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
說著,丹霞“啪嗒啪嗒”脫下兩隻布鞋,一屁股坐在田埂上,把兩隻白皙豐腴的腳丫子,“通通”伸進溝渠水裏,一陣蹬踢,拍濺起無數雪白的水花:
“哎呀,水好暖喲!真快活!你也坐下來呀!”
小偉整天在學校上課,腳並不臟,但他見妻興沖沖的,不想掃她的興,也把書本往田埂上一放,扒下鞋和襪,同丹霞並肩坐在溝渠邊,把兩隻腳伸進清澈見底的流水中。
淙淙潺潺輕吟低唱般的溝渠水“啪啦啪啦”打着兩人的腳背,溫熱舒適,勞作一天後的疲乏感頓時消失了。丹霞羞赧地把臉挨上小偉的肩,輕柔地道:
“瞧啊,小偉,瞧這一片山野,真好看!”
不怪丹霞驚喜地叫起來,展現在他倆眼前的景色真是美極了。
晚霞的餘輝變成金黃金黃的,從晴和高遠的天空中撒下千條萬條閃閃爍爍的金線,彷彿給逐漸沉寂下來的田壩坡土,給鬱鬱蔥蔥的樹林,給波光粼粼的小河流水,給綠茵茵悅人眼目的草坡,給正在拔節生長的谷種和躥得人高的包穀稈,給炊煙裊裊的村寨,給偌大的廣漠無垠的遠山近嶺,通通都鍍上了一層橙紅橙紅的色彩。
“這裏真好,是嗎?”丹霞幾乎是湊近了小偉的耳畔道。
“嗯,”許小偉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又幽靜又美,真像置身在世外桃源之中。”
他說的是真話。擺脫了機械的、繁重累人的農田勞動,天天教書,他簡直覺得輕閑極了。
“當真的,這裏要比我和媽原先在的平塘鄉間強。”丹霞順着自己的思路,繼續往下道,“那裏啊,一年倒有近半年的時間下雨下霧,連空氣都是潮乎乎的。我同媽兩個女勞力,一年干到頭,只得兩千來分,連口糧款都不夠,到年終結算,還要補錢。日子清苦得只想淌淚水。到了爹這裏來,就好了!高坪寨上照顧我們,喂上了牛,一年多得一千多分,還有你教書得的強勞力工分。干一年,除了口糧款還能進幾文。往常價,有爹的工資貼補開銷,生活比人家強多了。”
“多虧了你爹。”
“也虧了你呀。跟你講呀,爹給他們單位上提了,有招工機會,把我招進他們單位,協助他看好這備戰電台。聽說他們的頭頭答應了,本來看守這洞子,就該派兩個人來的。”
“你當了工人,就會把我甩了!”
“除非是你。我甩你幹啥?你沒聽說嗎,你們民辦教師將來要轉成公辦,你不就順順噹噹得工作了。”
小偉情不自禁地仰起臉來,心頭暗忖道,當真是這樣,當然是十分理想的了。只是,這日子什麼時候到來呢?
“瞧,他們在向你招手哪!哎,你咋個沒反應啊?”丹霞的手臂平舉起來,指向一片平順的水田壩子。
小偉定睛望去,遠遠的田埂上,高坪寨集體戶的知青夥伴們,正向他倆一邊揮手、一邊“鳴吼噢唷”的叫喊着。小偉連忙將雙手高高舉過頭頂,拉長了聲氣嚷嚷了一陣。
知青夥伴們匆匆在溝渠水裏洗了腳,連綰起的褲管也沒放下,就揮着告別的手勢,朝寨子上走去。
是呵,他們不可能像小偉如此安閑自在,他們還得趕回去生火煮飯,淘米洗菜,能在天黑盡時端起碗來,已經算快的了。小偉熟悉這種清貧勞累的生活,婚前他過的不就是那樣的日子嘛。
是的,同夥伴們相比,小偉真該滿足了。生活是安定的,工作是有希望的,眼前已經擺脫了泥里水裏、風裏雨里的農活,就是知青們以後有機會抽調上去,也不見得能像他現在這樣得到教書的長位置。
他還希求什麼呢,他還巴望什麼呢。他有了安穩的家,有了嬌妻和可愛的兒子鬆鬆,他生活在一個景色秀麗的又幾乎是與世無爭的地方,他滿可以就這麼生活下去了。
丹霞濕漉漉的巴掌在沉思默想的小偉肩頭重重拍了一下,陡地歡叫起來:
“鬆鬆,看啊,爸爸抱着鬆鬆來了!”
話沒說完,丹霞利索地跳起來,光着兩隻腳丫,連呼帶叫地順着田埂跑去:
“鬆鬆,媽媽來了,媽媽來了!媽媽親親你。”
小偉也樂了。他把腳從溝渠水裏抽回來,一手拿起書本,一手提着四隻鞋子,順着長滿嫩草的窄窄的田埂,朝懷裏抱着鬆鬆、嘴裏叼着香煙的老婁走去,心裏滿是甜絲絲的感覺。
要是時代不發生驟變,要是社會沒有近年來的進步,要是生活仍舊照着原來的軌跡邁進,要是高坪寨集體戶里的知青們沒有紛紛離去,還是無形給小偉有着一面對比的鏡子。小偉是會在這世外桃源似的環境裏生活一輩子的。
至少他不至於提出離婚,至少他不會產生離妻別子的念頭。
怪誰呢?
似乎該怪小何,是他在趕場時說的一番話,促使小偉下定了決心。
“怕你動心,怕你情緒受影響,本來不想告訴你。”在場街邊的蔬菜攤攤後頭,照例地寒暄幾句過後,小何突然說了這麼一句,抿了抿嘴,看到小偉專註地望着他,小何舔舔嘴唇,接着往下道,“後來想想,我們兄弟一場,多少年了,這樣做未免太不仗義,我決定還是跟你講。”
“玩起外交辭令來了。”
“對你是適宜的。”小何冷冷地道,“我也要走了……”
“走?”小偉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這些年裏,同他一道來灑溪高坪寨插隊落戶的知識青年們紛紛地走了,離去了,有的上大學,有的進省城的工礦,沒安排的,都在刮回城風的時候回上海了。他們佔着兩個條件,一、當地不曾安排工作,仍在務農;二、沒結婚。這兩個條件,小偉都沒有。每送走一個夥伴,他的情緒總要有一次波動,總會在家裏無人的時候,憑窗遠眺那重重疊疊的大山外的世界。唯一聊可自慰的是,好友小何還留在這裏。在知青中,小何的命運也算好的,地區師範招生時,他被招去讀了兩年書。畢業以後分回來,在公社小學校里任教,有了工資、有了購糧證。他還同一個女知青結了婚,生下一個女兒,長期寄養在上海外婆家。夫婦倆就在公社(近年來改為鄉)小學校里當教師。鄉場離高坪寨六七里地,小偉趕場,總要去夫婦倆的家裏坐一坐。平心而論,儘管小何去念過兩年師範,有中專文憑,工資並不比小偉高几塊,日子也沒小偉過得順心。對比小何,小偉還可得點兒安慰。可現在,什麼預感也沒有,小何也要走了。在這塊土地上生活着的就只剩下了他最後一個。聽到這消息,他愣怔了半天,眼神不知朝哪瞧,好容易穩住勁兒,憋出一句:
“走哪兒?”
“上海是進不了的。去她父母的家鄉,”小何似乎看出了小偉心緒,故意淡淡地道,“南通,你是知道的,離上海很近,只隔着一條江。那裏的學校,調令已經發來了。”
小偉有氣無力地責備着老朋友:“你頭一次跟我講……”
“不是什麼秘密,也不必四處張揚。”小何平心靜氣地道,“現在這種事太多了。你不曉得嗎,在我們這批當年下鄉還沒走脫的知青中,近年來又出現了一股回歸的潮流。有人開玩笑說,這也是否定‘文化大革命’。不過,這股回歸的潮流,是一股潛流,悄悄地、想出種種辦法、千方百計地回去。不是說嘛,人生在世,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價值和位置。當你尋求到合適的位置時,也就確定了自己的價值。可憐的是,我們始終都沒在這兒找到合適的位置,我們像被人甩上沙灘的魚一樣,給甩在這偏遠山鄉的夾縫裏。哦,你是不同的。”小何察覺了小偉驟然變了的臉色,迅疾地轉了話頭:“你在這裏有一個安定舒適的家,你的兒子鬆鬆都讀書了。他……”
場街上喧囂的聲浪把小何的嗓音淹沒了。小偉連瞅也沒瞅小何一眼,轉身就步入了擁塞的人流。
他不知道自己在場街上幹了些什麼,不知道是怎麼回到備戰電台邊的家中來的。他有一個令人羨慕的家嗎,多少年來人們都是這麼說的。確乎也是這樣,建在備戰電台樺林邊的四間磚瓦房的家,要比高坪寨上的農民家庭,甚至比鄉場上,區鎮上的居民家庭,條件都好多了。原先計劃中的事情,隨着歲月的流逝,一件一件都如願了。丹霞被招了工,協助她父親看守備戰電台。小偉隨着灑溪學校由民辦轉為公辦以後,自然得了工作,有了購糧證。在這個家庭里,唯獨丹霞的母親是農村戶口,不過這已不礙事了。相反,在實行責任制以後,高坪寨上划給她一大塊責任田土,一家人在這塊田土上栽種蔬菜,種果樹,一年四季的新鮮菜吃不完。日子過得順心極了,家裏不僅新打了一整套傢具,還像城裏人家那樣,買來了洗衣機、電視機。
這樣的家,還有啥不滿足的呢?
要小偉挑剔,也說不出幾點來。只是,小偉的心頭常常浮起空泛感來,總覺得自己生活的範圍太狹小了,生活的天地太狹小了。每天,他的生活就是從樺林邊走到鄉村小學校,再從小學校回到樺林邊來,酷暑寒冬,春去秋來,風雨無阻,每天兩回。回來之後唯一可去的地方就是責任田土,幫着干點兒活,想干多少干多少,因為家中有的是拿着國家工資的閑人。星期天可以去趕場,見見各式各樣來自四鄉八寨的農民們的臉,去七里路,回來七里地。哦,山野的世界是多麼廣闊,大山外的世界又是多麼豐富多彩。而他,卻只能生活在深山旮旯的這個小小的夾縫之中,從青年不知不覺走入中年,又慢慢地一年一年衰老。他同丹霞和兒子鬆鬆一道去上海探親,上海熱鬧、上海繁華、上海的生活充滿了新的色彩,他們不容易來一次,住了兩個多月,帶的錢用光了,也就回來了。這裏,備戰電台樺林邊的四間磚瓦小院,才是屬於他的位置,而他的價值,也就確定了只能在這個位置上尋找。儘管山鄉小學校的教育質量很難提高,儘管有消息說備戰電台幾乎已被人遺忘,他和老婁一家人,還得在這裏尋找自己人生的價值。其實他們都沒怎麼去尋找啥看不見摸不着的價值,他們只不過是在這裏安瀾無波地打發天天如此的日子罷了。
起先,小偉訂一些雜誌看,興緻頗濃地守在電視機旁從頭到尾看所有的節目。近年來,雜誌他不訂了,難得一回地坐在電視機旁。看雜誌也好,看電視也好,都會惹起他的思鄉之情,都會使他想起山外頭那個令人眼花繚亂、生機勃勃的世界,都會刺激他想到自己目前的處境。中東局勢也好,兩伊戰爭也好,那些穿梭不息外交活動也好,與他許小偉何干呢,他還得在這荒僻乏味的山溝溝里生活下去,生活一輩子。
所有這一切,都只因為他娶了丹霞,因為他成了老婁家一分子。
要擺脫這一切,要投身於強烈地誘惑他的生活,只有一個辦法,一個辦法……
不是有很多知青為回到城市,鬧離婚,辦假離婚手續,甚至想出種種荒誕不經的手段,鑽頭覓縫地達到自己的目的嘛。也沒多少人譴責他們,相反,講起來,人們還挺客觀的。
如同染料浸在水裏,色彩漸漸地向著四面擴散一般。一旦腦子裏出現了這種念頭,就變得一天比一天更鮮明、更固執了。
小偉曾經以為,一旦他深思熟慮的念頭講出來,丹霞非同他大吵大鬧不可。她會罵他昧良心,她會怒斥他日子過好了就忘記當初,她會拚命撒潑把他罵得狗血淋頭,她會哭、會嚎啕,會叫鬆鬆以父子之情來感化他,會……小偉設想種種可怕的情形。
結果呢,啥都不曾發生。
樺林邊四間磚瓦房裏的生活,甚至比以往任何時候來得平靜。
只是家庭中的氣氛變了。老婁和岳母幾乎把他視為路人,陰沉着臉,幾天裏也不同他講一句話,也不瞅他。而當他悶頭抽煙抽得嘴舌發澀,啥滋味都品不出來時偶一抬頭,又明明看到老婁或是岳母用眼角窺視他。兒子鬆鬆也避開他了,看到他都不喊,還氣鼓鼓地朝他瞪着眼。從他提出那句難以出口的話、第二天就同他分房睡的丹霞,盡量迴避着同他見面。吃飯的時候她也不坐到桌邊來。
這是小偉不曾想到的,更是不曾預料到的。連續過了好幾天這樣幾乎窒息人的生活之後,丹霞陡然把協議離婚書放在他眼前了,並且在第三頁的後頭,先簽好了自己的名字。
除了丹霞在隔壁抑制着的啜泣之外,四間磚瓦房裏,一個人都沒有。想必是一家人商量好了,特地給他倆製造了這麼一個機會。
小偉顫抖地抓起了丹霞丟在桌上的幾張紙,他的淚水糊滿了眼眶,紙上寫些什麼,他都看不清楚,他也無須看清楚,他的要求本來就很低,只要答應離婚,他什麼都不要,只要有讓他暫時在鄉村小學校搭鋪的被窩墊子,只要自己的換洗衣裳,兒子的生活費用,他甘願承擔。簽不簽字呢?事情到了這一步,字總是要簽的,他已經沒有勇氣耐性在這裏落寞孤寂地生活下去,他將要去走自己的路,他不能把自己的一輩子虛擲在這塊土地上,陪伴着至今他還不曾進去瞅過一眼的備戰電台。他常常懷疑,那山洞裏的電信通訊設備是不是還適用於今天,那是六十年代安裝的,今天已是八十年代了,電子微波技術發展神速,即使能用,那裏面的東西想必都落伍了吧。
是的,為了他自己的前程,為了他的未來,為了在生活中尋求到屬於他自己的位置,他非得離開這裏不可。老婁、岳母、丹霞和兒子鬆鬆不會理解他的背叛,他們也許永遠不會理解,也許,到鬆鬆長大以後,他會理解自己的父親,但那是遙遠的未來的事了。
眼下他只能顧到自己的離去。
哪怕他離去之後還不知將在哪兒找到自己的位置,在哪個崗位上顯示自己的價值。他還得走。
小偉抓起了沉重的鋼筆,笨拙地在協議離婚書的後頭,署上了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