的軍官是軍官,不授銜的叫幹部。幹部是什麼,日本鬼子才叫幹部。”

劉界河說,“嚴澤光同志,你說話注意一點。你是個老同志了,要注意影響。”

嚴澤光說,“連老同志都不敢說話了,還有誰敢說話?”

劉界河儘管表面上對嚴澤光很嚴厲,但是從心裏來講,他還是很器重這個幹部的,而且他也認為嚴澤光的意見不無道理。這些從戰爭年代打出來的幹部不是一般的幹部,他連死都不怕,他還怕什麼?你不讓他說話,你讓他閉嘴那可能嗎?

劉界河說,“在這一點上,你要向王鐵山同志學習。上次有一個提升的機會,黨委已經上報要提他了,可是他卻謙虛地說,他文化不高,水平有限,主動推薦朱振國當參謀長,他不跟你一樣,還是個營長嗎?”

嚴澤光說,“這就是我的第三個沒想到。沒想到組織上會推薦王鐵山同志當參謀長而沒有推薦嚴澤光同志。政委同志我向組織上提出疑問,嚴澤光同志差嗎?”

劉界河說,“至少在覺悟上比王鐵山同志稍遜一籌。”

嚴澤光說,“第一,我們軍人是要打仗的,是要懂戰術的。時傳祥同志掏大糞受到了國家主席的接見,你能說他覺悟不高?可是他能夠當團參謀長嗎?第二,我也不承認我覺悟就比王鐵山同志差。當然我這不是說王鐵山同志不好,王鐵山同志很好,你把他提成副團長,哪怕你把他提拔成大軍區副司令,我都沒有意見,但是你們組織上推薦他當團參謀長,我認為簡直就是驢頭不對馬嘴。”

劉界河火了,一掌拍在椅子扶手上,喝道,“嚴澤光同志,你太狂妄了!你有什麼理由說組織上推薦王鐵山當參謀長是驢頭不對馬嘴?”

嚴澤光說,“參謀長是什麼?是司令部的靈魂,是指揮整個部隊作戰行動的中樞的中樞。王鐵山同志覺悟哪怕再高,也抵消不了在作戰指揮上的先天不足。他管參謀長可以,但是他不能當參謀長。”

劉界河又把椅子扶手拍了一下說,“還是狂妄,更加狂妄。誰在作戰指揮上先天不足?你別忘記了,雙榆樹戰鬥……”

話到此處戛然而止,劉界河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錯誤,急不擇言說漏嘴了,恐怕點到嚴澤光的死穴了,恐怕戳到了嚴澤光的痛處,恐怕要傷嚴澤光的自尊心了。

果然,嚴澤光神情大變,臉色蒼白地看着劉界河,嘴唇有些顫抖,很長時間一言不發。最後說,“關於雙榆樹戰鬥,組織上的結論,我是有保留的。”

劉界河溫和了口氣說,“嚴澤光同志,我這樣說也不是很負責任。公正地說,雙榆樹戰鬥有不少問題沒有搞清楚,可是仗已經打成那個樣子了,王鐵山的隊伍已經上去了,敵人終於被擊潰了,高地終於被拿下了。我們總不能處分王鐵山吧?給王鐵山記了一次大功,給你嚴澤光也嘉獎了一次,我們也並沒有說你嚴澤光指揮失誤。哪怕將錯就錯,我們也只能那樣了,勝利屬於整體,功勞大家都有,皆大歡喜,凱旋而歸。當然……”劉界河有點語無倫次了,他看見嚴澤光已經站了起來。

嚴澤光說,“政委,我走了。”

劉界河說,“你等等,我們還沒有談完。”

嚴澤光說,“我的意見提完了。”

3

王鐵山和嚴澤光的營長當到第九年頭上,因為在大比武中各有表現,都提拔了,王鐵山先嚴澤光三個月提升為副團長,三個月後嚴澤光被提升為參謀長。

新任師政治部主任的劉界河在跟嚴澤光談話的時候說,“嚴澤光同志啊,看來你這個參謀長還真有兩下子,我應該把你調到師政治部來給我當幹部科長。”

嚴澤光說,“首長又在挖苦我。”

劉界河說,“簡直就是神機妙算嘛,誰當什麼,全由你說了算。”

嚴澤光說,“我只是覺得誰更合適。如果師政治部真的把幹部的特長、性格、品質都加在檔案里,到了該用誰的時候,基本上不用調查了。”

劉界河誇張地說,“哈哈,那我又犯錯誤了,小看你了。師政治部這個小廟哪裏能裝得下你這尊大菩薩?你考慮的問題是總政幹部部長應該考慮的事情。”

嚴澤光想了想,“老老實實地說,這個現在的檔案太格式化了,無非就是家庭出身年齡性別出生年月民族婚否。我認為軍官的檔案應該更豐富一些,好像還缺少什麼更重要的東西。”

劉界河說,“嚴澤光同志,你的想法很好,但目前可能做起來有困難。幹部問題是一個複雜的問題。我們不說它了。記得半年前,你向我提意見,說你有三個沒想到。今天我也給你三個沒想到。一是沒想到你我一起剛剛發過牢騷就提升了,好像毛主席聽到了咱們的牢騷,命令部隊重用你我。第二個是沒想到真的像你說的,你適合當團參謀長,王鐵山同志當的是副團長。你可別認為這是我聽取了你的意見才有的結果啊。我跟你說實話,討論提升你,我是投反對票的。你這個同志有很多優點,但是也有很多缺點。這個以後再說。第三個沒想到是王鐵山是分管訓練的副團長,具體說來就是分管你。雖然你們在職務上是同級,但在分工上你除了向團長負責,還要接受王鐵山的領導。你聽明白了嗎?”

嚴澤光說,“聽明白了。”

嚴澤光當了參謀長,比過去更忙了。當然,忙得很起勁,忙得如魚得水。參謀長這個職務是他嚮往已久的。雖說那時候的幹部不是太在乎職務高低,但也不是完全不在乎,何況他又對搞戰術充滿了激情呢。

就在嚴澤光雄心勃勃要大幹一場的時候,麻煩又來了。

“文化大革命”開始后,八一小學取消了寄宿,孩子還得自己帶。嚴麗文已經上小學二年級了,每天晚上要做作業,做作業要人輔導。孩子拿着課本對嚴澤光說,“爸爸,老師說了,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可是我的算術成績不好,你教我乘法吧。”

嚴澤光起先還有耐心,二乘以二等於四,三乘以三等於九,這太簡單了,於是掰着指頭給孩子講解。孩子聽得明明白白,可是還要問,“三乘以三為什麼等於九,而不是等於十呢?”

這就不簡單了。

講了幾個回合,嚴澤光就急了,對孩子說,“爸爸也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問你媽媽去。”

孩子於是顛顛地跑到媽媽的房間。可是沒過多久,小傢伙又敲爸爸的門,跑進來說,“媽媽說了,她也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嚴澤光說,“跟你媽媽說,爸爸的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比她的重要。”

孩子骨碌着眼睛,想了一陣子,又去找媽媽。

不到一分鐘,孩子再次返回說,“爸爸,媽媽說了,她的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比你的重要。她的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是為了救人,你的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是為了殺人。”

嚴澤光那天正在審定步兵連攻防戰術教材,說起來確實也就是殺人的學問。嚴澤光說,“告訴你媽,我是團參謀長。”

孩子猶豫了半天,一步一回頭,可憐巴巴地看着爸爸,到了媽媽的房間。

這次孩子沒有馬上回來,嚴澤光心想,媽的總算讓步了一次,總算知道輕重了一次。然後靜下心來看戰術教材稿。可是看着看着覺得不對勁,外面好像有什麼響動,出門一看,孩子獃獃地坐在客廳的角落裏,悄悄地抹眼淚。這個可憐的小皮球,被她的爸爸媽媽踢來踢去,她再也不想挨踢了,只好獨自忍受。嚴澤光問,“妞妞,你沒去找你媽嗎?”

孩子說,“找了,可我媽媽說,她是副院長,跟你享受一樣的待遇。”

嚴澤光氣惱地把手中的教材稿一扔,到王雅歌房間興師問罪說,“你這個當媽的怎麼這麼不負責任,怎麼能向孩子灌輸這種思想?簡直是反軍亂軍毀我長城。”

王雅歌說,“我們各自都有自己的事業。我文化不高,當個副院長很吃力,我要加強學習,憑什麼把孩子的事情交給我一個人?”

嚴澤光說,“我是軍事指揮員,你是後勤幹部,打起仗來誰更重要?”

王雅歌說,“一、現在是和平時期,沒有打仗;二、打起仗來,後勤醫務幹部同樣重要。”

嚴澤光說,“我真後悔,當初真應該像王鐵山那樣娶一個工人,服從命令聽指揮。”

王雅歌說,“你現在後悔也還來得及。”

嚴澤光沒有脾氣了,只好火冒三丈地回到自己房間,像命令士兵那樣命令八歲的女兒,“來,我來給你講,我只講一遍,你必須記住。聽明白了沒有?”

孩子怯怯地說,“不明白,不,聽明白了。”

這樣磕磕碰碰的事情幾乎每天都要發生。有一天嚴澤光睡在王雅歌的房間裏,想親熱。王雅歌說,“親熱可以,再生出一個你帶啊!”

嚴澤光嘆了一口氣說,“那好,就按你說的,用工具吧。”

4

王鐵山當了副團長之後,協助團長分管訓練工作。訓練計劃由嚴澤光主管的司令部制定。嚴澤光對上級下發的訓練大綱滾瓜爛熟,落實起來自然得心應手。

可是嚴澤光就是嚴澤光,一方面,要求部隊完成訓練大綱的指標,另一方面,又搞了一些標新立異的計劃。譬如搞體能訓練,把幹部們的待遇普遍降了一級,跑步要跑十公里,射擊要打二百米,軍體訓練排長執行的是班長的標準,連長執行的是排長的標準。而在戰術訓練上,又把標準提高了一級,排長要懂連戰術,連長要懂營戰術,營長要懂司令部參謀業務。那時候的幹部多數文化程度不高,搞戰術猜心思力不從心,搞圖上沙盤推演更是捉襟見肘,搞得幹部們叫苦連天。

情況反映到王鐵山那裏,王鐵山就在司令部的業務會上說,“不能把幹部們的標準定得太高,要實事求是。”

嚴澤光說,“不是我把標準定得太高,而是我們的幹部水平太低。你不用高一點的標準去逼他,他永遠低。”

王鐵山說,“你讓營長也去搞參謀業務,要你司令部幹什麼?”

嚴澤光說,“打仗的時候我這個參謀長犧牲了怎麼辦,我的司令部被敵人襲擊了怎麼辦?”

王鐵山說,“心急吃不了熱豆腐,還是慢慢來。”

嚴澤光說,“毛主席說了,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

王鐵山說,“我們做事不能脫離實際,你讓營長連長都去搞戰術作業想定,有的連標圖都不會,你三天一小考,一周一大考,有些人都快被你搞成神經病了,夜裏說夢話都是唉聲嘆氣的。”

嚴澤光說,“這就對了,跟上的留下,跟不上的淘汰。”

王鐵山說,“現在是和平時期,不能說戰爭結束了我們就讓我們的幹部水深火熱。”

嚴澤光說,“軍隊是要打仗的,我不能因為我們的幹部受不了就降低標準。”

王鐵山說,“你把幹部弄得人人自危,部隊管理怎麼辦,一日生活秩序怎麼辦?我建議司令部對現行訓練計劃進行調整,還是要堅持按訓練大綱來,保證幹部安心,部隊穩定。”

兩個人唇槍舌劍吵了半天,司令部的兩個副參謀長和股長們基本上插不上話,也不敢插話。

嚴澤光終於火了,把手一揮,對作戰股長石得法說,“王副團長的指示很重要,但是他的重要性不在於他的正確性,而在於他的錯誤性。王副團長的戰術觀念基本上還停留在解放戰爭時期。”

王鐵山說,“老嚴,你太霸道了。”

嚴澤光說,“我是被你逼的。王副團長你研究過沒有,現在訓練標準和內容都比較落後,戰鬥效率不高,就是與我們的指揮程序重疊有關。”

王鐵山問,“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嚴澤光說,“那我就不客氣了。作為參謀長我也是團首長,我完全可以獨立地指揮司令部工作,沒有必要在我的頭上安一個太上皇。”

王鐵山憤怒地說,“我想分管你嗎?這是領導分工,是黨委決定的。你這個態度我們怎麼配合呢?”

嚴澤光手一揮說,“散會!”夾起公文包揚長而去。

那一天王鐵山終於忍不住了,跑到師里向劉界河主任告了一狀。

劉界河說,“他媽的嚴澤光就是自以為是,老是想另搞一套。”

王鐵山說,“我也不完全認為他的做法沒有道理,關鍵是個時間問題。同一件事情,在不同的時間內做,效果是不一樣的。他天天喊戰術,從體能上把連長當排長訓練,從戰術上把連長當營長訓練。這些幹部文化程度不高,他又煽風說要向上級建議,幹部任職提升要以司令部考核成績為準,意見由司令部和政治處兩家拿,那幹部們能不緊張嗎?”

劉界河說,“你別說,他的這個想法還真的是新生事物,恐怕將來真有可能走這條路子,問題是這傢伙過於理想化了。”

王鐵山說,“我還有一點要反映,嚴澤光同志忽冷忽熱,喜怒無常,很難相處。”

劉界河說,“這個我也有感覺。嚴澤光同志的長處在於勤於學習,知識面寬,愛動腦筋。其實他的很多想法都是非常有見地的,非常深刻的。我看軍區的學術雜誌上登的那篇《作戰意志論》就非常深刻,論證充分。那裏面闡述了指揮員在突發事件面前如何保持鎮定,如何保持自信,如何審時度勢,說得都很好。他舉了朝鮮戰場一個879高地攻防戰鬥的例子,879高地這個名字很陌生,但是那個戰例我感覺有點眼熟。”

王鐵山吃了一驚說,“我沒看過。”

劉界河說,“王鐵山同志,我們都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我也跟你打開天窗說亮話。尺有所短,寸有所長。對於你和嚴澤光兩個人,我的看法是,在團以下,你比他強,強就強在恆心上。在團以上,他比你強,強就強在見識上。如果說打仗,你的強項是勇,他的強項是謀。你王鐵山是上什麼山走什麼路,他嚴澤光是上什麼山開什麼路,他的闖勁比你強。但是這個同志好像性格上有問題,比較固執,這個比較要命。”

王鐵山心想,豈止固執,簡直目中無人。這話王鐵山沒有說出來,王鐵山說,“其實我始終是尊重他的,我文化程度不高,眼光沒有他看得遠,所以我從來不會輕易地否定他,但是如果我研究透徹了,我就不能袖手旁觀,我可以公開地跟他爭論,並且及時地向上級反映。”

劉界河說,“很好。我們都看在眼裏,你始終對他是寬宏大量的,你反映問題對他也是愛護。咱們這些打過仗的幹部,都是國家和軍隊的寶貴財富,要保護。你放心,找個機會我要狠狠地敲打他。”

5

不久,劉界河果然把嚴澤光狠狠地訓了一頓。

事情是因為王雅歌引發的。這年春天,離駐地相州市八十多公里的內詳縣發生流行瘟疫,由師醫院和各團衛生隊抽調二十多名醫護人員組織醫療隊,前往災區救死扶傷,師醫院一名副院長擔任醫療隊長,王雅歌自告奮勇地爭取了這個任務。

下班回來,王雅歌把這個情況跟嚴澤光通報了,嚴澤光的臉色馬上就變了,看也不看王雅歌,而是看着正在做作業的妞妞。看了半天才說,“你真是一個混進人民軍隊的階級異己分子,你無孔不入不擇手段地毀我長城。”

王雅歌說,“我怎麼毀你長城啦?救死扶傷,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是我們醫務工作者的神聖職責。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是我軍的宗旨。你反對我履行職責遵循宗旨,你才是毀我長城。”

嚴澤光咬牙切齒地說,“你走了,她怎麼辦?”

王雅歌說,“我想好了,把孩子交給石得法家屬,她剛剛從農村過來,還沒有上班。”

嚴澤光的臉色這才晴轉多雲,嘟囔說,“這倒是個主意。”

達成協議,兩口子都比較高興。因為考慮到一去至少是十天半月,當天夜裏還恩愛了一番,而且沒用嚴澤光說的那種“橡皮套子”,王雅歌是醫生,知道掌握安全期。

可是第二天嚴澤光往師醫院給王雅歌打電話說,“不行。我不能把孩子交給我的下級,這樣有濫用職權剝削下級的嫌疑。再說,石得法的老婆一個大字不識,把孩子交給她,還不得給我帶出個小農民來!”

王雅歌說,“那你說怎麼辦?”

嚴澤光說,“你去把任務辭了。”

王雅歌說,“開玩笑,你以為這是開玩笑嗎?”

嚴澤光說,“我這就給你們院長打電話。”

王雅歌說,“你敢,只要你敢打這個電話,我們就離婚。”

嚴澤光說,“婚姻自由,離婚也自由,但那是以後的事,我要解燃眉之急。”說完就把電話掛了,掛了又把話筒拎了起來,對總機說,“給我接師醫院院長辦。”

一會兒總機回話了,說師醫院院長辦佔線。

嚴澤光等了一會兒,又把話筒拎起來說,“給我接師醫院院長辦。”

一會兒總機又回話了,說師醫院院長辦還是佔線。

嚴澤光說,“把他們的線掐斷,把我的插進去,我有急事。”

一會兒總機回話說,插不進去,師部總機不給轉接。

嚴澤光心想奇怪了,誰這麼長時間佔用電話,有多少話要說嗎?如果有緊急情況怎麼辦,如果戰備命令突然下達了怎麼辦?

想到這裏,嚴澤光腦子裏突然閃過一道靈光,又拎起話筒說,給我接作戰室。

剛剛講完,就聽對面辦公室電話鈴聲大作,接着傳來拉椅子推桌子的跑步聲。見電話有人接了,嚴澤光嗯了一聲,接電話的是作戰股長石得法,聽到這聲“嗯”就知道是誰了,聽到這聲“嗯”就知道出大事了,氣喘吁吁地問,“參謀長,有何指示?”

嚴澤光說,“記錄我的命令。”

石得法說,“是,記錄參謀長的命令。”

嚴澤光說,“陸軍第二十七師一團司令部緊急通知,各營,獨立連,團直、團后各分隊:為確保戰備通訊之暢通,凡作戰值班電話,私事不得使用,公事通話時間不得超過五分鐘,凡超過五分鐘即由團總機撤線。此命令即日生效。記清楚了沒有。”

石得法說,“記清楚了。參謀長,發生了什麼事情?”

嚴澤光說,“什麼發生了什麼事情?暢通戰備通訊線路!”

石得法問,“參謀長你在哪兒?”

嚴澤光說,“我在我辦公室。”

石得法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表情很滑稽地對剛剛進來的趙參謀和李參謀說,“哎呀,這個官僚主義啊,他在辦公室,就隔着一層牆,你過來說一聲也行,你把我叫過去說也行,還打電話,還要我記錄,還說要保障戰備通訊線路暢通,這不是官僚主義是什麼……”

趙參謀和李參謀都不說話,竊笑。這時候有人說話了,是電話聽筒,聽筒里傳出來一聲厲聲質問,“石得法,你說誰是官僚主義?”

石得法嚇了一個哆嗦,這才發現電話沒有掛上,聽筒還在自己的手上。石得法一抬屁股站了起來,打了個立正說,“報告參謀長,我是說……我是說……我是說你就是官僚主義,你不僅是官僚主義,還是本位主義,還是自由主義!”

嚴澤光怒吼道,“你混賬,石得法你給我聽着,你他媽的立即從作戰股給我滾出來,等待另行分配工作!”

電話里說,“嚴澤光你聽着,辱罵下級,更是軍閥。你他媽的立即從司令部給我滾出來,等待另行分配工作!”

石得法嚇壞了,他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聽筒里為什麼會有另外一個石得法,簡直是同參謀長對罵。兩個參謀也傻眼了,覺得這一幕就像滑稽戲一樣。石得法突然愣了片刻,似有所悟,掛上電話,戴上軍帽,跑步出門,跑了七步就到了嚴澤光辦公室的門口。

終於,嚴澤光也感覺不對了,聽筒里的口氣越來越硬,這不像石得法的風格,石得法跟敵人作戰還算不孬,但是在他嚴澤光面前,石得法永遠是下屬,是學生,是畢恭畢敬的。可是今天怎麼啦?這個石得法難道吃了熊膽了不成?

再冷靜下來一聽,聲音也不太對,口氣更不用說了。那居高臨下震耳欲聾口氣,如果不是比他高兩級以上的人而是比他低兩級的人說出來的,那這個人不是吃了熊膽就一定是瘋了。

等石得法痛不欲生地出現在他的門口,他的臉一下子就白了。電話那端正在罵娘的是劉界河。他的線師部總機可以拒絕插接,但是劉界河的線他的團總機打死也不敢不插。就在石得法戰戰兢兢地說出第一個“我是說”之後,下面的話再也不是石得法說的了。

嚴澤光立正,對着話筒,音量一落千丈:“首長,劉主任,我沒有聽出來,我檢查,我……”嚴澤光語無倫次,額頭上熱氣騰騰。

劉界河說,“你沒聽出來是我,就可以辱罵下級了嗎?你不是官僚主義是什麼,比軍閥還軍閥!”

嚴澤光說,“是,我比軍閥還軍閥。”

劉界河說,“這個賬我以後再跟你算。我問你,是誰給你的權力破壞師里部署的疫區救災工作?是誰給你的權力阻撓師醫院的副院長率隊奔赴疫區?”

嚴澤光說,“首長,我,我的孩子沒有人管,我還要管司令部,管戰備訓練……”

劉界河說,“那我不管,你的困難你自己解決!現在我命令你,立即停止對王雅歌同志的阻撓,立即向王雅歌同志道歉,立即做好王雅歌出征疫區的後方勤務保障工作!聽明白了沒有?”

嚴澤光回答,“聽明白了!”

嚴澤光真的明白了,他明白為什麼他插不進師醫院的線路了,原來是王雅歌先發制人,掛了他的電話就給劉主任打了電話。足足有半個小時啊,半個小時可以告多少狀啊!

劉界河說,“我最後再給你一個忠告,在團里,要尊重王鐵山,在家裏,要尊重王雅歌。我隨時聽取他們的彙報。聽明白了沒有?”

嚴澤光回答,“聽明白了。”

劉界河余怒未消地說,“那好,你等着,最近一個時期,你犯的錯誤夠多的了,只要我再聽見二王當中有一個人反映你的問題,我們新賬老賬一起算,徹底清算!”

“砰”,那邊把電話摔掉了。

嚴澤光一屁股攤在椅子上,半天沒有動彈,看見石得法在門口哭喪着臉,一拍桌子吼道,“他媽的全都是你壞的事!”

6

自從那年檢查結果出來之後,每過幾個月,王雅歌都要帶孫芳去人民醫院去複查,還是由沈大夫望聞問切,然後調整藥方。

王雅歌是軍醫,過去的專業基本上是戰地救護,對於傷筋動骨止血縫皮很有研究,婦科不甚了了。王雅歌有點着急,孫芳的中藥吃了一服又一服,沈大夫不說行,也不說不行。王雅歌過去認為多播種收穫的可能性很大,後來又認為還是應該集中優勢兵力,掐准日子,交代孫芳每個月只准王鐵山那個一次。姐倆現在已經不是好鄰居的關係了,也不是親密無間的關係了,連私隱都成了共同的了。孫芳對王雅歌言聽計從,依賴性很大,這樣就把王雅歌緊緊地套住了。孫芳懷不上孩子,不僅是孫芳的心病,更是王雅歌的心病。

王雅歌也曾跟沈大夫探討過,乾脆去看西醫做手術。沈大夫說,“有條件做手術當然更好。”沈大夫又說,“這種病,做手術成功的可能性不是沒有,但是對患者傷害較大,術後會留下後遺症,經常會出現這樣的情況,患者可以懷孕了,卻不能懷孕,手術過程中要給患者用很多西藥,如果在術后懷孕,母子健康是一個問題,孩子的質量也是問題。再等等看。”

王雅歌的醫療隊很快就組織起來了。正在琢磨要不要帶孫芳去沈大夫那裏再調整藥方,沈大夫卻主動把電話打了過來。沈大夫居然知道了醫療隊到疫區的消息,而且主動關心孫芳服藥后的反應,這是王雅歌沒有想到的。王雅歌很感動,心想這邊剛剛組織了醫療隊要去為人民驅趕瘟疫,那邊就有地方醫院的大夫關心軍隊幹部的後嗣問題,這確實是軍愛民民擁軍的典型事例。沈大夫說,“走之前,你把患者帶來,我再看看。”王雅歌暗喜,可能有戲了。因為醫療隊籌備工作緊張,約好了晚上去人民醫院。沈大夫果然等在那裏,一起等待她們的還有賈護士和林司葯。

把過脈之後,沈大夫說,“對不起你們,這麼長時間沒有治好你的病,我這個中醫失職了。”

王雅歌心裏一沉,看看孫芳,臉色也很灰暗。

沈大夫說,“我可能過於自信了,也過於迷信了。如果早點積極動員你們去看西醫做手術,也許情況就改變了。”

王雅歌說“,難道一點辦法都沒有了嗎?”

沈大夫說,“醫生從來不敢給患者打包票。這次我倒是想給你們打一個包票。依我現在的判斷,患者的病情已經起了很大的變化,但還需要最後攻一攻。王同志你這次到內詳疫區,有空的話,去找一個叫孫大竹的人,他是舊社會的藥材商,現在正在被管制,可能不太好找。如果找到,請他想辦法搞三斤藍茱,年代越久越好。”

王雅歌覺得有點神秘,將信將疑地問,“有了這三斤藍茱就行了嗎?”

沈大夫說,“如果搞不到三斤,至少也得二斤,回來請林司葯給你們配藥。再不見效,那我就黔驢技窮了,只好請你們去看西醫了。”

王雅歌大喜。憑她的感覺,沈大夫把話說到這個份上,心裏已經很有底氣了。這個沈大夫,當年王鐵山來檢查的時候就看着她不同尋常,好像很有城府,說話不多,但說出來的都是不容置疑的。

當天晚上回去,王雅歌的臉上有掩飾不住的愉快,似乎孫芳很快就能懷孕了,似乎孫芳懷孕就等於她自己懷孕了。

嚴澤光見老婆回來,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冷冷地問,“都快半夜了,哪裏去了?”

王雅歌說,“我是醫療隊長,工作忙啊。”

嚴澤光說,“我們家有個別人,當面一套,背後一套,陽奉陰違,居然告狀。”

王雅歌說,“我們家的個別人是誰?”

嚴澤光說,“還有誰,難道是妞妞?”

王雅歌說,“除了妞妞,就是你和我,也就是說,這個陽奉陰違的人不是你就是我。據我所知,今天我們家還有個別人向劉界河主任保證,不再阻撓王副院長當醫療隊長了,而現在又諷刺挖苦,這不是陽奉陰違是什麼?”

嚴澤光嘆了一口氣說,“我他媽的娶的哪裏是老婆啊,夜裏是個橡皮套子,白天是個組織特派員。”

王雅歌不理他,問,“妞妞呢?”

嚴澤光說,“嘿嘿,天無絕人之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你能治住我,我也不能束手就擒。孩子在老王家,你幫他老婆生孩子,我請他幫我帶孩子。”

王雅歌說,“這樣合適嗎?我幫他們是出於戰友感情,你把孩子交給他們照顧,那不成交易了嗎?”

嚴澤光說,“我他媽的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其實早就該這樣了。這不是什麼交易,這叫實行共產主義,各取所需。我今天跟老王說,我們家王副院長要去帶醫療隊,孩子乾脆就住你們家,交給孫芳得了。你知道那廝怎麼說嗎?那廝高興得手舞足蹈,當時就把妞妞給領走了,一頭走還一頭說,好了,好了,這回老王有事做了,家裏沒有個孩子,就像他媽的不長草的荒原。”

王雅歌問,“孩子呢,她什麼態度?”

嚴澤光說,“媽的這孩子對我很缺感情,一聽說要去王鐵山家,我們這裏話還沒說完,她自己就把書包衣服準備好了,好像是到她姥姥家過年似的。這下好了,皆大歡喜。”

王雅歌想想,這的確是一個好主意,想了想又問,“吃住都在他家?”

嚴澤光說,“不光吃住,衣食住行都在他家,還不用交伙食費。”

王雅歌見嚴澤光喜形於色的樣子,心裏很不舒服說,“看你高興的樣子,把自己的孩子交給別人養,好像是送瘟神一樣。不交伙食費不行,你好意思啊?”

嚴澤光說,“我是提出來要交,按天計算,從即日起,到王副院長回來之日,每天三角錢伙食費。但王鐵山那廝說,屁話,誰說這話誰就是放屁。”

王雅歌說,“那好吧,我走了,孩子也走了,就留你這個獨夫民賊獨守空房吧。”

嚴澤光說,“什麼話!我有了精力,可以甩開膀子干工作了。”

7

王雅歌的醫療隊到內詳疫區,緊鑼密鼓只開展了半個月工作,疫情就控制住了,第三十天頭上王雅歌回來,還當真帶回三斤藍茱。

那天晚上,王雅歌強迫嚴澤光跟她一起到隔壁領孩子,王鐵山見王雅歌手裏提着兩瓶茅台酒,哈哈一笑說,“好,好酒,我老王除了茅台,啥酒不喝。因為買不起茅台,所以還是啥酒不喝。”

說完就讓孫芳張羅幾個小菜,吃完飯把孩子交給她的爸爸媽媽。

兩家四個大人興高采烈,兩個女人一齊動手,很快就搞了三個涼菜三個熱菜。尤其因為有了茅台,尤其是因為有了三斤藍茱,王鐵山和嚴澤光喝得酣暢淋漓。這兩個人都是好酒量,喝完了一瓶,嚴澤光意猶未盡,吩咐孫芳再開一瓶,卻被王鐵山擋住了。

王鐵山說,“慢着,這是你們兩口子送給我的禮物,你總得給我留一瓶吧。”

嚴澤光哈哈大笑說,“老王老王,老奸巨猾。”

王雅歌說,“老王是怕你醉了,什麼老奸巨猾。”

嚴澤光說,“好好,給你留一瓶,不過留一瓶你也還得跟我一起喝,你要是獨吞你是王八蛋。”

王鐵山說,“我要不獨吞你是王八蛋。”

整個晚上,王鐵山家裏都是其樂融融。

再好的宴席也有散的時候,再好的戲也有終場的時候。吃過飯,喝完酒,再聊一會兒天,就該走人了。王鐵山的心裏突然就空落起來,孫芳的心也突然就空落起來。

這一個月來,王家清冷的小院因為有了一個孩子,就像沙漠裏有了綠蔭。過去的情形是,晚上兩口子吃完飯,大眼瞪着小眼,想說什麼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觸動了對方那根敏感的神經。而自從妞妞進了這個家門,情形就完全不一樣了。小傢伙回來,如果王鐵山在家,就要到爹爹的懷裏撒一會嬌——自從換了家,王鐵山就出主意讓妞妞喊他爹爹,喊孫芳喊娘。妞妞態度太明確了,一點含糊也沒有,立馬就改了口,把王鐵山喊爹,把孫芳喊娘。每天妞妞要向爹娘講一些在學校的故事,爺倆娘倆一起解決作業問題。王雅歌出行之後的第一個星期開家長會,是孫芳去的。孫芳文化程度不是太高,第一次參加家長會沒有經驗,回來傳達會議精神,說得斷斷續續。第二個家長會王鐵山親自去了。當爹當娘的當習慣了,這個家剛有點生機,孩子又要走了,王鐵山說著話心思就不對了,孫芳一看王鐵山不說話了,眼圈就紅了。

孩子呢?孩子悶悶不樂地吃過飯,就躲進自己的房間裏做作業去了。王雅歌去敲門說,“妞妞,媽媽回來了,跟媽媽回家吧。”

裏面一點響動沒有。

王雅歌又敲門說,“妞妞,難道你不想媽媽嗎?”

妞妞說,“不,我不回家,那是你和爸爸的家,我要和爹爹和娘在一起。這是我的家。”

嚴澤光睨了王鐵山一眼說,“好啊,你老王有辦法啊,杯酒釋兵權。王副院長離家才一個月,你就給我搞策反,居然爹爹都當上了。”

王鐵山說,“我策反什麼了,孩子放在我這裏,我總不能漠不關心吧,我疼愛孩子有什麼錯?孩子一天天大了,有她自己的態度。”

王雅歌說,“這怎麼辦呢,給你們添麻煩太多了。”

王鐵山說,“添麻煩我們不怕,但是請你們不要給孩子添難受。你們要是有本事,你們自己跟孩子說,但是不能強迫孩子。”

孫芳左右為難說,“要不這樣,明天再說吧。”

王鐵山也說,“我們明天再做做工作,要讓孩子有個轉變過程。”

嚴澤光說,“好啊,媽的我的孩子不跟我親,隨他去。”

王雅歌說,“我看也只好這樣了,明天讓她放學直接回家。”

這件事情就這樣達成了共識。可是到了第二天晚上,妞妞放學了沒回家,還是回到王鐵山家。任孫芳橫說豎說,妞妞就是不肯離開。妞妞說,“爹爹,娘,難道你們不想要我了嗎?難道你們不愛我了嗎?我不想到他們家去,我想跟爹爹和娘住在一起。”

王鐵山的眼淚都被孩子說出來了,把妞妞抱在懷裏說,“妞妞啊,不是爹爹和娘不愛你了,那邊是你的親生父母啊。”

妞妞說,“不,他們不是,我的親生父母是爹爹和娘。”

那一天,妞妞最終還是留在王家。這一留,就是六年。好在嚴澤光對孩子不上心,好在王雅歌每天下班可以到王家串門。久而久之,也就順理成章了。

8

嚴澤光擔任團參謀長的第二年,團里組織編寫團史,關於雙榆樹戰鬥,副參謀長石得法和擔任編纂組組長的政治處副主任郭靖海在會上發生爭執,石得法堅持說二號高地的敵人一個加強排是被助攻營放過來的。

郭靖海則堅持說,“就算我們想放,敵人也未必就聽我們的,難道我們內外勾結不成?”

石得法說,“那麼為什麼在我們進攻的時候,三號陣地出現敵人?”

郭靖海說,“我只能說是敵情有變化,這股敵人是後來增援的。”

團史初稿形成后,郭靖海拿去送給團首長看,王鐵山在上面批示,“雙榆樹戰鬥是我們一團的集體榮譽,是兩個營密切配合戰鬥的結果。不要突出個人,不要突出哪一個營,沒有配合就沒有勝利。”

送到嚴澤光的面前,嚴澤光翻到了雙榆樹戰鬥那一節,看了幾眼,面無表情地把初稿往桌子上一扔,皮笑肉不笑地問郭靖海,“你能肯定三號高地的敵人是後來增援的嗎?”

郭靖海不卑不亢地說,“我們攻上二號高地,沒有受到任何阻擊,就能說明問題。”

嚴澤光又問,“假設二號高地的敵人轉移,他不可能出現在正面三號高地,而應該出現在反斜面上,應該成為貴部的攔路虎,而不應該成為本部的身後狼。”

郭靖海說,“如果參謀長對這件事情有疑問,可以提出修改意見。”

嚴澤光在團史初稿上面批了幾個字:“功過是非,自有後人評說。”

郭靖海拿起初稿就走,嚴澤光又叫郭靖海回來,將那幾個字抹掉,重新寫道,“此事已成過去,組織已有結論,死者不再復生,活人不必再爭。”

郭靖海拿起初稿要走,嚴澤光又請郭靖海回來,再次將批示抹去,重新批道,“區區小戰,不足掛齒。所謂大捷,教訓深刻。”

郭靖海這次沒有走,而是駐足等待。嚴澤光微笑問道,“郭副主任還有何見教?”

郭靖海說,“我在等嚴參謀長再改一次。”

嚴澤光說,“不必了,按你們說的辦。”

郭靖海拿着團史稿,轉眼就到了王鐵山的辦公室,向王鐵山大訴其苦,說嚴參謀長太難伺候了,太居高臨下了。

王鐵山批評郭靖海說,“當政工幹部的,要有胸懷,要拿得起,放得下。嚴參謀長是個愛做學問的人,不同於工農幹部。要團結,要尊重嚴參謀長的個性。”

郭靖海向王鐵山彙報了嚴澤光幾次修改意見的內容,王鐵山沉思道,“最後的意見才是意見,你不必向我彙報被他自己否定了的意見。”

郭靖海說,“那是區區小戰嗎?那是雙榆樹大捷。可是他卻說教訓深刻。”

王鐵山說,“打一仗總結一次,總結一次前進一步,這是我軍的光榮傳統。”

郭靖海說,“恐怕他的想法不是王副團長說的這樣,這分明是不服氣。”

王鐵山嚴厲地說,“不要在領導中間搬弄是非。”

不久,一團團長擬升任副師長,一團團長人選在王鐵山和嚴澤光兩人中爭議。劉界河帶領工作組到一團考察幹部。工作組離開之後,王鐵山的妻子孫芳在家裏燉了一鍋狗肉,請嚴澤光夫婦過來吃飯。

嚴澤光吃着狗肉,哈哈一笑,讚美狗肉,問王鐵山,“分管首長請被分管的同志吃飯,別是不懷好意吧?”

王鐵山愣住,然後苦笑說,“讓孩子告訴你。”

妞妞告訴爸爸,今天是她的十歲生日。嚴澤光這才恍然大悟,他們家鄉有給孩子過“十周”的習慣。王雅歌埋怨說,“你嚴澤光只顧搞戰鬥效率,家裏事一概不管,哪裏有這個細心啊。”

嚴澤光說,“你這樣說王副團長恐怕不受用,抓部隊是王副團長的事,我只是個大參謀,參謀帶長也還是個參謀。王副團長你說是不是?”

王鐵山說,“嚴澤光同志我怎麼得罪你了?你說我不懷好意,我就是別有所圖。我問你,工作組來考察班子,團長人選你推薦的是誰?”

嚴澤光說,“我推薦嚴澤光。我不能老是被你分管啊!”

王鐵山說,“你知道我推薦的是誰嗎?”

嚴澤光說,“你我還不了解?你這個人,說好聽點是覺悟高,謙虛謹慎,說難聽點是言不由衷,虛偽。你總是說自己能力有限,水平有限,應該讓能力更強的人當團長。但是你總不會推薦我吧?”

王鐵山反問,“為什麼?”

嚴澤光說,“你想給我敬禮嗎?”

王鐵山說,“你這個人,小題大做,大事小肚雞腸。我明明白白地告訴你,我推薦的就是你。我向劉政委掏心窩子,抓管理嚴澤光不如我,抓訓練我不如嚴澤光。但是嚴澤光文化比我高,他初中,我高小。從部隊發展的大局看,嚴澤光比我更合適。”

嚴澤光頗感意外,哈哈大笑說,“敬愛的王副團長,你這個人,哪怕有一百個缺點,但是有一個優點我是堅信不移的,有肚量。”

王鐵山說,“我沒有你有本事,只好比你有肚量。”

嚴澤光說,“可是光你推薦也沒有用啊。劉政委對我的印象差極了,我這幾年沒少惹他生氣。三年前提升我當團參謀長,他居然投反對票。”

王鐵山愕然問道,“你這是從哪裏聽來的消息?”

嚴澤光說,“他自己親口對我說的。”

王鐵山說,“你這個人,還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那一次劉政委提名你直接升任團長,常委會上沒通過,才改的參謀長。”

嚴澤光愣了半天說,“劉政委這個人,像個老革命,真君子。”

王鐵山說,“在劉政委和你我三個人當中,至少有兩個真君子。”

嚴澤光說,“你什麼意思,你們兩個都是真君子,那我就是小人啦?”

王鐵山哈哈笑道,“還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的意思是,劉政委是零點八個真君子,你我加起來是一點二個真君子。人無完人嘛!”

嚴澤光不再冷嘲熱諷,轉移話題說,“哎王副團長,咱們一碼歸一碼。你推薦我,我感謝你。可是,我的孩子怎麼成了你的了,為什麼見我不如見你親?我去學校接她,她說是鄰居爸爸,居然叫你爹爹。”

王鐵山說,“因為你要抓戰鬥效率,我只好多抓下一代。我去參加孩子的家長會,總得有個身份吧,是孩子要求我當爹爹的,孩子的眼睛是雪亮的。我問你,這幾年你參加過孩子的家長會嗎?”

嚴澤光說,“這種事情還要我一個團參謀長去嗎?如果需要,可以讓她媽媽去,也可以讓警衛員去。”

王鐵山說,“你要搞清楚,你不僅是個團參謀長,也是個父親。你不履行父親的職責,我不能不管。”

嚴澤光說,“你真的去參加家長會了?”

王鐵山說,“當然。不過,我也只去過兩次,其餘都是孫芳去的。孫芳文化不高,老師說的東西記不全。有一次妞妞回來跟我說,別的同學問她,為什麼老是娘去,難道她沒有爹爹嗎?我答應孩子,下次家長會,爹爹去。”

嚴澤光放下筷子,看着王鐵山,點點頭說,“難得,謝謝你老王。”

王鐵山說,“也謝謝你,家裏有個孩子,就像荒原上有了樹林。”

王鐵山說這話的時候,有點傷感。

嚴澤光說,“嗯,你說的有一定道理。但是,我們那個荒原也需要樹林。妞妞,今晚跟我回家。”

嚴麗文說,“不,我跟我娘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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