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
胡地哈哈大笑,又繼續逗它說話,鸚鵡明擺着剛從它的舊主人那學會了這兩個字,開口以後,似乎除了不停地說“二五”,其他的詞都忘了。“你才二五呢!”胡地很開心,和鸚鵡鬥了一會嘴,搖着頭說,“這鳥看來除了會罵人,什麼也不會說。”
這以後,德威時常拎着鸚鵡在院子裏兜來兜去,害得其他的幾位兄弟眼紅得不得了。德威有一隻會罵人的鳥,這消息很快傳到了所有的姨太太那裏,原先是女中學生的十一姨太讓人帶信給德威,要他無論如何將鸚鵡帶到她那去。德威神氣活現地拎着鸚鵡去了,將鸚鵡掛在門框上,看着十一姨太孩子氣地逗鸚鵡罵自己。十一姨太是胡地去世前最寵愛的姨太太,她顯然也對德威俊秀的相貌有興趣,和鸚鵡逗了一會嘴以後,她又開始用話撩起他來。
那正是雨季開始的時候,天氣潮濕而且悶熱。十一姨太說她早就聽說德威是一個按摩的好手,耳聞為虛,眼見才實,她建議德威不妨為她一試,以便讓她可以真正地相信。於是,十一姨太坐在了客廳里的躺椅上,讓德威替她按摩肩膀。過了一會,德威還未明白過來怎麼一回事,十一姨太已經正對着敞開的大門,平躺在了躺椅上。德威像替六姨太按摩一樣,先是替她揉胃,然後是小肚子。十一姨太正好身上來了月經,德威的手不只一次在旋轉的過程中,碰到了她的月經帶,最後被自己的膽大弄得十分衝動的德威,情不自禁地將手伸到了不該伸的地方去。十一姨太面紅耳赤地坐了起來,惡狠狠罵了他一聲。
“不要臉!”掛在門框上的鸚鵡顯然也會這句話,它聽見十一姨太這麼罵德威,也跟着幸災樂禍一起起鬨,“不要臉!不要臉!”十一姨太被鸚鵡怪腔怪調的學舌聲引得笑起來,看着嚇得不知所措的德威,又板起了臉:“你滾,不長進的東西,你昏了頭了。”德威在鸚鵡一連串的“不要臉”和“二五”聲中,落荒而逃。跑出去了一大截,德威突然想到自己心愛的鳥還沒拿,又忐忑不安地折了回去。十一姨太懶洋洋地說:“鸚鵡先留着,不許拿走,先讓你十一媽玩幾天再說,聽見沒有?”
一個星期以後,德威膽顫心驚地去討回他的鸚鵡。十一姨太這一次把他帶進了自己的卧房,重複幾天前發生過的按摩把戲。德威不僅要回了自己心愛的鳥,口袋裏還揣着十一姨太賞給他的十個大洋。隨着德威一天天的成熟,深知自己罪孽深重的六姨太,已經堅定不移地割斷了和德威之間的性愛情絲。乘虛而入的十一姨太正好填補了六姨太的空白,她很快便從每周給德威十個大洋,發展到每周不得不起碼拿出二十塊大洋來打發他。德威真不愧是在女人身上勒索的好手,他不僅毫不費力地用掉自己每周掙來的二十塊大洋,而且同樣毫不費力地從十一姨太那裏一次比一次多地敲榨出銀子來。
直到胡地被埋在地底下之前,十一姨太仍然和德威保持着這種苟且關係。事實上,胡地正是在他們尋歡作樂的做愛同時咽的氣。十一姨太為了不讓自己性高潮來臨時的尖叫聲傳得太遠,每次都喜歡死死地咬住德威的衣服。德威的內衣上被十一姨太咬得到處都是牙印子,胡地咽氣的那天,德威從病榻前偷偷地溜到了十一姨太那,因為時間過於局促,加上大白天人來人往太多,不能鎖上大門,他們只好站在客廳的窗檯下,一邊監視着外面的動靜,一邊迫不及待地像交歡的野狗那樣,全無羞恥地連在了一起,十一姨太被情緒緊張的德威弄得神魂顛倒,像絲瓜藤那樣死死地纏着德威,沒完沒了死去活來。德威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盯着窗外,唯恐有人突然走進院子,他機械地動作中,完全忘記了自己正在幹什麼。等到十一姨太突然緊緊地摟抱住他,一口咬痛了他的肩膀的時候,他聽到了不遠處讓人汗毛直豎的哭喊聲。在病榻上已躺了一個多月的胡地,終於在這一刻咽了氣。
十一姨太便是德漢的養母,德漢是她姐姐的兒子,自從和德威有了這種見不得人的勾當,十一姨太只好一次又一次地將德漢打發出去。只要德漢關鍵時刻不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德漢去什麼地方,十一姨太都不在乎。當她聽說德漢跟着他的二哥去妓院之後,不但沒有吃驚,反而做出很大度的樣子,笑着對傳遞消息的人說:“一個十歲的孩子,真去了,又能做什麼呢?再說,那地方他遲早都會去的,不是嗎?”即使是在守靈的日子裏,身穿白色孝服的十一姨太和德威,也沒忘記忙裏偷閑繼續偷雞摸狗。他們為即將來臨的徹底自由興奮不已,十分高興地盤算着自己未來的幸福。
不只是十一姨太和德威在這理應悲痛欲絕的日子裏忘乎所以,所有的家庭成員都把剛剛步入老年門檻的胡地的早逝,當作了值得慶幸的節日,響徹雲霄的鬼哭狼嚎聲,事實上不過是做給別人看的幌子。在胡地落土為安的前一天,穿着孝服的老二德明,十分招搖地將同樣穿着孝服的德漢又一次帶到了妓院。無論是嫖客還是賣笑的妓女,包括見多識廣的龜頭和老鴇,都為胡家兩位少爺在這樣的日子裏出現感到震驚。妓院裏因為胡地的去世,梅城中一下子來了太多的奔喪者而爆滿,一位妓女吃驚地叫着:“見了鬼,二少爺竟然穿着這麼一身孝服,到這來?”
德明十分嚴肅地說:“什麼衣服不能穿,難道你要我光着屁股來?”
那位吃驚的妓女還沒緩過神來,便被德明攔腰摟住了,在塗著血紅的嘴唇上重重地吻了一記。“你二少爺在這樣的日子裏,都忘不了你,你他娘的還不領情?”他擁着那妓女往那間熟悉的房間走去,一時間已經忘掉了他弟弟德漢的存在。他是借口帶德漢上街買東西溜出來的,一聞到妓女身上的脂粉香味,他就立刻忘乎所以,什麼也記不得了。當他把妓女按倒在床上,德漢在背後扯他的衣服時,他才想起來這種事不能讓小孩子看見。“你出去隨便找什麼人玩去,二哥這會有事。”他不由分說地把德漢攆了出去,砰的一聲將房門閂上。倔強的德漢氣鼓鼓地擂着門,一直擂到老鴇趕來,好說歹勸才把他哄走。
老鴇把德漢帶到自己的房間,拿出糖來給他吃,還讓一位尚未破身的雛妓過來陪他玩。“十少爺,”雛妓稚聲稚氣地問着,“你爹大概會給你留下多少錢?”德漢想了想,一本正經地說:“不知道,到明天就全曉得了。”老鴇在一旁涎着臉說:“十少爺這麼一點年紀,就成了有錢的主,以後可別忘了我們呀!”德漢又是想一想,仍然一本正經地說:“有了錢,以後我會經常來的。”
老鴇在德漢的額頭上親了一記,說:“乖,真是好孩子!”
第二天,胡地的楠木棺在一種歡天喜地的氣氛中,被緩緩地放入墓穴。十三養子齊聲痛哭,然而沒有人能從這種痛哭里,感受到哪怕只是一絲一毫的悲哀。對於十三養子來說,家庭的獨裁者已不復存在,他們將繼承大筆的遺產,痛痛快快肆無忌憚地盡情揮霍。墓地的工人正在合上巨大的漢白玉墓冠,他們使出了吃奶的勁,咬牙切齒汗如雨下,額頭上的青筋像泡了水的蚯蚓一樣凸了起來,笨重的漢白玉墓終於合上了,隨着一片鬆了一口氣的吁氣聲,十三養子彷彿大合唱一樣,在六姨太的一聲突如其來的哀嚎中,又一次十分整齊地放聲大哭。
出殯的隊伍還沒出現,蠢蠢欲動看熱鬧的人,已經前呼後擁地亂起來。小孩子被嚇哭的啼聲和女人的尖叫聲響徹雲霄。這是一次轟動整個梅城的輝煌大出殯,它的聲勢浩大,完全超過了人們的想像。從胡地咽氣的第一天起,梅城主要街道店面鋪子裏的老闆,就意識到他們會有一次千載難逢的發財機會。布店老闆紙店老闆率先帶頭漲價,緊跟其後的是茶葉店浴室和旅店。出殯前的第三天,街麵店鋪里老闆們,不失時機地開始像出售電影票一樣,出賣在自己店門口觀看出殯的權利。凡是付了錢的顧客,都可以在大出殯的那天,來到他所付過錢的店鋪里搬一張板凳,然後坐在店門口,靜心等待出殯的隊伍到來。老闆們將根據得到的鈔票數額,決定繳款者可以坐什麼樣的凳子。從小板凳到太師椅,凡是能坐的玩意在大出殯前,都搬到了街道上。
漲價幅度最大的自然是妓院,由於大量的奔喪的人云集梅城,妓院的生意陡然之間非常紅火。深諳必須充分利用難得機會的老鴇,不僅只是單純提高價格,而且把妓女接客的時間,縮短到只有平時接客旺季時的一半。為了和喪事哀悼的氣氛相和諧,妓院的佈置也做了及時地改變。熱鬧的大紅顏色儘可能地減少,在妓院的門廳里,不倫不類地掛着一張胡地的遺像,在遺像下面是一張香煙繚繞的供桌,供桌上供着水果鮮花,紅燭一支接一支地燃着。所有嫖客進了妓院,首先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得替胡地的亡靈上一支香。雖然妓院一度曾經是胡地經常光顧的地方,但是自從成為梅城最顯赫的紳士以後,胡地便再也沒有在妓院中露過面。作為梅城中出手最闊的財神爺,無論是愛鈔的老鴇,還是愛俏的妓女,都對胡地懷着極大的尊敬。有時候嫖客鬧事,睡了妓女不肯付錢,或是對從事為他們提供服務的妓女,採取了過分的出格行為,譬如要求吻他們下面那個骯髒的臭氣熏天的玩意,譬如不走前門非要進入屁眼,又譬如要用剃刀剃去妓女下身的陰毛。當這些下流的要求遭到拒絕,蠻橫無理的嫖客常常惱羞成怒大打出手,把妓女房間裏的各種小擺設砸個稀巴爛。
梅城中唯一能擺平這些發生在妓院中烏七八糟事的人,就是看上去越來越斯文的胡地。只要胡地出面,從來就沒有擺不平的事。有許多事,縣太爺聽了都頭痛,然而告到胡地那裏,胡地只要送一張名片出去,立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由於有頭有臉的胡地不願意出現在妓院中,因此凡是發生在妓院中的大小衝突,要是胡地的一張名片還不能起作用,最後都在離妓院不遠處的茶館裏解決。對於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楞頭青,如果只是因為沒有錢,胡地將十分大度地樂意提供贊助。如果是因為自己的性變態,又不知害羞,故意尋釁鬧事且不知悔改的,胡地將在茶館裏,給他最後一次口頭警告。胡地的警告從來不會是說了就算,任何不把胡地的話放在耳朵里的人,都將證明是自討苦吃。
胡地有許多完全出於自願的打手,只要胡地有一個看上去似乎很隨意的暗示,立刻會有人毫不含糊地認真貫徹執行。有一次,一位山東人路過梅城,在妓院裏喝醉了酒胡鬧,待他酒醒了以後,被帶到茶館裏和胡地見面。胡地笑着和山東人打招呼,山東人卻出言不遜地說道:“在我面前擺什麼有錢人的臭架子,你不就是有個弟弟當過土匪嗎?”山東人絲毫也不知道他會為自己的魯莽付出什麼樣的代價,“你那個弟弟不是早就死了嗎,真是的,你還有什麼好神氣的?”
面對無理的山東人,胡地臉上始終帶着微笑,他端坐在那,看着山東人氣焰囂張地揚長而去。山東人回到了住所,正為自己今天出了口惡氣感到舒暢,兩位彪形大漢走進了他的房間,不由分說,揪住了他劈頭蓋臉往死里打。剛開始山東人還嘴硬,讓他意識到自己的兩條腿已讓打斷了的時候,終於趴在地上求饒。兩個打手說:“好,你還算聰明,這會求饒還來得及。”說了,將山東人抬到了大街上,像扔什麼似的,往大街上一扔,又去找了兩名抬轎子的轎夫來,扔了一個大洋給他們,吩咐將山東人抬出梅城的地界。
“要是再在梅城見到了,你就別想活着離開了,”兩個打手活動着手腕,不動聲色地說著,“要是活膩了,歡迎再來。”
胡地幾乎可以不經意地擺平一切事情,除了妓院,大到縣裏的財政稅收,小到鄰里之間為雞毛蒜皮的事吵了起來,只要求到了胡地,大事小事都迎刃而解。商會會長有什麼事,總是首先找胡地商量,縣長要下什麼指令,也是照例先派人和他打招呼。到胡地去世之前,他已經毫無疑問地成了梅城中的無冕之王。在他臨死的前一年,小西門東頭髮生了兒子用斧子在父親肩膀上砍了一記的轟動事件,大家議論紛紛,可是拿孽子沒一點辦法。有人提出應該請胡地出來主持公道,然而因為孽子事先放過風,如果誰敢將此事捅到胡地那兒去,他便毫不猶豫地將他全家老小統統劈了。
最後還是挨了一斧子的父親自己到胡地那兒去告狀的,他的一條被砍斷了的膀子,像截枯木棍似的掛在一邊,見了胡地以後,老淚縱橫的父親再也按捺不住心頭的悲傷,撲倒在地,像孩子一樣失聲痛哭。胡地不敢相信,就在自己居住的城市裏,竟然還存在着這樣的罪惡。他立刻派人去找那位不肖子孫,讓他馬上到這來報到。那位孽子忐忑不安地來到胡地的客廳,不知道胡地會怎麼處置他。“我知道我……錯了,”孽子支支吾吾地說著,“我不是吃的飯,我是吃了屎了。”
“你還知道自己是錯的,是不是什麼時候還想拿斧子,把我也給劈了?”胡地臉色嚴峻,但是語重心長,“想想自己到底幹了些什麼,也不想想,城裏住着多少洋人,這事要是傳到外國去,不是丟他娘中國人的臉嗎!”
晚年的胡地不苟言笑,他總是很簡短地表達自己的觀點。他拿出錢來,讓醫生替那位不幸的父親截去掛在那已全無用處的胳膊,同時讓那位孽子從此離開梅城,永遠也不要再回來,因為梅城不歡迎這樣的不肖子孫。類似的主持公道不勝枚舉,事實上,當死亡離胡地越近,他站出來打抱不平的熱情也就越強烈。由於他一直是在他的客廳里見客,逐漸養成了足不出戶的習慣,因此只要胡地偶爾上街,就顯得格外注目。行人都停了步來和他打招呼,小孩子卻跟在後面看熱鬧,妓院正在接客的妓女從二樓里的窗子裏探出頭來,像樹林子裏的小鳥一樣,嘰嘰喳喳大驚小怪,彷彿從她們的眼皮底下經過的不是人,而是神話故事中具有特殊法術的神仙。
胡地的靈柩從妓女的窗下走過的時候,妓女們幾乎不敢相信那個巨大的楠木棺材裏,躺的就是不可一世的胡地。她們不敢相信,一個不可一世的人物,死了以後,居然還可以比活着更神氣。街上到處都是人,都在夾道歡迎着盼望已久的胡地到來,和正在二樓的窗戶里看熱鬧的妓女一樣,大家為自己眼睛所看到的一切,驚得目瞪口呆。他們從未見過,而且再也不可能見過如此輝煌的葬禮。龐大的送葬隊伍,使得處於縣城中心位置的大街像窄小的集市一樣水泄不通。等候在大街旁看熱鬧的人群,不得不從付了錢的凳子上站起來,站在凳子上踮着腳,眺望遠處正緩慢移過來的隊伍。人山人海,大呼小叫和吹吹打打的樂器響成一片。
也只有從臨街二樓窗戶里往下看的妓女,還有妓院的龜頭和老鴇,以及花巨資在這關鍵時刻包下妓女的嫖客,能夠較為清楚地看清街面上發生的情景。也只有從高處才可能看清楚,究竟有多少人在抬那裝着胡地屍體的棺材。一般的棺材只要四個人來抬就行了,好一點的也不過是八個或者十六個人抬。根據人們所知道的常識,頭等葬禮是三十二個人抬,這個數目將意味着棺材裏躺的是皇上或者和皇上一樣尊貴的人。然而胡地的靈柩卻硬是安排了六十四個人來抬,因為參加抬棺的人太多了,結果大家擠來碰去,反而有些寸步難行。
出殯的隊伍用最緩慢的速度行進着,遠遠地看過去,如果大街是一截梗塞的腸子的話,以兩面巨大的引魂幡引導的隊伍,便是梗塞的癥結所在。引魂幡用紅綠黑三色彩紙做成,上面貼着斗大的“回”字和“壽”字圖案,連接成七尺七寸長的燕尾巴形綵帶,高高地挑在大竹竿上。大竹竿實在是太大了,大得必須三五條壯漢齊心合力才能豎起來。由於引魂幡高高在上,人們只能首先看到它們,待到臃腫的隊伍磨磨蹭蹭走近時,才可以看清楚,原來走在隊伍最前面的,其實是兩個燃燒着的火炬,以及點着蠟燭的燈籠。這後面才是引魂幡和銘旌,是浩大的比真人還要大的紙龍紙馬紙狗,紙做的僕人,紙做的轎子裏坐着的紙美人,再後面是浩大的吹鼓手,人數之多節奏之混亂,咿里哇啦各奏各的調。讓梅城人大開眼界的,不是由為數眾多的和尚與道士混合的隊伍,也不是傾巢出動前呼後擁維持着秩序的本城所有的警察,甚至不是梅城的小學校里童子軍組成的方陣,而是三名頭上用頭巾裹成喜鵲窩狀,穿着奇怪制服的印度錫克教士兵。這三名錫克教士兵是發生過綁架浦魯修教士事件以後,特地從上海聘請來保護別墅區的洋人,為了這次在送葬的隊伍里像演戲似的走一走,他們每人可得十五塊大洋。
本地報社的一名小記者,不借花重金,收買了妓院一名干粗活的女僕,這樣,當龐大的出殯隊伍從妓院經過時,事先已經混進妓院的小記者,便可以從女僕住的閣樓的氣窗爬到樓頂上,然後沿着樓頂,小心翼翼地爬到臨街的這一面。很顯然緩慢的隊伍只是在原地踏步,百無聊賴的小記者只好抱着照相機,聆聽他腳底下妓女和嫖客之間尖聲的調笑。從一個公鴨嗓子發出的笑聲中,小記者感到一種久違的熟悉,但是他怎麼也想不起來此人究竟會是誰。當他噼里啪啦快撳完了照相機里的膠捲時,不小心腳底下一滑,沿着人字形的屋頂滾了下去。在就要跌落下去的那一刻,他的手抓住了屋檐上的鐵皮水槽,像一名受難者似的掛在半空中亂晃。他從天而降的突然出現,嚇得從類似包廂的窗口中往外看的妓女,扯足了嗓子哇哇亂叫。送葬的隊伍正好下面走過,吹吹打打咿里哇啦響成一片,根本就沒人在意妓女的叫喊,也沒人注意到懸在半空中胡亂蹬腿的小記者。
小記者終於掉了下去,毫不含糊地砸在看熱鬧的人頭上。有趣的是,在像只小鳥飛下去之前,他看清了在妓女房間裏發出公鴨嗓子笑聲的,是已經定居梅城的哈莫斯。梅城的人都知道,哈莫斯和正被送往墓地的胡地是一對難得的好朋友。胡地咽氣以後,哈莫斯是第一名趕去弔唁的外國人,大家想不明白,為什麼做為好朋友的哈莫斯沒有像小鮑恩夫婦那樣,混雜在送葬的隊伍中,事實上,人們湧上街頭,顯然不是為了再看一眼已經命赴黃泉的胡地。人們想看的只是那種熱鬧,那種本城的名流甚至包括不可侵犯的洋人,都不能免俗地跟着起鬨,跟在隊伍里一起走一走的滑稽場面。記錄這些滑稽場面的照片,在報紙上發表以後,曾被許多大圖書館做為資料收藏。
也許哈莫斯不樂意一起在隊伍中行進的理由,只是想居高臨下看看清楚。也許對中國文化已經有了很深了解,他相信自己參加送葬有些不倫不類。反正他忽發奇想,帶着心愛的陳媽,選中了妓院中最適合觀察的房間,在出殯的前一天,住進了妓院。洋人帶着中國女傭居然住進妓院,這事多少年以後,仍然還會成為大家口頭廣為流傳的笑柄,但是書獃子氣十足的哈莫斯,絲毫不在乎別人會怎麼想。當送葬的隊伍好不容易總算到了他們窗下的時候,哈莫斯十分認真地為陳媽指點,為她辨認着為數眾多的姨太太,誰是誰一一對號入座。
甚至胡地自己也弄不太清楚自己有多少姨太太,很顯然,正式成為他的姨太太的,遠不止現在這一群為他送葬的女人。胡地一生中值得誇耀的,不僅是他的巨富,而且包括他和女人交往中的超常精力。在二十三歲的時候,別人在這個年齡已經娶妻生子,他卻還是個童男子,雖然起步較晚,然而一旦開竅,胡地便以驚人的速度墮落。他很快成了做愛的好手,卓越的性技巧使得那些和他合作的女人既驚喜又恐懼。未娶妻之前,胡地曾經一度以妓院為家。成為名重一時的紳士以後,不便繼續涉足妓院的胡地,只好以不斷地娶小老婆來調濟和豐富他的性生活。胡地的妨妻惡名,並不妨礙源源不斷的女人進門。很多人都知道胡地的前面三位正妻,都在和胡地結婚後一年左右,便一命嗚呼。即使在姨太太中也有許多是短壽的,不少如花似玉的女孩子,進了胡家以後,不多久就會像過期的鮮花那樣迅速枯萎。
有充分的理由可以斷定胡地是家庭暴君,而且有着很嚴重的性虐待傾向,晚年的胡地對房中術十分入迷,他的早逝,和沉溺於兩性之間的技藝分不開。難怪他的養子們在很小的時候就開始沉淪,因為胡地的後宮,自始至終洋溢着淫蕩的氣息。由於大多數的性活動都在白天進行,事實上只要是走進過胡地後院的任何人,都可能聽到那種持續不斷的呻吟聲。胡地堅信人們只在夜晚才交媾,絕對是一個習慣造成的錯誤。他的理論是,作為一名性愛大師,必須確保夜晚的睡眠,只有在夜晚休息好了,養精蓄銳,才可能在第二天的活動中,摧枯拉朽百戰不殆,除了足夠的睡眠,對於藥物,他也有一種過分的偏愛,尤其是進入了晚年,不願向身體狀況認輸的胡地,開始像神農嘗遍百草一樣,不余遺力地服用名目繁多的春藥。從進口的舶來品,到古書中得到啟示而新配製的大力丸,胡地不厭其煩地拿自己的身體做着試驗。
一位據說是留學奧地利的縣醫院的藥劑師,堅持在每個星期五的上午,準時來替胡地注射雞血。胡地幾乎比這藥劑師更相信公雞血對自己的性功能有幫助。後院裏養的一大群體格健壯的公雞,每天破曉時的叫聲響徹梅城。進入晚年的胡地,常常被姨太太之間的爭風吃醋弄得頭腦發脹。“有什麼好吵的?”胡地不止一次地捋起袖子,讓他的愛妃們看着他那千瘡百孔的胳膊,“就是看在這條胳膊的面子上,你們也不應該再吵!”
當胡地歸天以後,藥劑師感覺良好地也趕來弔唁,剛走進靈堂,就讓憤怒的姨太太們揪住了一頓痛打。她們相信是他用的那該死的雞血,害死了生命像公牛一樣壯實的胡地。可憐的藥劑師外衣都被扯了下來,在姨太太的追逐下狼狽而逃,門檻上絆了一下,跌出去幾丈遠,眼鏡跌落了,碎玻璃片摔得滿地都是,假牙也甩了出去,不得不趴在地上到處找牙。失去了胡地的姨太太們,彷彿一個個陡然之間都成了翻身解放的新女性,她們已經用不着再爭風吃醋,為自己多一次或少一次愛情生活鬧得不可開交。她們結成了新的死黨,無法無天肆無忌憚,根本不把前來弔唁的客人放在眼裏。由於相信胡地已對她們的未來做了充分的安排,一切都將由那個上了兩把鎖的小鐵盒子決定,事實上她們怎麼做和做什麼都無所謂。
白顏色的孝服束縛不了姨太太身上蘊藏着的巨大活力,事實上,無論是那些年輕貌美的姨太太,還是那幾個半老徐娘,都不在乎別人會怎麼議論她們。那些前來弔唁的客人,想趁機一睹胡地遺孀們的美色,不安分的姨太太同樣想不失時機地飽覽一下外面世界上的男人。靈堂中所有的悲哀氣氛都顯得有些滑稽,姨太太們一次次像大合唱那樣突如其來地乾嚎,女低音女中音甚至女高音全混雜在了一起。太多的和尚被請來念經,穿着黃袍的道士們在做法,十三孝子依次跪在還沒有蓋上的棺材前面。大門口用白布搭成了大喪篷,喪篷的門上有一大橫匾,上面寫着“當大事”三個字,兩邊的門角上,各掛一白色燈籠。在喪篷門前的兩側,坐着梅城最好的“六蘇班子”,沒完沒了地吹奏着哀樂助喪。絡繹不絕的弔唁者弄得大家疲憊不堪,臨了,在胡地的靈柩前拉起了一塊巨大的白布,除了達官貴人和特別親近的好友,其他來賓一律不許入內。
隨着出殯日期的一天天接近,胡地的遺孀們也越來越不像話。十三養子一個個都像逃學的孩子,一逮着機會就溜出去。姨太太們沒有上街的勇氣,於是只好在家裏窮折騰。隔着帘布偷看弔唁的男人很快變得無趣,姨太太們開始無所顧忌地裝病,或者借口身上來了躲在自己房裏,因為據說女人的經血對死去的魂靈不利。等到出殯那天正式來到,姨太太們一個個精心打扮,明知道這樣的日子裏不該塗脂抹粉,不該打扮得花枝招展,然而就算是淡妝,仍然有些出格。胡地的姨太太都是精心挑選出來的,白顏色的孝服,襯着難得出門因此過分激動的臉龐,反而顯得更加有魅力。出殯的那一天,梅城所有的人都湧上街頭,姨太太們很快就成了大家注目的中心。一位妓女在送葬的隊伍經過時,吃驚地喊着:
“這死鬼要侍候這麼多女人,不是和我們當婊子差不多了嗎?”她憋了口唾沫,居高臨下地吐了下去。
所有的人注意力都在胡地的遺孀身上,實際上只有六姨太一個人,看見了那妓女往下吐唾沫。六姨太東張西望的眼睛,正好看到了二樓窗戶里那位不可一世的妓女,將塗得血紅的嘴像雞屁眼一樣嘟起來,然後將一團白白亮亮的口水吐向空中。她對妓女的如此無理感到吃驚,雖然那落下來的唾沫離她很遠,她差一點出於本能地破口大罵。“這不要臉的婊子!”六姨太在心中罵著,拉了拉她旁邊的十一姨太,讓她往樓上看。
出殯那天的子時,十三孝子睡眼惺松地來到了胡地的靈柩前,跪下來燒紙磕頭,向亡人禱告,告訴亡人明天天亮時,便要離家去墓穴中定居。禱告完了以後,十三位孝子合力將靈柩挪動了一下,這一儀式俗稱為“移棺”。目的是讓躺在棺材裏的胡地有個心理準備。正式出殯是在第二天的早晨開始的,巨大的楠木棺材,在一大幫身強力壯的男人氣喘吁吁的唉喲聲中,從靈堂抬到了大門口。楠木棺材太大也太重,人多手雜,有勁卻使不上,結果臨出門時,像石頭一樣堅硬的楠木棺材,在門框上狠狠地撞了一記,發出咚的一聲巨響。這一聲巨響使所有在場的人,都感到恐懼。因為出棺時,棺材嚴禁碰上門框,否則將是一件十分晦氣的事。每一位參加搬動棺材的男人,所以要小心翼翼,最擔心的就是別讓棺材碰着什麼。
驚魂未定的男人將棺材停在大門口,參加送葬的人正在那裏集合。到處都是不知所措嘰嘰喳喳的人群,儘管事先做了最周密的安排,然而事到臨頭,還是亂成了一鍋粥。負責具體管事的總指揮,早就把嗓子喊啞了,在這最需要他的關鍵時刻,總指揮的嗓子突然失音,結果他只能用拍手或作手勢來表達他的意思。沒有多少人都確切明白他的不規範的啞語意味着什麼,各人按照各人的理解去做,大家毫無意義地挪着地方,一個個全卷進旋渦似的亂轉。結束混亂的唯一辦法就是立刻開始出發。於是十三養子被拉到棺材前面,一人一隻原來用以燒紙的老盆,讓他們把老盆高高地舉起來,用力往下摔。十三隻老盆先後全被摔破,這時候,劈里啪啦的爆竹聲驚天動地,姨太太們悲痛欲絕地號啕大哭,十三養子唱歌一般鬼哭狼嚎,六蘇班子和童子軍的小樂隊連忙奏樂,和尚道士嘴裏開始振振有辭的祈禱,走在最前面的引魂幡正式上路。