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

第七節

她正大睜雙眼盯着他的臉,小偉趕緊轉過臉去,只聽到她柔柔地哼了一聲:

“嗯。”

小偉不由得伸手攬住了她的肩膀,兩眼直直地望着落地棚外撲濺的雨點。

丹霞的身子一縮,整個半邊身子貼近了他。小偉只覺得渾身熱起來,心跳得比棚外的雨聲還響。他感覺到陣陣紅暈從耳朵根往臉頰上升起、升起。他不敢轉過臉去瞅她一眼,不敢。

“害你淋雨了。”丹霞輕聲抱歉地說。

“不礙事。”

“悔嗎?”

“咋個會呢,對你們家,我感激都還來不及呢。”

“對我呢?”小偉敏捷地感到,丹霞的一隻手也從他的背後攬過來了,停在他左腋下的心口邊。

“也一樣。”他幾乎是無聲地回答。

兩個年輕的身體相偎相依地緊挨着,兩人都能聽到對方怦怦的心跳,都能感到富有彈性的溫熱的軀體的吸引。小偉的呼吸粗重起來,局促起來,他內心中衝動地升起了一股強烈的慾望,他的眼睛裏什麼都看不見了,他的腦子裏啥也感覺不到了。他攬着她的手臂情不自禁地有了力量。

“看,你額顱上還有一滴雨珠。”丹霞說話的聲調又怯又顫,她伸出一隻手,拂去了他額頭上的一滴水。

她的手剛碰着他的光滑油亮的額頭,小偉的雙手就捧住了她秀美的臉龐,他俯下臉去的時候,還從她的眼睛裏看到掠過一絲驚慌,當他的嘴唇不顧一切地吻着她那兩片微微哆嗦的唇時,她嘆息似的哼哼了兩聲,熱烈地承受着他的有力的吻。兩個灼熱的身體緊緊地擁抱在一起。開初丹霞的雙臂是有力的,情緒也是緊張的,漸漸地在一陣一陣愛撫的熱潮掀起時,她的眼瞼微微合上了,她的軀體癱軟下來,她眩暈了似的任憑青春熱潮的襲擊……

風挾着雨,“嘩啦嘩啦”地洗刷着原始的山野,山水溝溝里匯聚起來的混濁的水流,捲起秋日裏早落的枯葉敗枝,捲起穀草爛繩,不可阻擋地越下了牛角坡,朝着腳下翻滾而去。

高坪寨集體戶茅屋裏,常常響起丹霞爽朗的脆亮的笑聲了。這很自然,沒任何人有過困惑和疑義。知青們常去老婁那兒玩,老婁的女兒跑來同女知青們聊聊天,學打毛線新花樣,學着裁件新褂子,沒任何人說閑話。也沒任何人注意到她和小偉之間心照不宣的眼神和背着人的小動作。

春天來了,春天是河水泛濫的季節,春天是萬物復蘇的季節,春天更是激發人的慾望和充滿希望的季節。

春的夜樺林就更美了,東邊山巔上升起的那一輪圓圓的、橙黃色的月亮,把她那銀灰色的月光傾瀉在稀疏的林子裏。

“小偉,呃……”

“急急地找我來,什麼事兒?”小偉藉著月色,極力想要辨清丹霞臉上的神情。

“得跟你說了。”

“說啥子?”小偉惶惑地朝樺林邊的那一溜平房瞅了瞅,四扇朝着林子的窗戶,都亮着明晃晃的燈光。

丹霞的雙眼瞪得大大的,似含着一點哀傷:“我……我有兩個月沒來了……”

小偉半張着嘴,驚愕得說不出話來。預感中的時時擔憂的事兒總是恐懼地猜測着的事兒,到底來了。自從落地三角棚里的事情發生以後,他同丹霞是常常地在一塊兒了。經常地是他去找她,也有她找來的時候。有什麼辦法呢,偏僻山鄉的生活本身就是那麼蒼白,物質生活的清貧是無須說了,即便是青年男女渴求的娛樂也是貧瘠到了極點。而為沉重的農活糾纏的燃燒着青春熱情的身軀,又是那麼需要刺激和安撫。尤其是在連日陰雨的強迫久睡醒來以後,小偉迫切地巴望着同丹霞悄悄地呆在一塊兒。是的,他住在集體戶茅屋裏,她同父母常在一塊兒,似乎沒有多少兩人單獨相處的機會。但一對戀人還會找不到幽會的時間和地點嗎。在這些情慾伴隨着愛情一同滋長發展的日子裏,小偉的心也並不輕鬆,他的理智並沒給桃色的浪濤淹沒。相反,每次同丹霞分手時,他都有一種莫名的煩惱和憂慮。他完全知道,如此發展下去將會有什麼結果,他也不是沒有思忖過。不,他幾乎可以說是幾十幾百次地權衡過他同丹霞之間的一切。說實在的,他愛丹霞,愛她白楊樹一樣挺拔抽條的個頭,愛她的熱情和溫情脈脈的眼神,愛她健朗漂亮的臉蛋兒,她是老婁的女兒,她從小又隨母親在平塘縣山寨里長大,她能幹、懂得體貼人。要是同她結婚過日子,小偉不會吃虧的。可是,要同她成了家,就必須一輩子生活在這兒,伴着高坪寨團轉的山野田壩和峰峰嶺嶺?伴着老婁護衛的備戰電台。這是小偉不情願也不甘心的呀。哦,青春對小偉來說,還只剛剛開始,他這一輩,還可以有很多作為,在他的心靈深處,還有着一些並沒完全泯滅的希冀和憧憬。雖說招工暫時凍結三年,雖說回上海看來是沒望了,但他還可能調干、參軍、讀書,還可能進工廠、去省城或其他崗位上大幹一番哪。他咋能輕易就把自己的一生交給這深山裏呢。只是,所有這一切都很遙遠、都很渺茫,眼前的日子卻是極難熬受的,眼前的丹霞的誘惑,也是極難抗拒的。

就在這種猶豫彷徨、茫然不知所措的日子裏,小偉同丹霞始終保持着熱烈的情愛關係。

“咋不說句話?”久久地一陣沉默過後,丹霞急促地顫聲問,“你倒是有個態度啊!”

小偉粗壯高大的身軀遭了雷擊一般抖了抖,臉綳得鐵緊,一雙男子漢的眼睛裏迸射出豹子似的光。他腦子裏在這短短一瞬間,閃現過很多念頭,掠過許多荒唐而卑微的補救辦法:墮胎,回上海去探親,住個一年半載,長期不回來,躲避……但所有這些稍縱即逝的想法都為青年男子的自尊和血性拋開了。他把一雙因艱苦的農活磨礪得粗大有力的手,擱上了丹霞微顫微顛的肩頭,聲息喑啞低沉地道:

“那就……把一切向所有的人攤牌吧……”

丹霞啜泣着,兩隻晶瑩的淚眼裏閃爍着期待的光:

“咋個說呢?”

“結婚吧。”

丹霞呻吟似的哼了一聲,整個挺拔的身子癱軟般倒在小偉的懷裏,兩條長而有力的臂膀,動情地摟住了小偉的身軀:

“你真好,小偉。”

“呃……”小偉嘴裏含糊不清地哼了一聲,“得跟你爹講……”

“是的。還得快同你上海家裏說。”

“就是不知,”小偉有自己擔憂的心思,“你爹聽說之後,會咋個待我?”

“他還能咋個呢?”丹霞喃喃自語般道,“往常他倒是常說你不錯,前些天,他還問起我,我們倆關係咋個樣。他說了,如真能定下來,他能替你到大隊去說,讓你到灑溪小學去教書。”

小偉張開雙臂,把丹霞緊緊地摟在懷裏。這消息,是令人欣慰的。能擺脫繁重累人的農活,他是做夢都在巴望着的。彷彿是對他下決心結婚的一種補償,一帖葯。小偉和丹霞雙雙依偎在一株赤樺的樹榦上,朝着樺林邊那眼睛似窺視着他們的四扇亮着的窗戶望去。

夕陽擦着西邊的山巔,把晚霞絢麗的色彩揮灑到無邊的層巒和樹林上空。

田野沉寂下來。

薅包穀的婦女們收工了,她們嘰嘰喳喳、嘻嘻哈哈地說笑着,成一字單行順着山脊上的小路走下坡來。晚霞輝映着她們的身姿,使得她們那扛着鋤頭的剪影分外悅目。

隔着坡、隔着嶺,看不到她們的臉龐和眼神,聽不清她們高高低低的嗓門說些啥,可挾着書本和放學回寨的學生們一道走來的許小偉,還是一眼就能認出荷鋤而行的丹霞,她那高高的個頭兒,生了鬆鬆以後還是那麼抽條挺拔的身影,離得再遠,他都認得出來。

他曉得她轉過彎就要走那條鋪砌着石階的山道,山道上走過幾十步她就要穿過那片竹林,出了竹林她就會一氣跑到溝渠邊。樺林旁的院壩里有自來水,可她還是喜歡坐在溝渠邊的田埂上,就着被太陽曬得溫熱溫熱的溝渠水洗腳丫子。

他也不忙回家去,屋頭的家務事兒自有兩位老人操持,當知青時候的忙碌緊張早已成為過去。他顯得悠閑、逍遙、自在。

他朝溝渠邊慢慢走去,婦女們的說笑響進了竹林,繁茂的竹丫枝梢發出“沙啦沙啦”的聲響。

他笑微微地站在溝渠旁邊。

“瞧啊,丹霞,”頭一個跑出竹林的大嫂放開嗓門張揚一般嚷嚷道,“你那個教書匠已在小橋頭等你哪!”

大嫂的話音剛落,尖聲的脆脆的、爽朗的、放肆的、羨慕的笑聲一齊響了起來。羞怯的姑娘們掩着嘴垂首快步走過小偉身旁,眼角卻又不甘心地斜他一眼,潑辣的婆娘揶揄地捶着丹霞的背脊。

丹霞的臉羞得緋紅緋紅,可眼裏透出的是滿足的、喜悅的光。她高高地仰起明朗得如同沐滿了陽光似的臉,坦然地瞅着議論他們的婦女們,毫不掩飾她的幸福和歡樂之情。

婦女們漸漸去遠了。

小偉迎着丹霞走來:“累嗎?”

“薅包穀,累啥呀!”丹霞樂得滿臉都是笑,顯然對小偉主動迎她感到十分快活,“鋤頭一支,擺個龍門陣,說個悄悄話,時間不知不覺就過去了;一喊歇氣,更好,綉襪墊的、搓麻絨的、掏豬草挖野蔥的,各找各的地勢去休息,一坐就是兩頓飯工夫。這樣子幹活路,累啥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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泛濫的櫻桃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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