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
胡地的早逝,似乎存心想顯示一下,一個非同凡響的人死了以後,他所獲得的榮耀,究竟可以達到什麼地步。他逝世的消息剛剛傳出去,雪片一樣的信函便從全國各地蜂擁而至。梅城僅有的一家電報局,二十四小時不停地工作,仍然來不及將電文及時翻譯出來。各界權貴名流都來電弔唁,上至蔣主席,也就是不久前的蔣總司令,不久后的蔣委員長以及後來的蔣總統,下至本省或鄰省的省主席,從正當權的新貴,到已經下台失勢的舊人,反正只要是曾經名重一時的人物,不是致電便是親手寫了輓聯寄來。在電文中,最有趣的是英國領事的來電,因為是用英文寫成的,只能認識幾個英文字母的電報員花了一整天的時間,也不曾弄明白電文究竟說了些什麼,於是他便按照自己的想法,不管三七二十二,胡亂地謅了幾句。
靈堂里掛滿了輓聯,各界名人的字掛得到處都是。在這些名人中,有不少是已經被推翻的北洋政府中的要人,有兩位大總統,一位是徐世昌,一位是曹錕。有大名鼎鼎的執政段祺瑞,三位大帥吳佩孚、孫傳芳和張宗昌,少帥張學良,督軍齊燮元和趙鏡。還有再往前的前清提督李准,狀元張謇。給人造成的錯覺是,這些曾經在戰場上打得死去活來的冤家對頭,在胡地的靈堂上不記前嫌握手言和。不過這些舊日權貴幸虧不是親自光臨,否則湊到了一起,一言不合,又一次真打起來也說不定。當然,最能給胡地面子的,無疑要數掛在顯要位置的蔣主席的輓聯,這幅由人專程護駕送的輓聯剛到達梅城,立刻將弔唁活動推至高潮。許多已經到胡地家去慰問過的人,為了親眼目睹蔣主席的墨寶,再次涌到胡地的靈堂。
沒有人對蔣主席的真跡表示懷疑,除了一名曾在南京見過蔣主席手跡的人私下對人說過:“怎麼蔣主席也寫起行書來了?”
胡地的喪事操辦得甚至比他設想的還要好,早在垂危之前,胡地就向別人表達了他想在死後很好地風光一下的願望。“人活一世,死就只有一次,既然只有一次,就不應該太馬虎。”胡地對自己的葬禮有過非常具體的設想,在他的晚年,不惜花巨資和各界的名人交往。胡地的好客和樂意大把花錢的名聲,很快傳了出去,那些失意的正做着寓公的昔日權貴,像洋人一樣紛紛趕來梅城避暑。因為有了胡地的緣故,梅城中的普通老百姓,不再是只能在報紙上見到那些大人物,人們不僅知道了那些大人物的高矮肥瘦,甚至知道他們的嗜好,知道他們喜歡穿什麼衣服吃什麼樣的食物。
胡地生前的富貴以及死後的榮耀,和他早年經受過的苦難,形成尖銳的對比。多少年過去以後,人們註定還將向他們的子孫談論胡地輝煌的葬禮。胡地的喪事成了梅城四周窮人的節日,從開弔起,一直到出殯結束,四鄉的窮人蜂擁而來,興緻勃勃地享受免費供應的宴席。從胡地家的大門口一路延伸出去,到處都排着八仙桌,不管什麼時候,只要人坐滿了就開席。在大辦喪事的那幾天,全城的廚師都被聘來掌勺。屠夫殺了無數頭豬,好幾條牛,幾十頭羊,雞鴨鵝不計其數。整船的魚蝦從鄉下送了來,還有整船的時鮮蔬菜,整船的米酒和那種酒精度高得火柴一擦就能燒着的燒酒,整船的大人小孩男女老少。除了數不清的人趕來吃白食,還有數不清的人趕來找活干。有時候幹活的正巧就是那些吃白食的,因為吃的人實在太多了,人們不甘心排着隊苦苦死等,索性組織起來自己動手。
梅城從來也沒有像胡地剛死的那幾天那樣生氣勃勃過,人們奔走相告,專撿能佔便宜的地方鑽。浴室雖然臨時漲了價,但是人們可以用記賬的方式,先跳到池子裏把澡洗了再說。結果大浴池裏的熱水,很快成了又稠又臭的泥湯,用不用肥皂全都一個樣。對一年都洗不了一把熱水澡的窮人來說,這絕對是做夢也不會遇到的美事。也許一千年都不會出現的奇迹,偏偏由於胡地的喪禮而成為現實的一部分。到外都可以賒賬,因為胡家總管事鄭重其事地宣佈了胡地的口頭遺囑,凡是前來參加胡地葬禮的客人,不管貧賤無論老幼,所有開支,一概胡家負擔。換句話說,到葬禮結束以後,老闆們只要拿着客人們簽過字的賬單,便可以找胡家報銷。
“像胡地這樣的傢伙,要是每年都能死一回就好了。”人們不無遺憾地說著,對轉眼就要結束的喪事依依不捨。
在這盛大的節日裏,妓院是唯一不能賒賬的地方。儘管吃飯可以不給錢,乘車坐船可以不給錢,洗澡住店甚至拿商店裏自己看中的東西,只要簽上自己的名字或是按上一個手印就行,梅城的老百姓依然保持着最後的淳樸。即使那些唯利是圖的老闆們,也沒有因為有大筆撈鈔票的機會,喪心病狂把事情做得太絕。老闆請了中人監督賒賬,目的不是害怕沉浸在節日氣氛中的梅城人,會多拿鋪子裏的東西,既然生意做紅火了,多拿一些無所謂,老闆請中人只是為了日後和胡家結算時,多一個有力的證人。因為那些識字的人可以留下尊姓大名,而絕大多數不識字的窮人,都是用食指沾了印泥在賬本上按一下,沒有人對胡地曾經許下的諾言有絲毫懷疑,但是面對一本本按滿了血紅的手指印的賬本,老闆們自己心裏免不了有些七上八下。晚上臨睡覺時,老闆們的良心發現會像閃電一般地閃過,他們將在睡意來臨前的那一刻,琢磨自己這麼借一個死人大發橫財,是不是太過分。
很多人是從江北趕來奔喪的,碼頭上大大小小停着十幾條船,人一上滿就開船。由於擺渡的人實在太多,大江兩岸的江堤上,排着長的隊伍,焦躁不安地等待着。大多數奔喪的鄉下人,只在梅城裏待一天,他們美美地吃了一頓以後,到處看看熱鬧,又立刻踏上歸程。拉黃包車的車夫累得夠嗆,由於車夫中幾乎沒有識字的,他們照例不會有賬本,而且也不相信賬本,每拉一次客,車夫就跑到胡府去討一根竹籤為憑證。為了不失時機地獲得更多的竹籤,車夫們馬不停踏地來回奔跑,以致於到葬禮結束后,精疲力盡的車夫不是捧着成捆的竹籤,趕到胡府去要錢,而是不顧一切地倒頭呼呼大睡。
“就算是胡地那傢伙再一次活過來,也不要喊醒我。”一位車夫一頭栽倒在床上,像幹了一番大事業的英雄那樣,對老婆嚷着,話音剛落便睡著了。
有充分的理由可以相信,壽終正寢的胡地能感覺到他死後的殊榮。胡地是這次輝煌葬禮的幕後總導演,在他彌留之際,為了使人們對胡府的經濟實力,不抱有任何懷疑,他指示管家將一筆數額巨大的資產,捐給了梅城的孤兒院。胡地正是在這家孤兒院裏度過了他的童年。在七歲之前,胡地是孤兒院裏最聽話的孩子。因為他的母親就是孤兒院的保育員,胡地的童年和孤兒院其他的孩子比較起來,要幸運得多。經常光臨孤兒院的浦魯修教士,對胡地也有一種慈父一樣的特殊感情,畢竟他是第一位在教堂里出生的孩子。
胡地在十歲的時候,開始跑出孤兒院,在大街上度過了漫長的將近七年的流浪生活。自從他知道自己是大名鼎鼎的胡大少之子以後,一股再也不肯安分的熱血,便在他的血管里竄過來竄過去。負氣出走的胡地,很快成了無家可歸的孩子們心目中的小頭領,靠着高於常人的智力,領着那些甚至比他大的比他野的孩子一起偷吃扒拿。幾乎與此同時,胡地的同父兄弟胡天,也成了梅城另一群野孩子的頭領。有一次,兩幫野孩子在離教堂不遠的墓地上,擺開了陣勢決一死戰,結果胡地的人馬被胡天的人馬打得潰不成軍,四處逃竄。唯一沒有逃跑的是胡地,他的頭上叫胡天的一位兄弟敲了一棍子,裂了好大的一個口子,血流滿面的胡地不僅沒有認輸,而且鎮定自若站在那兒,問胡天打算什麼時候再戰。由於胡地臉上的血流得實在太多,畢竟還是孩子的胡天不由得感到了害怕,他看着當時還不知道是自己同胞兄弟的胡地,極下流地罵了一句粗活,率着手下的那幫弟兄狼狽而去。
“這鳥人說不定真會死!”事後,胡天有些擔心地說。
少年時的胡地從來沒有在梅城稱王稱霸過,梅城中絕大多數有趣的地方,都是胡天的地盤。胡地唯一能施展自己才華的區域,是胡天從不涉足的洋人的別墅區。雖然胡天胡地都是胡大少的兒子,但是胡地似乎不像胡天那麼強烈地憎恨洋人,他領着他的人馬在洋人的別墅區找活干。在葡萄收穫的季節里,胡地迫使仁慈寬厚的老鮑恩付雙倍的工錢給他們,否則將在第二年葡萄尚未成熟的時候,把青葡萄通通摘下來。他們曾經確實這麼干過,因此遭受慘重損失的老鮑恩,不得不對這些半大不小的孩子們讓步。由胡地帶領的野孩子,一度成為別墅區的禍害,他們撬鎖翻窗,爬進那些空關着的別墅,在裏面拉屎撤尿,把羊毛地毯扯碎了扔在壁爐里燒。
自從梅城教案之後,梅城在來華的外國人心目中,有着極其特殊的地位,梅城成了外國人躲避南方炎熱夏天的度假勝地,一座座別墅幾乎是在一年裏同時動工的,原先只是野兔出沒的地方,轉眼之間,到處建起了式樣新穎別緻的小樓。這些小樓平時都空關在那,只有在夏季到來的時候,洋人才會帶着妻子兒女還有僕人,來住上一陣兒。胡大少被砍頭示眾以後,在華外國人神聖不可侵犯的權利,又一次得到恢復。儲知縣曾發佈過進入洋人別墅的本縣居民,將當作盜賊處理,因此梅城的老百姓都視別墅區為禁區,雖然近在咫尺,但是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沒有人敢靠近它們。是胡地率先打破了別墅區去不得的神話,他領着手下的那幫小流浪漢,不光只是爬進別墅搗蛋,而且堂而皇之地乾脆住在裏面。
前來度假的洋人發現自己的別墅受到侵犯,向儲知縣之後的李知縣提出了抗議。李知縣只好派了兩名年老的衙役在別墅區四周巡邏。年老眼花的衙役根本不是孩子們的對手,胡地手下的那幫餓一頓飽一頓的流浪漢,照樣大模大樣地在別墅區搗蛋。胡地十七歲的時候,開始正式替老鮑恩家幹活。老鮑恩的葡萄園已經很成氣候,新開辦的葡萄酒廠,也出現了非常好的勢頭。在別墅區流浪的那幫野孩子們,成了葡萄酒廠雇傭的第一批中國工人。獨具慧眼的老鮑恩看中了胡地的管理才能,他沒有讓胡地去葡萄酒廠去當一名普通的工人,而是讓他出任管家的位置,同時負責葡萄園和葡萄酒廠。
不到二十歲的胡地很快在梅城小有名氣,許多年前發生的教案留下來的陰影,說消失也就消失了。隨着老鮑恩葡萄園和葡萄酒廠的規模越來越大,需要的人手越來越多,來找胡地求情的人也漸漸多起來。人們好像突然發現替洋人幹活,是一個掙錢的好機會。老鮑恩成了令人難以置信的暴發戶,他的財產迅速增加,以致於他的兒子小鮑恩結婚時,竟然娶了一位門第遠遠高於他們家的兒媳婦。出身於貴族家庭的小鮑恩太太嘉芙蓮和小鮑恩成親,曾經在梅城引起小小的震動。人們記得嘉芙蓮是坐輪船來的,為了歡迎她的到來,老鮑恩家的專用碼頭掛燈結綵裝修一新,所有的工人全放假三天。
老鮑恩對胡地的重用,引起了小鮑恩的嚴重不滿。事實證明,小鮑恩不僅氣量小,而且對於經營管理一竅不通。老鮑恩被一次感冒引起的肺炎奪去生命以後,新當權的小鮑恩便找借口辭去了胡地的管家職務。胡地的離去使得蒸蒸日上的鮑恩家迅速走下坡路,很快,原來是獨家經營的葡萄酒廠,為了生存下去,不得不變成了合股形式。到了第一次世界大戰開始的時候,鮑恩家的葡萄酒廠由於質量下降和銷路問題,已經到了名存實亡的地步。與此同時,失業的胡地的事業卻得到了飛速發展。
胡地一出道,就成了非常精明的生意人。離開鮑恩家的時候,他的羽毛已經開始豐滿。他用最快的速度,壟斷了梅城中所有洋貨的批發權。胡地是梅城中土生土長的第一位會說英文的人。進入二十世紀后,雖然人們對洋人還有仇恨,但是幾乎一致認為洋貨又便宜又好使。少年時代他的那幫手下,在他的召喚下,又重新回到了他的旗幟下,再一次聽從他驅使。十年過後,胡地成了名聞遐邇的富翁,他的那幫弟兄不是當上了警察局長,便是別墅區的包打聽,或者是當地的流氓頭子。
二十三歲時,胡地第一次羞答答地走進妓院,也正是從那一次開始,無家可歸的胡地,正式把妓院當作自己的家。有趣的是,胡地最初的生意都是在妓院裏談成的,隨着資產的越聚越多,以妓院為家的胡地,把自己在妓院中的房間,佈置得像個皇宮,他在這裏一邊和妓女打情罵俏,一邊輕鬆自如地處理着繁縟的雜事。妓院從來就是一個讓人傾家蕩產的陷阱,但是偏偏成了胡地發家致富的吉祥之地。由於胡地把自己的辦公室設在妓院,他表面上的放浪形骸,給前來接洽生意的人造成一個很大的誤區。人們只想到他是個光知道揮霍的花花公子,和他做生意一定會從他身上賺到一大筆,可事實證明真正賺到一大筆的永遠是胡地。
胡地開始不顧一切地賺錢,不擇手段,也不管合法不合法,什麼樣的黑錢都敢賺。有錢能使鬼推磨,只要賺了大錢,任何不合法的事,都可能重新變得合法。胡地幾乎從一開始就精通賄賂的藝術,進入民國以後,梅城最後一任知縣張知縣,搖身一變,成了民政長,而且後來又擔任了梅城的第一任縣長。從張縣長開始,梅城每一任的官員,不管是北洋政府委派的,還是由後來的南京政府任命,只要有個一官半職。就無一例外地享受過胡地派人送去的津貼。胡地在梅城的重要性逐漸體現出來,他設在妓院的辦公室,不僅僅是談生意,而且正經八百地決定梅城的命運。不少關於梅城公共設施建設的方案,都是縣長不恥下問,趕到妓院去向胡地請教以後才定下來。從建設第一家戲院,到蓋第一座廁所,大事小事好事壞事,都少不了胡地的一份功勞。胡地終於成了梅城中最著名的人物,人們往往弄不清楚縣裏走馬換任的縣長們姓什麼叫什麼,可是就連三歲的小孩也知道胡地有多大的能耐。每當發生了什麼事,或者就要發生什麼事,人們首先產生的疑問就是,大名鼎鼎的胡地會怎麼想。人們清楚地知道,胡地的天真想法,將決定梅城的現在和未來。
壽終正寢前的胡地在床上足足躺了一個月,這一個月的時間,足夠他很好地反省自己的一生。只有死到臨頭的人,才能真正明白什麼叫過眼煙雲。漫長的一生是一種矯情的比喻,人生不過是比蚊子的壽命稍長一些。胡地好像突然明白自己雖然有許多往事可以咀嚼,然而活得好端端的,就這麼撒手而去,他實在有些不甘心。三十歲以前的胡地似乎不知道什麼叫作生病,即使在流落街頭的日子裏,餓一頓飽一頓,下雪天連一件棉襖也沒有,他照樣精神煥發,活得自由自在。三十歲時染上的淋病,是他有生以來得的第一場大病。
淋病治癒以後,胡地下決心從妓院搬出去,安家立業明媒正娶討個老婆。胡地的第一任老婆很快就生病死了,第二任第三任老婆也是結婚一年左右便一命嗚呼。相信自己命中克妻的胡地,從此取消了再立正室的企圖。他心有餘悸地繼續去妓院鬼混,同時開始沒完沒了地討小老婆。剛剛建立自己家的胡地,就像一頭還未調教好的野馬,隨着他的身份和地位越來越高貴,加上對淋病的恐懼已嚴重地妨礙了和妓女做愛的樂趣,胡地終於下決心和妓院絕交。他為自己發下了毒誓,如果他敢再踏進妓院的大門一步,天打五雷轟並且斷子絕孫。
在剛成家的一段時間內,已經習慣了妓院生活中的性放縱的胡地,總是感到一種家庭的約束。他顯得很無形,顯得無法無天,像追逐妓女一樣地挑逗家裏每一位女人,只要精力旺盛的胡地需要,不管時間地點,也不管是新娶的姨太太,還是家中的女佣人,從已經絕了經的老媽子,到還是小姑娘的丫環,掀翻了就亂來。在醉心於房中術之前,性愛對他只是一種發泄,一種寂寞或晦氣時的排遣。就像妓院曾是他的可愛的家一樣,家事實上也成了他可愛的妓院。和哈莫斯成了好朋友以後,胡地從哈莫斯那裏得到了一些自己聞所未聞的性學著作,他第一次明白了性也是一種文化,第一次明白了房中術在中國文化中的特殊地位,直到這時候,胡地的性行為才開始有所收斂。也就是說從這以後,他才成為一名真正的紳士。
哈莫斯用學者的熱情收集到的中國古典性學著作,讓自稱對女人閱歷見多識廣的胡地目瞪口呆。古典性學著作的豐富,迫使從小沒有好好地讀過書的胡地,不得不花大價錢,專門聘請梅城最好的古文先生,將全是文言文的文章,翻譯成他能看明白的語體文。胡地的語體文性學讀本,對哈莫斯也有不小的幫助,因為對於西方世界來說,哈莫斯稱得上是最著名的大漢學家,由他翻譯介紹到西方去的關於中國的著作曾經轟動一時,然而由於中國文化實在太豐富太古老,哈莫斯仍然還有許多不能弄懂的地方。不用說是哈莫斯,就是梅城最好的古文先生,在不少關鍵地方也只能望文生義,胡亂想像發揮。四十歲以後的胡地,開始將極大的熱情投入到房中術的實踐中。他變得像個文化人那樣,在客廳中,一邊品茶,一邊全神貫注地和哈莫斯切磋體位和動作要領。胡地一向為自己超人的性技藝感到自豪,可是讀完那些翻譯的語體文讀本以後,他發現自己竟然像三歲小孩子一樣無知。
“人要是不讀書,會是一件多麼可怕的事。”深有體會的胡地感嘆着說,“你只要想一想,光是一個喘氣,就有多麼大的學問呀!”
在垂危的日子裏,胡地開始一遍遍地回想和自己打過交道的女人。二十三歲那一年,初次走進妓院的胡地,面對已經躺上床等待他的妓女,心裏擂鼓似的咚咚亂跳。他記得那妓女顯得有些不耐煩喊着:“小夥子,快來呀,你還在磨蹭什麼?”胡地承認,自己雖然對做愛有着一種非凡的熱情,但是更多的時候,胡地都是把做愛僅僅看作是幹活,是一種專為女人服務的幹活。“你的女人越多,你要乾的活就越重。”胡地不止一次向人這麼抱怨過。他打過交道的女人實在太多了,多得連自己都不敢相信,在等死的最後時刻,胡地對他的那些有過性關係的女人,毫無眷戀之情。他像局外人一樣,浮光掠影地回憶着自己的一生,對女人的含義有了更深一層的認識。
“女人不過是座花里胡哨的墳墓,你從她的身體裏走出來,臨了,又乖乖地走進她的身體裏去。”在胡地咽氣的那天,他顯得特別的清醒,完全不像是一個垂死的人在說話。他慢吞吞地吃了一小碗粥,對守候在一邊的德清說著,“你找那麼多姨太太幹什麼,是不是也想和你爹我一樣?”胡地的臉上露出了在病榻上的最後一次笑容,他看着比他顯得更疲憊的德清,冷靜地給德清上着關於女人的課。他告訴德清,一個人要是真明白了女人的確切意義,任何一位那怕是臉上長着麻子的女人,也可以替代世界上所有的女人,反過來,要是不明白這道理,娶再多的小老婆也跟沒娶一樣。“女人和女人不一樣,女人和女人都一樣。”胡地大徹大悟地下着定義,像個哲人那樣說著模稜兩可的話。摸不着頭腦的德清胡亂點着頭,他不時地偷眼看故意躲在一邊,心不在焉不肯走近的老四德威。
胡地的心目中,老四德威也許仍然還是一個只會逗鸚鵡玩的公子哥。十三養子在胡地病危之際,輪流在病榻前陪着他們的養父,盡着最後的孝道。所有的養子內心都在盼望胡地死了拉倒,他們看着穿着白大褂的醫生,跟鬧着玩似的往胡地身上注射着各種顏色的藥水,看着胡地一天比一天走向死亡。作為長子的德清,對老四德威在胡地後宮中的膽大妄為已經有所耳聞,然而他也不過是覺得好笑,並不太往心上去,而且也根本不打算出來主持公道。處於迴光返照中的胡地說著說著,讓德清將上了兩把鎖的小鐵盒拿來,緊緊地抱在手上,便又一次昏睡過去。這時候,十一姨太躡手躡腳地走了過來,很做作地看了一眼胡地,以示自己對他的關懷,然後走到德威身邊,貼着他的耳朵根說了句什麼。德清注意到了十一姨太細長的手指,在德威的胳膊上很有意味地捏了一下,注意到了德威眼裏流露出的不願意和巨大的恐懼,十一姨太若無其事,掃了昏沉沉睡在那就跟死去一樣的胡地一眼,臉帶微笑揚長而去。
幾個小時以後,胡地就要撒手離開人寰,傳奇人物胡地的故事,已經正式到了尾聲。趁德清一個不留神,德威跑去找十一姨太去了。藥水味極重的房間裏出奇的安靜,德清忍不住一次次地打着哈欠。突然,處於昏睡中的胡地,口齒不清地念叨起小鮑恩太太的名字。沒有人會想到嘉芙蓮這名字是誰,就像聽他念叨其他的夢話一樣,大家只好由他說下去。嘉芙蓮是胡地生平中,唯一可稱之為和他偷過情的女人。胡地曾和來梅城賣淫的每一位外國女人睡過覺,在避暑的季節里,候鳥似的洋妓女,往往隨着到梅城來的外國人一起出現。從金髮碧眼的白俄,到皮膚細膩得像磁一樣的日本女人,甚至一名黑得像巧克力的南洋混血兒,貪得無厭的胡地從來不放過任何一位外來的洋妓女。值得一提的是,和小鮑恩太太嘉芙蓮的通姦,還是胡地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和有頭有臉的良家婦女苟合。眾所周知,和胡地發生關係的女人,在前期全是妓女,在後期不是大小老婆,便是家中的女傭。
由於曾被小鮑恩解僱過,胡地對小鮑恩一直心存芥蒂。當胡地成為大名鼎鼎的紳士之後,無論是公眾場合,還是私下裏閑談,他對小鮑恩都不屑一顧。雖然凡是居住在梅城的洋人,都能享受到中國人所不可能享受的特權,但是處於瀕臨破產境地的小鮑恩,根本得不到別人應有的尊重。尤其是發生了那件轟動一時的醜聞,人們一提起小鮑恩便搖頭。一位在小鮑恩家做工的女人,生了一位黃頭髮藍眼睛的私生子,這是一個想抵賴也絕不可能抵賴得掉的事實,女工的丈夫衝到小鮑恩家大吵大鬧,拎了把斧頭要和小鮑恩拚命。洋人在梅城擁有的特權,並不意味着可以為所欲為地和中國女佣人養私生子,憤怒的丈夫在小鮑恩的客廳里大打出手,把許多還是老鮑恩在世時收集的中國古代磁器砸得稀巴爛。小鮑恩的行為再一次引起了已進人民國時期的梅城人的公憤,幾乎所有的人都在看笑話,甚至連專門雇來維護別墅區安全的三名印度錫克教士兵,在胡地的授意下,也有意裝作什麼沒看見一樣。
最後不得不由小鮑恩太太嘉芙蓮去請求胡地出面擺平此事。這種小事由胡地來擺平太容易了。胡地打了個招呼,所有糾紛立刻解決。胡地也因此重新成為小鮑恩家的客人,儘管身份變了,他還是畢恭畢敬地把嘉芙蓮當作了舊日的女主人。在一個風和日麗的上午,小鮑恩躺在太陽底下睡著了,胡地陪着嘉芙蓮在山坡上散步。他們走進了正發瘋似的長着新芽的葡萄園,說著說著,便摟到了一起。嘉芙蓮的原意也許只是想讓他親吻一下,然而胡地卻把它當作是邀請,當作是要求做愛的訊號全盤接受了下來。嘉芙蓮拒絕的表示,也被胡地理解成半推半就,他們在葡萄園裏滾來滾去,從這一頭滾到那一頭,被葡萄藤纏得喘不過氣來。又肥又胖的嘉芙蓮足足比胡地高出一個頭,胡地睡在她身上,上竄下跳,彷彿正置身於一張充滿彈性的彈簧床上。嘉芙蓮心裏正憋着的一股惡氣,被胡地高超的性藝術迅速地熨平。她忘了胡地完全可以聽懂她的英語,用夾生的同時又是充滿感激的中國話一連串地喊着:“不要,不要。”
站在胡地床前的德清突然注意到他開始抽搐,胡地的手試圖舉起來,然而他的手指發僵,更緊張地扣緊了小鐵盒,不住地哆嗦着,眼睛裏放射出一種極其奇怪的光。驚恐萬分的德清連忙喊來醫生,隨着醫生急匆匆的步伐,在周圍等候胡地咽氣的人,一起往躺着胡地的房間涌。胡地腦海里的嘉芙蓮正在消失,他的腦細胞正在迅速死亡,他的記憶力像斷了線的風箏,完全失去了控制。時光在倒流,胡地突然停止了抽搐,眼睛睜得多大的,茫然地注視着天花板。三歲時的記憶像一幅畫似的,出現在懸挂着吊燈的天花板上,這是正在走向死亡的胡地一生中最初的記憶,也是最後的記憶。他看見自己正通過孤兒院的門縫向外窺視,外面的饑寒交迫的災民,排着長長的隊,捧着骯髒不堪的破碗,正在等候施捨給他們的薄得能照出人影的粥。災民實在太多了,參加賑災的浦魯修教士,胡地的母親裕順媳婦和已經成為修女的鶯鶯,還有那些臨時招募來幫忙的身強力壯的男人,一個個都累得近乎絕望。胡地聽見愁眉苦臉的鶯鸞正在大聲地問浦魯修教士,眼看着用來賑災的大米很快就要用完了,面對源源不斷還在逐漸增加的災民,究竟應該怎麼辦。
浦魯修教士顯然也不知道應該怎麼辦,他簡短明快地說:“祈禱!”
“祈禱?”鶯鶯似乎不太明白。
胡地看見浦魯修教士毫不猶豫地又說了一遍:“祈禱,要相信祈禱!”
孤兒院外面,不僅流行着飢餓,而且一場瘟疫正在無情蔓延。死神扇動着翅膀,像黑顏色的烏鴉一樣,在梅城的上空到處亂飛。男人或者女人,老人或者孩子,他們飢腸轆轆,心裏存着的唯一念頭就是不管死活,先排隊喝了一碗粥再說。胡地發現自己又有了一雙三歲時的眼睛,他發現自己正置身於長長的隊伍中,手上也捧着一隻破碗,緩緩地隨着人群流動。死神正在他周圍徘徊,不懷好意時不時地瞪他一眼。傳奇人物胡地,就要和他的異母兄弟胡天匯合去了,他將隨着漫長的乞丐組成的死亡大軍一起走向永恆。就在接近目的地的地方,他聽見浦魯修教士還在喋喋不休地念叨着“要祈禱”的忠告。死亡大軍正以不可阻擋的銳勢向前挺進。“祈禱,祈禱有個屁用!”胡地的喉嚨口含糊不清地迴響着這聲音,他最後一次抽搐着,想從床上坐起來,看看清楚死神究竟是一副什麼樣的嘴臉,然而只是咧了咧嘴,便咽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