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東拉西扯
外來語大量成為中國人的口頭禪,其盛況空前最早大約是在漢唐之際。
中心總是會名垂史冊的。事實上現在我們使用的語言被稱作“漢語”,或者被叫做“唐話”,就因為這兩個朝代國力最雄厚,文化最繁榮,影響最深遠,和世界的交往也最多。
一、洋芋與土豆
南方人吃大米,北方人吃小麥。
麥在上古漢語中叫“來”。《詩經》中就有稱麥為“來”的。方言學家潘家懿說直到現在山西臨汾人還把麥子熟了叫“來了”。大米則是水稻。“稻”與“到”同音,沒準也有“到”的意思。苟如此,則“稻麥”便是“到來”了。
稻麥為什麼是到來呢?
大約原本沒有,後來才“到”才“來”。
小麥可能是從羌族人那裏傳入華夏的,水稻則可能是從印度經由緬甸、老撾、柬埔寨、越南,自華南一路北上。不過浙江河姆渡出土的炭化稻穀,則好像又證明咱們老早就種稻子了。其實“來”的本義就是小麥,《說文》謂“周所受瑞麥”。其中大麥叫牟,小麥叫來,字形也是“像芒束之形”,其義則是“天所來也”,以後才轉借為往來的來。所以,小麥是不是從人家那裏嫁過來的,還說不清。
同樣,稻也不一定是“到”的諧音,也可能是“搗”的諧音。稻穀成熟后,要放到臼裏面搗,才能變成米,也才能吃。稻的字形,便是搗米之狀,林義光先生的《文源》中說過的。周振鶴、游汝傑兩先生《方言與中國文化》一書則從語言學的角度,考證出廣西西南和雲南南部也是亞洲栽培稻的起源地之一。看來這稻子是家生的,還是進口的,也很難弄明白。不過麥(麥)字從來,稻字從禾,倒是事實。甲骨文中既有麥字,也有稻字,也是事實。而且,它們也都被叫做“谷”(穀)。麥叫“芒谷”(有芒之谷),稻則叫“嘉穀”(也叫禾)。當然,後來大家不這麼混着叫了,叫“穀子”的都是“米”—在北方是指小米,在南方則指稻米。
如果說稻麥還有點“來歷不明”,那麼,玉蜀黍可是地地道道的“舶來品”。它原產南美洲,來到中國也很不容易。玉蜀黍傳入中國有兩條路線:一條是先由葡萄牙人帶到爪哇,再從爪哇輾轉而來;另一條則是阿拉伯人從麥加、中亞輸入。所以,它在各地方言中的別名也五花八門。有叫玉麥(南寧)的,有叫黍麥(溫州)的,有叫紅須麥(巍山)的,還有叫番大麥(廈門)的,最早的官方稱謂則是“御麥”。可見玉蜀黍剛進入中國時,被看作是一種“麥”。其實它和大麥、小麥、黑麥、燕麥,無論外形還是味道,都相去甚遠,怎麼會是“麥”?大約就因為“麥”有“來”的意思。外來的,也就是“麥”。又因為來得稀罕,來之不易,便叫“御麥”。御和玉同音,玉蜀黍也更像是米而不是麥,因此便改叫“玉米”(玉一樣晶瑩的米)。既然是米,當然也是谷,所以又叫“包穀”(葉子包着的谷)。又因為這“包穀”是棒糙狀,故而也叫“包穀棒子”或乾脆簡稱“棒子”。
從國外引進的東西還很不少,比如胡麻、胡菜、胡桃、胡豆、胡蘿蔔等等都是。胡麻就是芝麻,胡菜就是油菜,胡桃就是核桃,胡豆則有兩種,豌豆和蠶豆。豌豆原產中亞和西亞,蠶豆最早則為希伯來人所種值,它們當然都是“胡豆”。此外還有胡椒、辣椒,也是外來的。這就讓人覺得匪夷所思。胡椒還好說,它來自摩伽陀國(屬印度),當然是“胡椒”。如果辣椒也不是“國貨”,那我們湖南、四川的“辣妹子”,豈不都成了“外來妹”?然而辣椒確實原產南美洲熱帶地方,據德康道爾的《農藝植物考源》考證,直到十七世紀才傳入中國。那時明朝已近滅亡,清人都快入關了,這可真是做夢都想不到的事情。我等嗜辣之人吃了一輩子辣椒,原以為自己是愛國主義者,誰知道吃的竟是外國佐料。
其實土生土長的椒只有一種,即花椒。何況辣椒雖然不姓“胡”,看不出是從國外進口的,方言中還是留下了飄洋過海的蛛絲馬跡。比如溫州、廈門便管辣椒叫“番姜”,福建許多地方(如建陽、建甌、崇安、光澤)則管辣椒叫“番椒”,中藥藥典上也叫“番椒”。大約辣椒傳入中國以前,國人的辛辣佐料主要是生薑和花椒,這才把辣椒稱為“外國生薑”(番姜)和“外國花椒”(番椒)。之所以不冠以“胡”,則是因為已另有“胡椒”。但生薑之味主要是辛,花椒之味主要是麻,辣椒之味才真正是辣,這才因味得名,叫做辣椒。
辣椒被叫做番椒或番姜(四川人則稱之為海椒),是一點也不奇怪的。大凡從國外引進的植物,往往會被冠以胡、番、西、洋等字眼,以示其來歷,比如西紅柿也叫番茄,還叫洋柿子。又比如番薯,番薯學名甘薯,也叫白薯、紅薯、紅苔、山芋、地瓜,南昌、廣州、陽江、梅縣、潮州、廈門、福州、溫州都叫番薯。它是在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以後,由西班牙人從南美洲帶到菲律賓的。明代萬曆年間,福建遭受颱風,總督金學派人到菲律賓尋找可以救災的農作物,甘薯便飄洋過海,來到中國,所以甘薯又叫金薯,也就是為了紀念金學的功勞。不過要想什麼事都能做到飲水思源,是不容易的。極易生長的甘薯在全國推廣后,便不再叫金薯或番薯,反而變成了“地瓜”。
番薯變成了地瓜,洋芋則變成了土豆。洋芋就是馬鈴薯,也是原產南美洲,傳入中國比甘薯還晚,所以叫洋番薯(溫州)、番仔番薯(廈門),也有叫荷蘭薯(廣州、潮州、梅縣)的,更普遍的叫法則是洋芋。洋芋也就是洋山芋,和洋番薯是一個意思。反正先入為主,後來為客。甘薯先來,便是“土”;馬鈴薯後到,便是“洋”,等到“洋芋”也變成了“土豆”,則已是“幾度風雨,幾度春秋”了。
二、胡番與西洋
漢語中用來指“老外”或“舶來品”的詞,有胡、番、西、洋。胡,大約是用得最早的。它原本泛指北方和西方的少數民族,即“胡人”。所以,但凡叫做“胡什麼”的,多半來自所謂“西域”。西域的概念,近一點的,在天山以南,崑崙以北,玉門以西,蔥嶺以東(蔥嶺即帕米爾高原)。遠一點,則可到克什米爾和伊朗了。
中國和西域交通很早。兩千一百多年前,張騫便通了西域,以後又有絲綢之路,中亞文化也就源源不斷地流入中國。除了胡麻、胡蔥、胡桃、胡豆、胡椒、胡蘿蔔,還有胡食(抓飯)、胡餅(燒餅)、胡茄、胡琴、胡笙模(也是一種樂器)。還有一些東西,雖然並不叫胡什麼,也是從西域來的,比如苜蓿、葡萄、石榴、琥珀、獅子。據周振鶴、游汝傑兩先生雲,它們很可能是當時外來語的音譯。比如苜蓿和葡萄源自古大宛語,琥珀源自突厥語,獅子源自伊蘭語,或波斯語,或粟特語。石榴原本叫安石榴。安石,很可能是安息(在今伊朗),也可能是安息帕提亞王朝名Arshak的諧音。
石榴現在已經是“國貨”了,也不再叫安石榴。就像羅漢不再叫阿羅漢一樣,也是省掉了頭一個字。它還被老百姓用來作為多子多福的象徵。中國民間用來祝願多子多福的東西很多,魚(年年有餘)啦,蓮子(連連得子)啦,棗和栗子(早早立子)啦。石榴既然“房中多子”,自然也不妨“洋為中用”了。
還有一個“洋芋變土豆”的例子是嗩吶。嗩吶這玩藝,在一般人心目中要算土得掉渣的樂器,地地道道的“國樂”或“民樂”,卻原來也和胡琴一樣,是從西域來的。嗩吶原本流傳於波斯、阿拉伯一帶,金元時傳入中國,其名則源自波斯語surna,所以又叫瑣奈、蘇爾奈。鈸則比嗩吶來得早一點,是南北朝時傳入中國的。鈸既然原本就是西域的東西,那西方的妖怪自然也能把孫悟空裝在裏面了。
琵琶也是從西域傳入的,起先叫“批把”,不知是音譯,還是因為它彈奏起來噼噼啪啪的。漢代劉熙的《釋名》說:“批把本出於胡中,馬上所鼓(彈奏)也。”他還解釋說,琵琶演奏時,手往前推叫批,往後退叫把,所以叫批把。南北朝時,又有曲頸琵琶傳入。曲頸琵琶源於烏特,是一種阿拉伯樂器,也流行於土耳其、伊朗、蘇丹、摩洛哥、阿拉伯文叫ud。它傳入歐洲,就變成了琉特,盛行於文藝復興時期。傳入中國,則變成了琵琶,隋唐年間盛極一時,有龜茲琵琶、五弦、忽雷(忽雷又分大忽雷、小忽雷)多種,大約也還在馬上彈奏。“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西域情調是很濃的。
琵琶、五弦、忽雷、火不思,都是西域撥弦樂器,當時統稱胡琴。火不思是烏特的一種,突厥語叫qobuz,譯名也五花八門,什麼和必斯、虎撥思、唬拍詞、吳撥四,比較好玩的則有胡不思和渾不似兩種。火不思後來變成了拉弦樂器,也就是二胡。二胡是典型的“中外合資”產品。北方的馬尾、松香,南方的蛇皮、竹子,中西合璧,北人南相,表現力極強,也就在民樂演奏中唱起了主角。
儘管西域的文化貢獻如此之大,中原卻並不怎麼領情。喜歡胡食、胡服、胡樂、胡舞的當然大有人在,但“胡”這個字眼還是帶有貶義。在中原之人看來,北方的胡,南方的越,都有些“非我族類”的味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雖雲“意合則胡越為昆弟”,但意合的時候有,意不合的時候也多。而且往往是一言不合,便刀兵相見,雙方之間,心裏面便難免有些彆扭。
更重要的是,在中原華夏之人看來,胡人(也包括所有的“蠻夷”)不懂禮儀,不講道理,不守規矩,喜歡“胡來”。胡來也就是任意亂來。之所以叫“胡來”,就因為胡人喜歡亂來(比如五胡亂華什麼的),也叫“胡亂”。所以胡來便是“像胡人一樣亂來”,胡說便是“像胡人一樣亂說”,胡思亂想則是“像胡人一樣思維混亂”。此外,胡扯、胡鬧、胡言亂語、胡攪蠻纏、胡說八道、胡作非為,意思和來歷都差不多。胡,不是和扯、鬧相聯繫,便是和蠻、非相對應,反正沒什麼好詞。至於把神志不清時說的話稱為“胡話”(胡人說的話),則鄙夷之情更是躍然紙上。
這當然是一種“偏見”,不利於民族團結的,但它們產生在特定的歷史條件下,也並非沒有道理。胡思亂想一詞最早見於南宋朱熹的《答潘文叔》,當時叫“胡思亂量”。胡說和胡來則分別見於南宋周密的《齊東野語》和金董解元的《西廂記諸宮調》。南宋與金,那可是中原漢人最仇恨胡人的一個時代。
胡的本義是獸肉(領下垂肉),番的本義則是獸足。番,也是用來指外族和外國的,叫番邦,而且主要指西方諸族、諸國,叫西番。用獸肉、獸足來指稱外族、外國,畢竟不太友好,也不文明禮貌,因此胡、番便漸漸為西、洋所替代,比如西點、西服、西醫、西學,或洋貨、洋裝、洋人、洋場。其中當然有一個過渡階段,比如西餐先前就叫番菜;也不是所有的胡、番都能改成西、洋,比如番瓜(南瓜)就不能改叫西瓜。叫西、洋的也不一定就不帶貶義,比如西患、洋相。但畢竟西、洋只是說出了一個客觀事實,不像胡、番那樣帶有主觀色彩,要好得多了。這說明民族偏見雖然在所難免,時代和社會也畢竟在進步,語言也不會一成不變的。
三、佛國梵音
從西土來的,不光是葡萄、石榴、嗩吶、琵琶、胡豆、胡椒、胡羅卜,還有佛。
佛也是“舶來品”。中國本土有鬼,有神,有仙,沒有佛。鬼神都是死人,一個普通人死了,就變成鬼;如果死的是一個了不起的人,一個於國於民有大功勞的人,比如夏禹什麼的,就變成神。鬼之與神,不過是靈魂的兩種不同待遇,或兩種不同存在方式。鬼投胎,神附體;鬼作祟,神降福。至於仙,則是活人,只因為得了道術,或服了丹藥,變得長生不老,或者可以肉體飛升,平步青雲,也就成了仙。
佛也是活人,釋迎牟尼就是活着的時候成佛的。成佛也不是長生不老,或者法力無邊,而是有了“覺悟”。佛,就是覺悟者。不過不是一般的覺悟,而是悟得了無上正等正覺;也不光是有覺悟而已,而是能夠做到自覺、覺他和覺行圓滿。但不管怎麼說,無非也就是覺悟。覺悟這個詞,我們現在是用得很多的,卻很少有人知道是從佛教中來。
從佛教中來的詞很多,比如“五體投地”也是。中國古代只有三跪九叩,沒有五體投地。五體投地即雙膝雙肘和頭着地,是古印度的最高禮節,佛教沿用。又因為行此禮時要用頭頂尊者之足,所以也叫“頂禮”。至於“膜拜”,則是舉手加額,長跪而拜,許多宗教中都有此禮。後來,人們便用“頂禮膜拜”表示極度崇拜,用“五體投地”表示極其佩服,也不知道它們是從佛教中來的。
其實早期影響最大的外來語,就要算這佛國梵音了。我們現在常常會說諸如“祝大會圓滿成功”一類的話,這“圓滿”二字,就是佛教用語,指無所欠缺,十分完美,比如功德圓滿。佛教喜歡說“圓”字,比如圓通、圓融、圓覺、圓成、圓寂都是。圓通即無偏缺(圓),無障礙(通);圓融即圓滿通融;圓成即圓滿成就;圓覺即圓滿的靈覺;圓寂即圓滿的寂滅,也叫涅槃(梵文Nirvana的音譯)。
涅槃不是死。一個和尚或僧人死了,就說他“涅槃”、“圓寂”,那是拍馬屁的話。真正的涅槃,是指一種非生非死、亦生亦死、超生超死的最高境界。超越了生死,也就超越了時空。什麼劫波,什麼剎那,也都不在話下。劫波是梵文kalpa的音譯,剎那則是梵文ksana的音譯。佛教時間概念很強,計算也很精確,長短遠近都有具體的說法。其中劫波時間最長,大約四百三十二萬年為一劫;剎那時間最短,大約九十剎那為一念。一念之差,也可能萬劫不復。一劫不復尚且可怕,何況萬劫?要知道,一劫之後,是會有劫火出現的。“世界終盡,劫火洞燒”,只留下一片“劫灰”。“眼看朝市成陵谷,始信昆明有劫灰”,這是很恐怖的事。所以“劫”之一詞,又引申為災難。如劫難、劫數、浩劫、劫後餘生等。一個人,如果命中注定要遭此災難,就叫“在劫難逃”,相反,若能做到“歷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則可謂幸甚至哉。
涅槃也不是成佛的目的,成佛的目的是“普度眾生”,也叫“慈航普渡”。慈航就是幸福的航船。佛教管愛護眾生給予歡樂叫“慈”,憐憫眾生拔除苦難叫“悲”,因此“慈悲”就是“與樂拔苦”。這當然是佛菩薩的任務。只有他們才有此大慈大悲,也只有他們才有此“神通”。神通一詞,也來自佛教。佛教有“五眼六神通”的說法。五眼即肉眼、天眼、慧眼、法眼、佛眼,六神通即神足通、天眼通、天耳通、他心通、宿命通、漏盡通。這些詞我們也都借用,比如肉眼凡胎,慧眼識珠,神通廣大,手眼通天等等。此外像因果、因緣、緣起、報應、不二法門,都是佛教名詞,現在也都變成人們的口頭禪了。
口頭禪也和佛教有瓜葛。禪,是梵文Dhyana音譯“禪那”之略,意謂“靜慮”,是佛教的一種修持方式,也叫“禪定”(即禪與定的合稱),而主張用禪定來概括佛教全部修習的宗派就叫禪宗。禪定講“心注一境,正審思慮”,禪宗講“不立文字,直指人心”,都不需要多說話。如果整天喋喋不休,或並無覺悟,只會說些禪語,那就是“口頭禪”了。
禪宗主張“見性成佛,道體心傳”,怎麼會整出個“口頭禪”來呢?就因為佛教有“覺他”的任務。這就要“啟智開悟”,也就是啟迪智慧,使人覺悟。順便說一句,“智慧”和“覺語”一樣,也是佛教名詞。漢語中原來也有這兩個詞,但沒有什麼太深刻的意義。覺悟基本上是覺醒、醒悟的意思,不是悟得無上正等正覺;智慧則主要是聰慧、智謀的意思,也不是把握諸法真如涅梁成佛的特殊認識。這種特殊認識或最高智慧又叫“般若”。般若讀如波惹,正如南無(致敬、禮讚、飯依)讀如拿摩,都是梵文的音譯(般若的梵文是Prajna;南無的梵文是Namas);而把智慧和聰明區別開來,則正是佛教的高明之處。
智慧不同於聰明,也不同於知識。聰明多半不大,叫朽小聰明”;智慧一定不小,叫“大智慧”。知識屬於社會,智慧屬於個人;知識可以授受,智慧只能啟迪。所以,要啟迪他人的智慧,首先自己就得有大智慧,而且,要悟得無上正等正覺,就得“破執”。執,就是執著,也就是不開竅,認死理,非在一棵樹上弔死不可。執則迷,迷則不悟,叫做“執迷不悟”。執迷不悟也是禪宗用語,現在也變成了我們的口頭禪。
禪宗大師們要破執、啟智、開悟,弘法時就不能教條主義地照本宣科,得說些讓人覺得耳目一新豁然開朗恍然大悟的話才行,比如什麼“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啦,什麼“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啦,都是。這些驚人妙語即便不能真正使人覺悟,至少也讓人覺得新鮮好玩,大家也都會跟着學。久而久之,也就成了人們的口頭禪。
四、老母雞變鴨
外來語大量成為中國人的口頭禪,其盛況空前最早大約是在漢唐之際。
漢唐時期幾乎有一千年之久,其間所謂“漢唐盛世”更是中國歷史上很值得誇耀的輝煌時代。漢武帝好大喜功。在他手上,帝國的疆域竟擴張到兩倍以上,廣達五百萬平方公里。唐太宗雄才大略。他採納魏微“中國既安,四夷自服”的建議,先把自己的事情做好,果然弄得九州臣服,八方來朝。什麼突厥啦,吐蕃啦,高麗啦,日本啦,波斯啦,乃至亞美尼亞、東羅馬帝國和阿拉伯半島的大食,都一撥一撥地把使者和留學生派到中國來,心悅誠服地學習中國文化。於是大唐帝國便成了世界文化的中心。
中心總是會名垂史冊的。事實上現在我們使用的語言被稱作“漢語”,或者被叫作“唐話”,就因為這兩個朝代國力最雄厚,文化最繁榮,影響最深遠,和世界的交往也最多。結果大家記得住的,便不是漢,就是唐。比如日語中當用漢字的語音有吳音、漢音、唐音三個系統。京都的京讀作きょう,是吳音;京師的京讀作けい,是漢音;南京的京讀作きん,是唐音。日本人渡海而來,上岸的地方是江南,最先學去的當然是吳音。漢音和唐音就有點名不副實了。所謂漢音,其實是模仿唐代中原語音的,但那時唐的名氣還不如漢大,於是便被稱作漢音。後來,宋元明清又不如唐,結果模仿宋元明清語音的又被稱為唐音。儘管北宋當局一再要求各國改稱中國為宋,卻可惜收效甚微。這也怪不得人家,漢與唐,實在是“先前闊得多了”。
語言學家薩不爾(Sapir)有句名言:語言很少是自給自足的。日本人要學中國話,中國人也要從外國人那裏借語言。事實上當兩種異質文化發生關係時,影響從來就很少是單方面的。就算是打架吧,也會你一拳,我一腳,你在我身上划道口子,我在你身上留個傷疤。漢開拓,唐開放,與外部世界的交通聯繫自然頻繁。張騫通西域,玄奘求佛經,飲食服飾、風俗習慣、語言文字之類的東西也會跟着“搭便車”。至少是,西域既通,現成的詞彙就不敷使用;佛經既得,外文的翻譯就成了問題,因此漢唐兩代,也就成了大量借詞彙入民族公用語庫,華夏民族語言大大豐富的時代。
外來文化進入中國遇到的第一個問題,是那些外國有中國沒有的東西,不知道該怎麼叫。最便當的辦法,自然是人家怎麼叫咱們也怎麼叫,這就是音譯。但那時還沒有漢語拼音,便只好找些讀音相近的漢字來對付。這種辦法,近現代也要用的,比如咖啡(coffee)、可可(cocoa)、坦克(tank)、蘇打(soda)、沙龍(salon)、邏輯(logic)。苜蓿和葡萄也是。苜蓿和葡萄都來自大宛語,在伊朗語中分別是buksuk和budawa,讀起來差不多。
我們老祖宗做事,是相當認真的。雖說不過是音譯,也不肯胡亂找些字來湊合,總希望不但聽起來像那麼回事,看起來也得有那麼一點意思才好。比如葡萄原本翻譯為蒲桃或蒲陶,後來幾經斟酌,還是寫成葡萄。因為葡萄既不是蒲(香蒲、昌蒲或蒲柳),也不是桃,更不是陶。寫成葡萄,不但不會鬧誤會,而且還真有一嘟嚕一嘟嚕的感覺。
這也是中文翻譯的一貫精神;信、雅、達。所以,用“可口可樂”譯cocacola,用“偉哥”譯Viagra,便被稱為“神譯”。其實,雷達(radar)和模特(model)也是譯得很傳神的。雷達,像雷電一樣迅速傳達;模特,模樣既好,又很獨特。
不過古人的困難比我們大,可用之字既少,新鮮事物又多,沒有現成的經驗可供借鑒,只好摸着石頭過河。比如苜蓿就曾翻譯為牧宿和目宿,琥珀則曾翻譯為虎魄。但苜蓿畢竟不是放牧時睡覺或看得見的宿營地,琥珀也不是老虎的魂魄。譯為牧宿、目宿、虎魄,怎麼看怎麼不對勁,於是乾脆一不做二不休,發明出新字來表示。除“琥”字古已有之外(唬是古代的一種禮器,即琥磺;或信物,即虎符),珀、苜、蓿,都是專門為此發明的。後來,但凡松柏樹脂的化石都叫珀,如臘珀、金珀、明珀、水珀、花珀,只有紅的才叫琥珀。
最妙的是“佛”。前面說過,中國原本是沒有佛的,所以佛教剛傳入中國時,Buddha一詞的譯法也五花八門。沒馱、勃馱、浮屠、浮圖、佛圖、佛陀,不一而足。最後選定了佛陀,簡稱為佛。因為沒馱、勃馱實在怪異,讓人看了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浮屠、浮圖也容易產生歧義。當然,也可以意譯為“覺者”,但總覺得不過癮。既不崇高,又沒有神秘感,想來想去,還是佛陀好。佛的本義是彷彿,即所謂“見不審也”。像釋伽牟尼佛祖這樣的人,我們自然看不真切,惚兮恍兮,高深莫測。再說,佛這個字也妙不可言,既是人(有單人旁),又不是人(弗人),正好用來表示那悟得了無上正等正覺的非凡的人。何況鬼、神、仙、佛並列,也很整齊。所以,用佛來譯Buddha,也是“神譯”。
比佛低一等的是菩薩,但這是中國人的說法。在原始佛教中,它本是釋迎牟尼修行尚未成佛時的稱號,全稱是菩提薩埵,即梵文Budhisattva的音譯。其中,菩提(Budhi)即斷絕煩惱成就涅桑的智慧和覺悟,薩埵(Sattva)即心繫眾生,不但自己修成正果,還要救萬民於水火,所以,一個人,如果大慈大悲,救苦救難,就會被稱作“活菩薩”或“菩薩心腸”。菩薩低眉,金剛怒目,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佛家的世界很是豐富。
閻羅也是音譯,而且和菩薩一樣,都是偷工減料,省掉了兩個字,全稱則是閻魔羅闍(Yamaraja)。菩提薩埵簡稱為菩薩,閻魔羅闍簡稱為閻羅,並不光是為了省事,也是為了更容易為中國人所接受。你看菩薩和菩提薩埵相比,閻羅和閻魔羅闍相比,是不是更有中國味兒?至於鄔波馱耶(Upadhyaya)譯為和尚,比丘尼(Bhiksuni)稱作尼姑,就更是中國化。事實上菩薩、閻羅也好,和尚、尼姑也好,不但讀音全變,意思也不盡相同,早就變成中國的名詞,異國情調已經沒有多少了。
這可真是眼睛一眨,老母雞變鴨。
五、東邊日出西邊雨
日本人的本事也不小。
日本人是很能學習和吸取外來文化的。當年,他們跑到中國來,學了不少東西去,連文字都是從中國進口。明治維新以後,日本人以西洋為師,一大堆先前聞所未聞的新名詞湧入日本,頗有些應接不暇。他們的辦法,是用從中國借來的漢字去對付,反正借一回是借,借兩回也是借,一客不煩二主,乾脆一借到底。
具體說來,方式又有好幾種。
最便當的方式當然是用現成的漢語詞彙來意譯,比如文化(culture)、文明(civilization)、革命(revolution)、經濟(economics)。這些詞,中國老早就有,但意思不同或不完全相同。比如文化的意思是文治教化。西漢劉向《說苑》的《指武》篇說:“聖人之治天下也,先文德而後武力。凡武之興,為不服也,文化不改,然後加誅。”那意思是說,咱們是“禮義之邦”,從來不興隨便動武的。先用“文”(文明)去“化”(教化)你,要是“化”了幾回還是老樣子,不肯改過來,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顯然,這裏說的“文化”,就有些“和平演變”的意思,和現在所謂“文化”滿不是一回事。此外,文明的原意是文採光明,經濟的原意是經世濟民,革命的原意是變革天命,也就是改朝換代,即《周易》所謂“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也和現在的意思不一樣。
如果沒有現成的詞彙日本人就會用漢字造一個出來,比如歷史(history),辯證法(dialect)、共產主義(communism)。這些字都是中國有的,這些詞卻是日本人造的。科學、原則、政策、單位、對象、條件、成分、關係、系統、意識、觀念、概念、目的、意圖、代表、前提、現象、背景、現實等等也是。日本人不但造詞,還造字,比如“癌”和“腺”就是日本人造的。還有呎(英尺)、粍(毫米)、浬(海里)、瓩(千瓦)也是。
這幾種方法,日本人在搞翻譯時,是綜合運用的。比如漢語中原本有“精神”這個詞,意思是精氣和神明,那就用來翻譯spirit好了。但與spirit相對的matter卻沒有現成的漢語詞彙可用,便發明一個“物質”。此外,相對與絕對、具體與抽象,也如此。相對和具體這兩個詞,是中國原有的,本義是“相向而對”和“具有全體”。absolute既然和“相對”(相向而對)相反,自然是“絕對”(絕無所對)。照此邏輯,則與“具體”相對的,就應該是“抽體”,怎麼是“抽象”呢?原來,日本人已先把concrete翻譯為“具象”了。其實,抽象和具象,我們也仍在使用,只不過主要用於美術領域罷了。
老實說,接觸西方文化,日本人也未必就比我們早,態度卻要積極得多。為了富國強兵,他們甚至主張吃麵包喝牛奶,和洋人通婚。引進些西洋名詞,自然更是不在話下。於是,等到中國人也要引進時,日本人已經翻譯過了。那就省點事,照抄過來,免得再費“精神”。早年《海國圖志》(這本書是魏源受林則徐委託編的)中翻譯過的那些名詞,則只剩下地球、赤道、公司、螺絲釘幾種。
日本人並不光是用漢字做翻譯,也用漢字搞創造。希望、場合、方針、權威、支部、宗教、派出所、處女作、化妝品等等,還有取締、引渡、見習、手續,也都是日本人的發明創造,現在中國人用起來也都得心應手。日本人從中國人這裏學去了漢字,又用這漢字造了詞來供中國人使用,可真有點“出口轉內銷”的味道;而中國人既從日本“進口”辯證法(西文日譯),又從日本“進口”派出所(漢字日文),則是地地道道的“東扯西拉”。
其實日本人的這種本事也是從中國人這裏學過去的。當年中國人翻譯西域和佛教名詞,用的就是諸如此類的辦法。比如過去、現在、未來,就是佛教名詞。過去即前世,現在即現世,未來即來世,合起來叫“三世”,也叫“三際”(前際、中際、后際)。俗話說一個人嘴饞,就說“前世沒吃過”;說活該,就說“現世現報”;說感恩戴德,就說“來世變牛變馬也要報答”,這都是受佛教的影響。中國原先也有過去、現在、未來,但那是詞組,不是單詞,意思也不一樣。現在是此刻存在,未來是尚未到來,過去則是從某一時空點移到另一時空點。不過,“過”和“去”都有不再存在的意思,比如事過境遷、去年今日等等。所以,把“過”和“去”合成“過去”,用來翻譯“前世”,也還“過得去”。
“世界”也是。中國古代有世有界,沒有世界。我們現在說的世界,上古時叫“天下”。“世界”是佛教的概念,其中三際為世,十方為界。三際就是過去、現在、未來,十方就是東、西、南、北、東南、西南、東北、西北和上、下。可見世是一個時間概念,界則是一個空間概念,佛教的所謂“世界”,也就相當於漢語中原有的“宇宙”——四方上下曰宇,往古來今曰宙。但漢語的宇宙和佛教的世界並不是同一個概念,所以古人寧肯用作為時間概念的“世”(世代)和作為空間概念的“界”(界限)合成一個新詞,也不願意照搬“宇宙”這個現成的老詞。
不過佛法雖然無邊,菩薩們也都神通廣大,卻是管天管地,管不了拉屎放屁,也管不了人們怎麼說話,所以“世界”一詞,後來意思也變了,成了“國際社會”或“全球”的意思。在方言中,則又不一樣。北京人說“滿世界”,是“到處”的意思。粵語中的“世界”則指生活。好世界,是好生活;傾世界,是談生活;嘆世界,是享受生活;撈世界,則是謀取生活,和佛教的所謂“世界”也滿不是一回事了。
六、引進與發明
的確,外國的詞彙一旦翻譯為中文,往往就會變成中國的東西,比如天堂和地獄就是。
天堂和地獄,就像歷史、現實一樣,是專門為了翻譯外文造出來的新詞,而且譯得滿是那麼回事。地獄是地下的監獄,天堂是天上的殿堂。地有獄,天有堂,正所謂“惡有惡報,善有善報”。地獄是梵文Naraka的意譯,天堂則是基督教的概念。佛教沒有天堂,只有凈土(Sukhavati),也叫極樂世界。其中屬於阿彌陀佛的叫西方凈土,也叫西天。一個人死了以後,如果能往生西方凈土,自然是幸甚至哉,然而說一個人“上了西天”,卻不是什麼好詞。這大約也是發明“西天”一詞的人始料未及的吧!
又比如魔,是梵文Mara的音譯,也譯為魔羅,意為擾亂身心、破壞好事、障礙善法者。它最早寫作磨,後來被梁武帝改為“魔”。這一改不要緊,魔王、魔鬼、魔怪紛紛出籠,建魔窟,伸魔爪,施魔法,設魔障,弄得人們頗有些難逃魔掌的感覺。可見語言這東西是有生命力的。一旦換了存在環境,就會變種,甚至生兒育女,衍生出新的詞彙來。
就說羅漢吧,原本是梵文Arhat的音譯,全文是阿羅漢,意思指斷絕了一切嗜欲,解脫了所有煩惱的修成正果者。羅漢比菩薩要低一等,因此人數很多,沒有八百,也有五百,一排一排地坐在廟裏,當然是“羅漢”(羅列的漢子)了。在中國人的眼裏,他們既然解脫了一切煩惱,自然應該是一臉的福相,胖墩墩的。於是那些胖墩墩的人或東西,便也被稱作羅漢,比如羅漢豆或羅漢肚。羅漢豆就是蠶豆,羅漢肚則是發福之人的腹部,也叫將軍肚或老闆肚。其實叫將軍肚是不對的,將軍們如果一個個都腆着個大肚皮,怎麼打仗?叫老闆肚也有問題,現在大老闆都懂得養身和健美了,挺着肚子的是小老闆。叫羅漢肚就更不對頭,出家人四大皆空,清心寡欲,怎麼會吃出個大肚皮來。也許叫宰相肚還合適,“將軍額上跑馬,宰相肚裏撐船”,宰相的肚子應該是很大的,只可惜能當宰相的人又太少。
能當宰相的人少,能坐出租車的人多。出租車在台灣叫計程車,在香港和廣州叫的士。的士是taxi的音譯,公共汽車(bus)則叫巴士。如果這公共汽車是小型或微型的,就叫“小巴”。但minibus叫小巴,miniskirt(超短裙)卻不叫“小裙”或“微型裙”,而叫“迷你裙”。迷你,是mini的音譯;裙,則是skirt的意譯。這也是港用粵語的翻譯。粵人港人翻譯外文,喜歡音譯,更喜歡音意雙佳。“迷你裙”就是。事實上女孩子穿上這種超短裙,確實比較性感,也多少有點“迷你”的味道。可惜並非所有小型和微型的東西都性感,“迷你”一詞的使用範圍也就有限,比如minibus就只能叫小巴,不能叫“迷你巴”。
小巴和中巴都是麵包車。麵包車其實是旅行車,只因為外形像只長方形的麵包,便被叫做麵包車。麵包車如果用來做公共汽車,當然得叫“巴”。如果用來做出租車,就不能叫“巴”了,只能叫“的”,北京人管它叫“面的”,昵稱“小面”。北京人喜歡“小面”,因為便宜,十塊錢起步,能跑十公里,超過起步價每公里也只要一塊錢,坐的人還多。不過現在北京已經沒有“小面”了,再過若干年,人們將不知“面的”為何物。
北京人的另一項發明是“板的”。“板的”其實就是平板三輪車,拉這車的則叫“板兒爺”。北京人愛用“爺”這個字,因此有錢的叫.’’款爺”,能說的叫“侃爺”,拉板車的當然就是“板兒爺”了。其實板兒爺並不是什麼“爺”,正如“網蟲”並不是什麼“蟲”。網蟲就是迷戀互聯網的人。北京人管着迷的人叫“蟲”(比如“書蟲”)。整天想着上網,一上去就不肯下來的當然是“網蟲”。於是,一個外來的“網絡”加一個本地的“蟲”,就構成了“網蟲”。這就像一個外來的“的士”加一個本地的“板車”就構成了“板的”一樣,都是北京人創造的當代方言。
北京人創造了“面的”和“板的”,武漢人和成都人則發明了“麻的”和“??的”。“麻的”其實就是三輪車。因為在武漢,駕三輪車的多為喝酒七斤八斤不醉的漢子,俗稱“酒麻木”,因此他們駕駛的三輪車如果出租,便叫“麻的”。“??的”則是自行車旁加一個車斗,原本應該叫“偏斗車”的,只因為這種偏斗車的發明,原本是為了讓那些心疼老婆的老公載了太太們去上班、購物、兜風,而成都人管怕老婆的人叫“??耳朵”,於是一致公認應該將此車美其名曰“??耳朵車”。這種車,如果也拉客、出租,當然就是“??的”了。
其實最愛搞“組裝”的還是粵語方言區中人(主要是廣州人和香港人)。粵人引進外來詞彙有兩個特點,一是喜歡音譯,二是喜歡組裝。比方說,內地人很少會把奶酪(cheese)叫“芝士”,把奶油(cream)叫“忌廉”,把烤麵包(toast)叫“多士”,廣州人和香港人就會。他們也管足球、籃球、排球一類的球(ball)叫“波”。於是,打球便叫打波,看球便叫娣波,球王便叫波霸,而球衣則叫波恤。恤,是shirt的音譯,意思是襯衣和襯衣一類的東西,也叫恤衫。波恤既然是“打波”時穿的“恤衫”,也就是運動衣了。
把運動衣叫做波恤,是粵語方言區獨有的叫法。後來流行到全國的是T恤。T恤就是短衫,老上海話稱作“貼血”,現在也都叫T恤了。實際上外語一旦用方言來翻譯,那譯名便會五花八門。比如toffee(奶油糖),廣州話叫“拖肥”,上海話卻叫“太妃”(太妃搪);butter,廣州話用意譯,稱為“牛油”,上海話卻用音譯,稱作“白脫”。看來,外語登陸的地方不一樣,譯成的中文也不同,因此,我們還要來討論一下外語與方言。
七、外語與方言
南方和北方,有着不同的外來詞。比如雪文、洞葛、五腳忌、加步棉這些詞,北方人聽了肯定是一頭的霧水。其實它們是印尼馬來亞語肥皂、手杖、街廊和木棉的音譯,是閩南華僑從東南亞帶回廈門的。同樣,列巴、蘇波之類,南方人聽了恐怕也不明就裏,除非他懂俄語。俄語在中國也曾很普及了一陣子,所以康拜因、布拉吉之類,大家或許還明白。但要知道列巴和蘇波是俄語麵包和湯的音譯,大約就只有東北人和新疆人了。東北人很早就和“老毛子”(俄國人)打交道,新疆與蘇俄的關係也很密切,因此列巴、蘇波之類的俄譯名詞,在東北和新疆還流行。
不過更值得一說的還是上海和廣州。
上海和廣州是中國近代以來對外開放的兩個最大窗口和門戶。這兩個城市,又分別是吳語和粵語的重鎮。結果一些外語在上海和廣州登陸后,就被翻譯成吳語和粵語了。比如沙發(sofa),用普通話翻譯應該是“梭發”,但上海人把“沙”讀作“梭”,也就成了“沙發”。還有“快巴”(Eider,一種紡織品),也只有用粵語讀才對頭。北京人照搬了過去,又自作聰明地把“巴”寫成“扒”,結果就弄出“快扒女褲”之類的笑話來。
粵語翻譯的外來詞走向全國的,除巴士、的士、恤衫、迷你裙外,還有菲林(膠片或膠捲)、鐳射(激光,內地曾譯為萊塞)、派對和的確良等等。的確良是Dacron的粵語音譯,廣州人寫成“的確靚”。靚是漂亮的意思,比如靚仔就是漂亮男孩。所以“的確靚”是典型的粵語譯法,追求音近意佳的。但六七十年代的確良從廣州進口時,粵語還不像現在這麼普及,北方人弄不清那“靚”是什麼東西(甚至也不會讀),就改成“的確涼”。後來發現這玩藝也未必涼快,又改成“的確良”。
滬譯外語在五十年代前也曾風行一時,現在則多半不用了,比如生司(cents硬幣)、派司(pass通行證)、切司(cheese乳酪)、沙司(sauce番茄汁)、配司(paste番茄醬)、水門汀(cement混凝土)。要用,範圍也不大。比如“羅宋湯”,西餐菜譜上還有。有些詞,新上海人寧願直接說英語,比如暫停說stop,而不再說“史到婆”。有些詞,則和全國統一,比如bar(酒吧)不再叫“排”,而叫“吧”。
然而還是有些外來詞像鹽溶入水裏一樣,化得不見痕迹了,比如“癟三”和“阿飛”就是。癟三和阿飛,一般都認為是上海方言,薛理勇先生則指出它們是洋涇浜英語(見薛著《閑話上海》)。洋涇浜,在今上海延安東路一帶,當年是黃浦江的一條支流,也是租界的界河。既然是界河所在,便難免華洋混雜,交易頻繁的。那時與洋人打交道的,有所謂洋行幫、生意幫、白相幫和碼頭幫。但不管是哪一幫,英語都不怎麼地道(洋行幫水平最高,碼頭幫最差),都夾雜着上海話或上海腔,所以叫洋涇浜英語。
洋涇浜是地地道道的上海特產,也是典型的外語加方言。那時上海的各行各業差不多都要和洋人交往,連人力車夫一類的“苦力”也不例外,也就顧不上語音標準不標準,語法規範不規範。為了普及英語,更有好事者編出洋涇浜歌:來是康姆去是谷,廿四洋鈿吞的福。是叫也司勿叫諾,如此如此沙鹹魚沙。真嶄實貨佛立谷,洋行買辦江擺渡。翹梯翹梯請吃茶,雪堂雪堂請儂坐。打屁股叫班蒲曲,混賬王八蛋風爐。麥克麥克鈔票多,畢的生司當票多。紅頭阿三開潑度,自家兄弟勃拉茶。爺要發茶娘賣茶,丈人阿伯發音落。如果用上海話把這歌訣念一遍,保管洋涇浜味道十足。
洋涇浜如此這般一普及,有些詞就變成了上海話,不再是英語了。比如英語管乞丐叫beg,管乞討叫begfor,洋涇浜則稱作begsay,寫成漢字就是“癟三”。癟,指容貌枯黃乾癟;三,指衣食住三者全無。如果這人還買了件舊西裝人模狗樣地穿在身上裝闊氣,便會被罵作“洋裝癟三”。阿飛則從英語fly來。美國人把二十年代后出現的城市不良青年叫做蒼蠅(fly),而fly的本義和常用意義是“飛”。吳語喜用“阿”字,如阿哥阿姐、阿公阿婆、阿貓阿狗阿木林,就連那些印度錫克族警員都被稱作“紅頭阿三”(英國人招呼警員常以Isay開頭,這些人又都頭纏紅布),則fly當然也就是“阿飛”了。上海的阿飛和北京的痞子,以及中國傳統社會中的流氓地痞是不一樣的。他們的作派更“洋氣”,往往是些油頭粉面穿着時髦的“小白臉”。同樣,上海的癟三也比國內其他城市中的無業游民更為乾癟枯瘦面目可憎。於是,阿飛和癟三,就成了上海方言。
其實不但外語會變成方言,方言也會變成外語。比如英語中的tea,便是閩南話“茶”的音譯,法語和德語也是(俄語和日語中的茶則是北方方言的音譯)。此外,Bohea(武夷),Pekoe(白毫)、Oolong(烏龍);souchong(小種,即小毛尖)、Hyson(熙春),Congou(工夫茶),也都不是來自閩語,便是來自粵語,而且多半來自閩語(陳原《社會語言學》)。可見文化的交流總是雙向的,中國人固然要“西扯”,西方人也要“東拉”。
拉拉扯扯之中,難免以訛傳訛。比如英語中圍棋叫go,就是日語“碁”的音譯。圍棋在日文中寫作“碁”,讀作ご。其實中國古代圍棋也叫“碁”,碁和棋是相通的。老外不但不知道日本人的這個“碁”就是中國人的“棋”,而且還以為圍棋是日本人的發明,稱作“日本的棋藝”。這可真是讓人哭笑不得。不過這已是題外話,不說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